不做罗特希尔德了!

“我为什么生来如此呢?”雷吉娜想,“当这些人在生活,当这些人在我身边恋爱并幸福着,我觉得他们是在杀害我。” ​​

【2017.7】遗策(钟会/卫瓘无差)

以前和过戾太太夸下海口要写1个这个,第一次完整的写三国的文了,也是第一次发先秦题材以外的历史同人。我的历史十分垃圾,写破头还是有些捉急。

给大家倾情婊演尬梗了。

心灵十分脆弱,有bug请悄悄指出。




钟会将卫瓘留在蜀宫之中,彻夜与之商议谋反之事。卫瓘是司马昭派遣来的监军,又是钟会的旧识,钟会不好对他隐瞒实情,事先告知了他,钟会马上就要杀掉所有随军前来的魏国将领,此前已把他们都囚禁了起来,卫瓘显然不太支持他这么做。

在两人的对峙中,钟会隐约感到天要亮了,拖延对目前的情状来说是不利的,钟会仿佛一个在黑夜里显出媚相、吞食皮骨的鬼魂一般,担忧着太阳的升起。他不安地用那双美丽的眼睛左右看了看。蜀宫中的灯火十分明亮,同这个国家灭亡之前毫无二致,好像仍旧还照耀着通宵达旦的宴会,照耀着遍身罗绮、长袖灿然如虹般的舞女们,照耀着面目阴柔、袖着两手、侍立在宫殿各处的宦官。可是现在这里已经什么也没有了,除了阴谋之外,什么都没有剩下,钟会盯着错银铜盏内高大的兽脂蜡烛,烛火熠熠地落在他眼睛里,他遽然感到一阵眼前发花。

钟会把眼睛闭上企图获得平静,片刻,对不可知的黑暗的万分惊恐就迫使他猛地睁开那双星辰般的眸子,惶然朝周围看视,蜀宫中并无什么异样,空空荡荡,钟会难耐地转动了一下脖子。他的脑后散落着从发髻里漏下的几缕漆黑的短发,随着动作在颈上搔拭,那种不快的麻痒触感,像一根绳索从后面轻轻地绞在了颈子上似的。

钟会想了想,有些不放心,用力将腰侧的佩刀拽过来,横在膝上,刀柄末端装饰的珠玉碰出一阵声响,他从冬衣重叠的袖子里伸出手指,慢慢抚摩着漆成纯黑色、满是刻纹的刀鞘。

“您知道,这种事情最忌讳的就是拖延。”钟会忽然说道,他几乎有点儿生气,可还是尽量使用柔和的声音。“您究竟有什么顾虑呢?我一向珍视与您的交谊,事到如今,难道您还不愿意与我一同做成这件事吗?”

“并非如此……”卫瓘沉吟着,终于慢慢地回答。

如果卫瓘不出声,简直就像不存在似的。他一直待在离钟会不远也不近的地方。卫瓘的声音与钟会不同,委顿而沙哑,如一把枯萎的野草从耳畔掠过。卫瓘想了想,干涩地说:“这些将领伐蜀有功,又很辛苦,他们都是魏国的臣子……您的想法,也许还是有些轻率了。”

他从一半落在地上的红罗帘幔之后抬起头来,这一幅罗幔不知被谁从中扯坏了,如锦官城内落花重重凋落于地,一直延伸到卫瓘膝下,是蜀汉残存的颜色。于是钟会看见卫瓘的脸慢慢脱离了织花丝料投下的旖旎阴影,浮现到明亮的烛火下面。卫瓘的神色里有着敌意,钟会立刻想道,他鲜少露出这样的表情,尽管卫瓘的面貌仍然是平和的,还是被钟会一眼看了出来,钟会把刀握紧了。

“而且。”卫瓘说:“您的那位朋友,那位和您乘一辆车,坐在一张席子上的蜀地降臣,委实是个危险的人,希望您谨慎考虑。”

钟会这才辨别出他的敌意从何而来,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卫瓘说完这话,垂下眼睛,仍然摆出十分温顺的姿态,钟会骤然发现卫瓘也已经把佩刀放在了膝上,而且他的刀稍稍出了鞘,正反射着明亮刺眼的寒光。他们的刀在装饰方面有些不同,但由于礼制的限制,整体看起来都差不多。钟会不甘示弱,急忙也将自己的佩刀微微抽出刀鞘,同时,他的手指转移到露出的刀锋上,惯于作书的纤瘦手指捏着打磨轻薄的兵刃,他的眼睛盯着卫瓘的喉咙。

“我知道。”钟会提高了声音,道:“您是为我考虑,我都知道。”

他们始终坚持用暧昧不明的话语交流,钟会不敢吐出关键的词句,怕被蜀宫之外的人随风听了去。司马昭的军队正在向这里靠近,这是钟会不安的最大原因。钟会原本是向司马昭献策,前来攻取蜀地的,现在季汉已经沦亡,与钟会一同伐蜀的邓艾则因为钟会捏造的谋反罪,被关在囚车里。钟会独自掌控了数十万的军队,又占据着灭亡的国家的土地,在蜀汉降臣的蛊惑下,决意不再做他人的臣子。他打算起用蜀汉降臣姜维,杀掉其他前来伐蜀的魏国将官,将益州据为己有,随后起兵朝洛阳攻去。然而,就在这时,却听说司马昭带着军队十万从洛阳出发,即将前来与他会合,钟会接到司马昭的手书,知道司马昭正深深地怀疑着他,或者说,司马昭从没有完全地信任他。

在这样的关头,军中又有一个无意成就大业的监军卫瓘,牵制着他的行动,卫瓘使钟会感到有些棘手。在钟会的想象里,卫瓘本来应该被愤怒的邓艾所手刃,而他将悲哀地看见熟识的监军倒在雪地上,脖子上破开的裂口里满是凝结的鲜血,好像被人在喉咙中塞了一大把花瓣。钟会蹲下身来,就着雪水化开卫瓘的血,用手指蘸取着,急急地书写了邓艾确凿无误的大罪。可是卫瓘没死,钟会赶来时,见到的是关在囚车内的邓艾,卫瓘完好无损地站在亡国之宫的风雪中,仿佛不堪蜀地的湿冷般袖着两手,遥遥向他眺望,这就未免使钟会有些失望,也使后面的局势变得更加凶险。

今天黄昏,钟会决心向他交代明天会发生的事,他站在蜀宫的殿宇中等待,转过头凝视走到面前的卫瓘。卫瓘看见他一只手握住竹简的下端,将其竖起,另一只手握着笔,飞快在一片竹简上写下杀人的决定,手腕的曲线暴露在蜜色的灯火中,柔软的笔尖一勾、一点,那正是他们的特长。钟会举起篾片,转过来给卫瓘看,由于激动和忐忑,他的字迹与往常略有不同,依旧透露出优美的神采。

“欲杀胡烈等”

胡烈是帐下的护军,钟会想知道卫瓘的看法,卫瓘既已囚禁了邓艾,那么再杀一些魏将对他来说也算不得什么,他希望卫瓘作他的共犯。为了蛊惑卫瓘——像姜维蛊惑他那样,钟会的脸上尽可能呈现出亲密的神色,可惜钟会并不擅长伪装,卫瓘反而吃了一惊,看出钟会深深地沉浸在梦里了,他的嘴唇由于陶醉微微张开,他的眼睛如梦游者一般冷漠而凶狠,卫瓘不清楚姜维到底给他罗造了怎样不切实际的狂热幻想,但是,反而因为这样,钟会的脸上自始至终都呈现着极其美丽、近乎不祥的光彩,那是脆弱、傲慢、焦灼、昂扬、近于灭绝而毫不自知的光彩。

卫瓘没有同意钟会的提议,亦不曾严厉地拒绝,他含糊应答,又戒备提防,麻木平和得仿佛年老昏聩之人。随着冬日的长夜退去,钟会步步紧逼,句句相胁,一言一笑都是森然陷阱,卫瓘一退,他便再进,钟会将模糊的空间悉数绞碎撕裂,终于迫至卫瓘面前,几乎紧贴卫瓘的防线,夺走了留以呼吸的最后一丝裂隙。言辞交锋宛若短兵相接,卫瓘甚至开始设想,被钟会锐利的兵刃割开喉咙、或者贯穿胸膛的痛楚,打磨光滑的金属在烛火下泛着美妙的彩光,刀锋宛若蝴蝶的薄翼,于钟会手中轻微颤动,钟会正在抚刀。

“伯玉。”他柔声呼唤,明亮的眼睛里映着卫瓘的影。“给我一个你的答案,总是要有一个选择的,难道伯玉要回答说:“‘我不知道。’么?”

卫瓘盯着他的眼睛,钟会漆黑的瞳仁宛若一滴坠入清水的墨珠,将卫瓘的面貌染黑了。卫瓘的字与古时的卫大夫蘧瑷相同,因此被钟会拿去做了文章。古书有载,大夫孙文子欲废卫国国君,先对蘧伯玉言以国君暴虐之事,试探其态度,蘧伯玉答说:“我不知道。”

卫瓘垂下头去,回答:“蘧伯玉不闻国君之出,不闻国君之入,亦不曾以兵助宁、孙氏,不曾求援晋国,如今,我能否请效如蘧伯玉呢?”

钟会咬住了嘴唇。卫瓘的意思是……中立,不帮忙也不阻止。但杀人的事没有中立。

“可您是我的监军啊。”钟会发自内心地说。

“那么,我也许该提醒您。”卫瓘抬起眼睛:“您这两日的所作所为,使大家都很疑惑,士兵们的情绪略有不安,他们不知道您到底要做什么。”

确实如此,今天早上钟会拿出太后遗诏,放言要废除司马昭相国之位,其后下令笼闭宫门,让所有人原地待命,不得随意走动,军中已经开始弥漫恐慌的情绪,流传着不少谣言。必须要在司马昭来前成事,钟会心想,所以,如果卫瓘要破坏他和姜维的大计——如果卫瓘无法接受他的所作所为,钟会一定会亲手在这里把他杀死,就用现在手边的这把佩刀。

“我不希望您因为轻举妄动,而造成不可挽回的局面。”卫瓘却端坐着,依旧平淡无奇地强调道:“我只有这个愿望。至于您到底要做什么,我虽然不能苟同,却也无意与您为敌。”

“我知道您不会阻拦我。”钟会误以为这是他在表示友好,连忙说道,甚至站起了身,毕竟诬陷邓艾的事是他们一同做的,而邓艾现在还活着,他们的共犯关系还没有结束。

钟会试探地说:“那么,您愿意带些物资替我去安抚军士,使他们暂时安下心来么?”

他浪费了一晚上也无法说服卫瓘,卫瓘的态度又棱模两可,钟会便想把他派到外面去,免得他在这里有所妨碍,这正是卫瓘求之不得的结果,那一瞬间,卫瓘觉得自己的血灼热沸腾起来,下一刻,又仿佛在蜀地的冰雪中悉数凝固,深寒遍体,他激动得分不出冷和热。过度的焦灼和疲惫终于让钟会的思考出现纰漏,他犯了错,致命的错误,他把一个不愿和他一伙的人从身边放走了。

卫瓘一面替钟会惋惜,一面继续沉稳地坐着,丝毫没有要动身的模样。以钟会的智谋,也许他马上就能醒悟过来自己做了一个多么荒唐的决定。卫瓘尽管无比渴望能从这里离开,却竭力表现出相反的情绪,他最好是让钟会多沉浸在梦里一会,将钟会醒悟的时刻推迟一些,卫瓘做出思考的表情,看着钟会,认真地道:“您是三军的统率。如果要稳定军心,也许还是您亲自出面为好。”

钟会已经把头转了过去,不再望着卫瓘了,他用手撑住下颌,神情冷淡,仿佛在沉思什么,他走神了。这些天来,确实有不少事情需要他来思考,卫瓘说出那个虚伪建议的头几秒,他好像没有听到一样,随即愣了一愣。钟会微笑起来,扭过脸看着他,轻快地道:“作为监军,稳定军心本就是您的职责之一,难道您连我这样的请求也不肯去做了么?”

“并非如此。”卫瓘故意张着嘴,做出微微吃惊的样子,连语速都稍稍加快了,他急于澄清似的说:“假如您希望的话,我当然会……”

钟会点了点头,卫瓘便慢慢地站起了身,稍微活动着麻木的腿脚。从别室走过来几个人,卫瓘倒还认得,都是钟会的亲信,卫瓘在他们的陪同下默默无言地穿过了大殿,朝堂皇的正门处走去,当他从笼闭的窗户前经过,无意中自缝隙里窥见雪已经停了,外面的天空呈现着日出之前的惨灰。

钟会急于在日出前把他打发走,卫瓘想到,他毕竟还有更重要的事,可能他还在等着和姜维见面吧。他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奇怪,片刻,觉得自己不该这么想。

“那么,我便告辞了。”卫瓘走到门口,离开了被炭火熏暖的那一小块范围,已经感到阵阵从外传来的寒意,他忍不住立住了身,朝钟会的方向看着,说道:“请您千万……多加小心。”

小心谁呢?又该怎么小心呢?那后面的话被他吞咽了下去,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想一般,卫瓘只瞧见了钟会的背影,钟会正急匆匆地朝殿后室内走去。钟会听见他的话,停住脚步,卫瓘预感到他可能要转过身来,他忽然感到不能承受,立刻跨出门槛,他几乎是从蜀宫里逃了出去,他在钟会的注视下逃出了昔年繁花似锦、歌舞升平,如今风雪凛冽,兵刃交陈的地方。



其实,早在钟会和卫瓘彻夜对峙的时候,钟会要诛杀魏国将领的消息就已在众人之中传播开来。比及平明,卫瓘走出了蜀宫,在如伤寒病人的脸一般灰青的初晴的天穹底下,到处都已是准备攻入宫门,杀死钟会的士兵了。

卫瓘并未想到自己会这样幸运,昨天深夜,他借口更衣暂时离开了钟会,走出光明温暖的室内,走到曲折迂回的游廊之下立住,他看见空中无月无星,血红的苍穹笼罩在蜀宫上方。那时,卫瓘犹疑地望一望远处,蜀汉宫阙上翘的飞檐与重叠的斗拱在夜色中留下犬牙交错的深影,而他被困在重重深影之后,心中尚不知自己的生死。直到他觉得站得久了,兴许有些危险,打算回身离去,才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正从不远处朝这里走来。

借着地上淡淡的雪光与朦胧的火把光芒,卫瓘看清了这人的脸,这是以前胡烈的手下,被胡烈举荐给钟会,现在是钟会的亲信,他对于故主似乎尚有几分恋旧之情,卫瓘听钟会无意间说过,钟会向来觉得他聪明可靠,很看重他。卫瓘又看了一眼,确认是他无误,却想不到在这样的情形下巧遇了。他的心头立刻颤栗起来,轻轻出声将那人叫住,由于寒冷,卫瓘的嘴唇麻木冰凉,只发出了模糊的两个音节,在雪空中化作一股微薄的热气。那人立刻抬头看向卫瓘,仿佛有些吃惊,随即朝他下拜。

卫瓘故意作出客套的样子,自然地向他询问是否知道故主何在,对方马上显出哀戚的神色,回答知道,正被独自软禁着,不允许外出,没有饭食和饮水,非常可怜,说完摇了摇头。卫瓘看他言辞之间颇有怜悯感慨之意,觉得是个可以委托真相的人,于是唤他到近前来,做出隐秘的模样。卫瓘朝左右一看,没有旁的过路者,便略略俯低身子,问道:“你知道司徒的打算么?”

转瞬之间,他将钟会写在竹简上的内容透露了出去。这是秘密的、关乎多人性命的语句,在钟会手下一点一划地写就,自卫瓘冰凉的嘴唇内吐出,似乎还残余着唇齿之间的那种冰冷。卫瓘悄声说道:“一定要把消息传出去,传给每一个你能见到的人,去告诉他们,司徒这是要起兵谋反,他准备杀了所有人。”

其后,卫瓘折返温暖的室内,面对钟会的眼光时,心脏仍然如擂鼓般疾速地跳动,炭盆中的炭火黯淡下去,熄灭了,钟会没有发声,一时间无人来添。卫瓘浑然不觉,甚至还有些燥热,他不动声色地抚弄厚重的衣裾,在原地坐下,摆出一如往常的平静神态。在他对面的钟会却有点奇怪地看了看他,因为他知道卫瓘素来不很健康,平常是有一点畏惧寒冷的。只是,在那个时候,钟会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还以为卫瓘是陷入了与他同样的狂热,沉浸在对于即将发生的大事的幻想中了。

直到卫瓘走出了蜀宫,钟会才突然后悔起来,意识到不该将一个可能成为敌人的人从身边放走,甚至连留下他的性命也是个错误。卫瓘才刚刚离开了那个笼闭着的地方,便有钟会的亲信骑着快马、踏着薄雪匆匆赶来,将他的车马拦住了,口称有司徒的命令需要传达。这倒并不出乎卫瓘的意料,毕竟钟会向来自诩算无遗策,卫瓘所见他唯一的疏漏便是在成都,卫瓘的性命成了他的遗策。尽管如此,用不了多久钟会就会反应过来,卫瓘一直欣赏钟会的机敏睿慧,这时却变成了他可恶的地方,卫瓘无可奈何地走下车望着来人,见到使者有数十人之多,立刻将他的车马包围。卫瓘心中了然,又有些好笑,钟会怕他逃走。

“不知司徒还有何事吩咐?”卫瓘为了拖延时间,故意做出疑惑不解的样子:“方才我告辞离开时,司徒对我殷殷嘱托,如今正值寒冬,军士辛苦,需要多加抚慰。司徒言辞恳切,我已牢记于心,司徒无需多虑。”

他一面随口漫说着,一面用手指紧紧抓住马车厢舆的外缘,涂上青漆的光滑表面与他察觉不出温度的手指相贴合,他发现自己的指甲如劣质的纸般泛着青白,钟会曾调笑过他看起来虚弱,紧要关头,这反而被他当做优势利用。当他躬下身子,按住自己的太阳穴,卫瓘倒生出了几分好奇,钟会教给使者何种托词来回答他?抑或是命令使者无需多言,直截了当地驱车回行?反正卫瓘的人手数量远不及他的,钟会大可以先拿他开刀,将他作为头道的牺牲。然而,这些都不是事情的关键,卫瓘毕竟身为监军,持相国所赐符节,又与钟会素来亲厚,还不至于失去人们的信任,他只需皱起眉头,做出痛苦万分的模样,请求道:“等一等,我有些发晕!”便可诈骗得面前的使者们暂时停住动作,睁大眼睛。然后他咬住嘴唇,用手覆盖前额,被钟会赞誉过秀致沉静的五官做出因为疼痛拧在一起的模样,演出了最具有欺骗性的一幕。卫瓘不是没有犯过眩晕的毛病,他对这一切的流程已经熟悉。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抽搐了一会,随即倒了下去,他没有丝毫犹豫,如砍倒一株松柏似的倒在尚未融化的雪地中央。这雪是昨夜他与钟会对峙时悄悄积下的,异常寒冷而柔软,包围在他周身。卫瓘把嘴唇咬出血来,他尝到咸味的血珠,随即向上抬起眼睛,他的最后一眼,望见众人由于惊讶略略后退,替他驾车的人拉了他一把,没能将他拉起,然后卫瓘闭拢眼眸,让使者们看见他是如何由于骤然发作的剧烈眩晕而最终昏厥过去。

他的耳朵埋在雪中,一片浓重的黑暗里,卫瓘听见远处马蹄跺在地上的声音,他又听见自己的随从发出惊呼,蹲下身来摇晃着这具瘦削的躯体,而后哭泣着向来人恳求片时的宽限。片刻的争论之后,嘈杂纷乱的人声逐渐消失,卫瓘感到被重新抬上一辆大车,身上加了数重被褥,他透过眼睫的缝隙向四周瞟着,发现马车正在朝蜀宫的反方向行去,他的随从们向钟会请求将他安置在就近的官邸,司徒同意恩赐给他休养的宁静,钟会的亲信三三两两地骑马跟在车后。

卫瓘重新闭上眼睛,为了让他躺得更舒服一些,他的发冠被人取下了,沾满雪水的头发散落着,簇拥在脸颊两边。他本来是装作失去意识的,可是,长久的躺卧不动,却令卫瓘的神智真有些朦胧起来。大约是精神紧张了太久,又或者注意力在没有睡眠的昨夜已经集中到了极致,终于无可救药地涣散了,卫瓘的头脑里反而冒出一些模模糊糊、晦涩不清、与当前局势无关的字句,仿佛大饥荒年代被乱七八糟投入锅子里的野菜树皮麦麸,混沌地搅作一处,渐渐升上了难闻呛人的热气来。

他尽力摆脱那些黏稠凌乱的想法,又始终无法忘却,他的头脑里固执地浮现着坐在蜀宫中等待复命的钟会,从洛阳出发时是镇西将军,现在是谋反作乱、野心勃勃的逆臣。钟会比他略年轻些,虽然已到了中年,举止如侯爵般高贵优雅、傲气十足,在目光流转间却总显出孩子般的天真与锐利。钟会抿着嘴唇,高高在上地看人,那双锋芒毕露的眼睛宛若骊龙之珠,光辉璀璨、熠熠夺目,只要望上一眼,便会使人想起深渊中巨龙恐怖的爪牙。他有时候又会笑起来,模样尤其动人可爱,双眸稍稍合起,深藏了不笑时的那种锐利,精警地朝前方看视,他用手上薄绢制的便面微微掩住了口,愉快地谈论青牛背上的古书,纤长美丽的手指呈现着和素白薄绢一样的颜色。

那是高平陵之变以前的事,钟会和卫瓘都是出过风头的年轻人,尤其是钟会,受过许多名人的赞誉,不止一人预言了他无量的前途。时曹爽掌权,朝中暗流汹涌,奢靡之风盛行,权贵之家夜以继日地召开宴会,永不中断的轻歌曼舞隔绝了人间的苦声,将京师装饰成一座天上的都城。在饮酒的欢乐里,凶杀、疾病与战乱被一并抛弃忘却,无边无际的奢靡呈现在眼前,使人神智迷乱,难以判断身处何种命运之中。卫瓘偶尔也参加这样的活动,他不太喜欢那些沉淀着阴谋的场所,却能从容自得地在其间穿梭,无论人家怎么引诱,他从不吐露表达亲密或憎恶的意见,因为不管是亲密还是厌憎,在卫瓘看来都是没有必要的,当时他还不曾对什么人生出那样强烈的情感,只慢慢地与奢靡放诞的景象擦身而过,那使人沉醉的诸多情状,于他而言如过眼的云烟,很快就在记忆里涣散了。

卫瓘的父亲与钟会的父亲素来相识,卫瓘在那种情况下曾见过钟会,却没有及时忘记,钟会在他的记忆中挥洒下了鲜明的一笔。弱冠年纪的尚书郎俊秀聪敏,如刚刚开刃的长剑一般锋利,钟会无论对什么样的难题都跃跃欲试。在某个沉闷的夏日,主人家的堂中摆放着用巨缶装盛的冰酒,许多人饮酒过多,都已醉倒,或和衣卧在席间,或将脸埋在案上,除了不时响起的喃喃醉语与外间的蝉鸣之外,殿内听不见其他声音,显得异常寂静。钟会没有喝醉,这时竟然即兴与在座的某人谈论起了刑名之学。对方出题诘难,钟会把玩着酒盏随意应答,他作为守方阐道释理,言辞极其严密,引用典故精妙得体,毫不吝惜地接连抛出绮丽的词句,炫示珠玑般铺陈在前,霎时琳琅满目,华彩连缀如虹。他甚至不时出言反问,咄咄逼人,等到对方辩无可辩,终于承认他获了胜,他就耸一耸肩,动手给自己斟酒,眼中满是全然不加掩饰的得意,上翘的唇角洋溢着兴高采烈的孩子气。卫瓘这时才猛然意识到,他是多么年轻的一个少年。

卫瓘本不欲在这种场合久留,借故告辞准备离去,他悄无声息地站起身来,为了避开地上的酒渍,垂着眼睛,用手拽住素纱的衣裾,走过一片被碰翻的羽觞、漆盘与瓷碗。竹帘的阴影随风在他身上晃动,卫瓘静默而清醒地从醉倒的众生之间徐徐穿过,走到明亮的堂中。钟会仍然旁若无人地端坐着,他好像终于也有些醉了,卫瓘走出门口,暗暗看了他一眼,身着细纱绿衫、白绢衬里的尚书郎,坐在穿帘而入的盛夏的阳光内,手持筷子点着案面,低声地击节作歌。

彼时,卫瓘由于悠哉散漫、进退自如的性情,被人比作卫国宁氏的大夫宁武子,为了保全自身,在乱世中收敛了锋芒,慎重地活着。后来,他与钟会愈发熟识,彼此的官职都有所升迁,钟会就常常与他开起玩笑,将那个典故一提再提,每当私下相处,坐在一张矮床上、或同车出行时,钟会总是戏谑地唤他作卫大夫。时至今日,由于忌惮和畏惧,钟会叫着这个戏称的轻快声音,仍然如幻听一般萦绕在假装晕厥的人的耳际。

僵卧不动的时候,无数不合时宜的旧事漫涌上卫瓘心头,而后犹若沼泽中的气泡一般沉没在梦境里,他的身体总算到了极限,在接连不断的紊乱的回忆中逐渐睡去,直到午时方才缓缓醒来。卫瓘第一眼便看见天空放晴,蜀地冬日的太阳代替了盛夏灿金的光芒,黯淡地照在他的窗前。

他醒转来以后首先想到的还是钟会,虽然他假装疾病,延迟了被召回宫中的结果,但卫瓘心知钟会绝不会就此放过他,他不敢拖延,声称身体已经好转,无需过多耽搁,仍旧要去城外劳军,催促随从备好马车。等钟会得知消息,卫瓘已经出了成都城,往外面的军营去了。

钟会派的人立刻前来,说是司徒关心他的健康,要找人替他看病。也许这些人准备借机将他带回去,卫瓘卧在帐内,听见假意的问候声,恍然又回想起钟会笑意盈盈,亲昵地唤他一声卫大夫。卫国公卿宁武子,卫瓘很年轻就被比作了他,人们感慨他的风度时总要提起这个古人,写在左氏传和论语里的贤臣。每一段典故他和钟会都熟悉:卫国国君与臣下争讼,输了官司,被周王抓去囚禁在洛阳。为卫君辩护的臣子或被杀死,或受肉刑,唯有宁武子忠名在外,因此幸免。晋文公派医者送来鸩酒,强令卫君饮下,宁武子却从旁贿赂了晋国之医,将鸩毒的分量偷偷减掉了。卫君在医生面前喝掉远不足致死的毒药,昏迷过去,周王与晋人都以为他必死无疑,不再过问,他就在洛阳幸存下来。

卫瓘坐起身子,一口气将灼热的、发苦的盐汤灌入胃中时,忍不住想象起被宁武子亲手减去剂量的鸩酒的滋味。为了应付成都城里的来人,他不得不这么做,在医生到达军营之前,卫瓘已经命令侍从做好准备,将一锅水烧热,撒入大把洁白的盐粒,由于用盐过多,使得浅白的水面上泛出细小的泡沫,看起来像具有毒性的鸩药一般。

胃袋灌满了盐水,盐水不安分地在里面灼烧涌荡,仿佛什么东西缓缓生长起来,寻找着一个可以突破这具身体的机会。卫瓘感到十分痛苦,沉静地幻想着,卫国的公卿拦住了晋国的医生,拿起装毒药的盏,将一半慢慢泼在地上,宁武子带着谨慎的神情,把另一半注入清澈的酒液,轻轻摇荡。卫君服用的毒药被他从中做了假,晋人受到了欺骗。

卫瓘饮了过多的盐汤,从舌根到喉咙都一阵阵发苦,无论是坐起还是卧下,这种痛苦完全不肯减轻,灼烧感自胃部发散,拷打着他的全身。钟会派的医生走了进来,卫瓘的手下已经向他们报告过,监军其实并没有好转,他刚一到军营,疾病便又发作,现在非常沉重,神智昏沉,动弹不得,性命危在旦夕。果然,当众人进入室内,看见病人脸色惨白,形容憔悴,正伏在榻边剧烈地呕吐,支撑在身体旁的手肘分明地突出着骨头的形状,他低垂着头颅,奄奄一息。

浓盐水有催吐的功效。卫瓘的肠胃向来不好,钟会知道这点,这种程度的作假不会引起他的怀疑。卫瓘病发的样子太过悲惨可怜,以至于医生们很快就相信了,他拖着沉重的铅块似的胃袋卧倒在床,通过医生们的手,将素来虚弱的脉搏展示给钟会。浓盐水使他难受,他的脑子却很清醒,他模糊地想,宁武子哄骗了晋国人,那是假的鸩毒。如同卫瓘早上的昏厥,如同从昨天起对钟会的劝诫奉承,如同为他效命的情谊与发誓不会与他为敌的决心,这一切都做不得真。



“他也许会病死吧。”看视过卫瓘的那些人纷纷说道:“他真的病得很重,已经起不来身了。”

黄昏很快就再次降临了酝酿着阴谋的城市,金色的暮云一如既往地低垂在西方的天际,血红的夕霞充斥于穹隆,强烈的霞光带着不祥之感,穿透了一扇扇琐丽的门窗,曳过成都宫殿空荡的地面。这时,钟会正立在殿上,沉浸于一片浓重的血色之中,侧着脑袋聆听亲信们的汇报,心里觉得非常不可思议。卫瓘生得羸弱,不甚健康,尤其是在三十岁以后常常生病,这些情况钟会是知道的。相交的几十年里,他曾数次目睹卫瓘病倒在床的模样,还亲自去卫家探过病,把卫瓘冰凉的手指握在掌心。不过,如果说卫瓘就要在这场叛乱中病死了,钟会仍感到不太真实,卫瓘的病情究竟怎样呢?倘若放在往日,钟会一定非常关心,他一听说卫瓘病了,就会立即驱车前往卫家,可如今卫瓘的病倒成了一件喜讯,钟会不需要再为他分心了,至于那个人能否好转,与他正在进行的事业相比,更成了不值一提的事情。

钟会徘徊迟疑片刻,还是决定分出一点与姜维共商大计的时间,给监军写一封慰问的书信。按卫瓘现在的状态,强行召他回来显得太不近人情,如果硬叫人去把卫瓘抬到成都宫里,似乎也不是什么明智的举动,他只能将这个奄奄一息的人留在军营。所幸卫瓘的人手太少,不足以对钟会和姜维形成威胁,又有了这样的病,这就解决了钟会最后的顾虑。钟会揽衣在案前坐下,移过蜀地风格的铜制灯盏,稍一思索,提起笔来,于数尺素帛上匆匆写就了给卫瓘的去书。

他一面斟酌着言辞,力求这封仓促而就的问候漂亮完美,眼前一面浮现出这位故交孱弱的姿态,卫瓘单薄的手腕从宽大厚重的衣袖中伸出,伸到钟会的书案上,拿起钟会的文章端详着。钟会扭头望他,卫瓘的双手如此纤瘦,甚至使人担心无法承受他手持的那卷竹简的重量,可他却能用那样的手拿刀弄剑。卫瓘看毕了文章,把竹简合上握在手里,低垂眼睫,暗暗地思考,他的眉尖蹙起,尖削的下颌略略上抬,嘴唇颜色惨淡,轻轻闭拢。钟会极其喜爱他这时的侧脸。卫瓘确有一种游离于人间浮华之外的气质,然而他与别人并无不同,在朝堂中如常地谋取着爵位和俸禄。他的孱羸娴静更像是一种躲避灾祸的拟态,卫瓘淡漠的眼中时常仿佛有暗流涌动。

往年的冬天,朝中休假的时候,钟会总去拜访他,卫瓘坐在矮床上,依偎着暖炉,脸色比冬衣内露出的羔羊裘的毛边还要惨白。钟会兴冲冲地从外面走了来,带进一股雪地里的冷气,卫瓘起身与他见礼,平常地说几句话,有时会低低一叹、又莞尔一笑,似是有些羡慕他的轻捷健康。卫瓘用枯瘦的手肘推开了厚重的裘,把案上写好的字露了出来,钟会飞快地俯下身去,嘴唇无意触及了卫瓘瘦骨嶙峋的手背,卫瓘的皮肤干枯而温暖,掌骨美妙坚硬的触感自唇边滑过,钟会稍稍惊讶,转眼看他,卫瓘的五指在案上假意摸索了一阵,什么也没拿,他已经若无其事地将手重新揣进袖子里了。

成都的城门关闭之前,钟会的慰问信已经写好,他写得很快,也很急迫,只言片语,落笔数行,最后一笔墨迹点上了帛面,关于卫瓘的那些幻想已同艳丽的暮霞一道消散于空。钟会长舒一口气,拂了拂衣袖,把信用牛皮绳束好,交给使者带去,而后回身去找等待着他的姜维。

与卫瓘、与司马昭不同,钟会一想起姜维,想起姜维这些天对他的赞誉,想起他和姜维热切的约定,他做蜀主,姜维当他的辅臣,便不由得感到一阵愉快。能拥有姜维这样的人当然值得狂喜,姜维对钟会来说如惨白清冷的曙光,薄薄地浮现在窗户外面,与霜雪之色融为一体。真正的曙光是不可触碰的,霜雪却近在眼前,而且会将人冻伤。钟会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可仍伸出了手去,他触抚姜维戎装下的肩膀,霜雪逐渐融化,他的手上沾着冰冷的水雾。

使者骑着快马将信送给病人,又立即归来,钟会正与姜维同坐,姜维劝他快些对城中的魏将们动手。钟会抬头朝使者询问情况,来人答道,监军病情困笃,无有答书,只在枕上请您慎重行事,不可妄动。

钟会不置可否,展露笑颜,转头对姜维道:“他还是这样冷淡。”

冬天的夜晚来得很早,霞光消泯之际,四周黑暗下来,成都的城门终于笼闭了。这座锦城再度成为一所森严的堡垒,隔绝了那两个谋划着颠覆社稷的人。卫瓘估计今夜已不会再有成都城里的来客,这才默默坐起身,看见哀愁的灰蓝色暮霭犹若鬼魂般在窗外浮动。

昨天的这个时候,卫瓘正和钟会在蜀宫中面对面僵坐,然后他逃了出来,今晚在那座宫殿里陪着钟会的又会是谁?卫瓘无意过多思索那个名字。他来到案前,将钟会送来的问病之信展开阅览,这封信刚到他手中的时候,卫瓘伪装作两眼昏然无法认字的模样,请使者读给他听。现在,他终于有机会亲自查看,灯火之下,素帛散发着润泽温和的光芒,那个人的字迹熟悉又美丽,写尽了虚情假意的言辞。卫瓘玩赏着钟会匆忙之间拟就的词句,甚至能想象出他那种潇洒得意的表情。片刻,他端坐案前,将这一卷帛书束起收好,从一旁拿过了笔墨和砚台。

他要写一篇讨伐钟会的檄文。

昨夜他在蜀宫中顺利地传递出去了消息,全军都已知道钟会谋反以及准备诛杀魏将的事,钟会自己尚毫无察觉。无论是城中抑或城外,人们正深深地痛恨痴心妄想的司徒,只等待着一个号令,他们就会暴起反抗,把自己的命运从钟会手中夺回。卫瓘现在正要做成这桩功劳,他将在檄文中昭告钟会的罪行,传阅三军,把他们集合起来攻杀钟会,时机相当宝贵,一切要在今夜完成,钟会说得对,这种事情拖延不得。

他构思着该如何罗列钟会的可恶之处,淋漓尽致地摹写他那种幻想的不切实际与罪大恶极,卫瓘张开嘴唇,把笔拿起来呵着。蜀地的夜晚寒冷潮湿,砚台与笔墨都是临时找来的,皆已覆冰结冻,不堪使用,毛笔的笔头坚硬冰冷如杀人利器。卫瓘和钟会自幼学书,都知道笔墨的挑选中有十分的讲究,可惜他们现在皆没有太多选择。这篇檄文钟会没有机会看到了,卫瓘握住笔端,忽然想,钟会的问病书却在他这里,无论他们哪一方失败,今晚撰写的文书都会是最后的作品。

炭盆里火光幽弱闪烁,偶尔有火花一迸,璀璨明亮,转瞬即逝。笔在卫瓘手中慢慢融化,卫瓘面对书案,心猿意马,以手触及柔软的笔尖,为了试探情况,轻微揉弄前端,动物毛发的部分从他指尖缓缓扫过,带出略微瘙痒的湿意,向上则是饱满坚挺的部分,逐渐宽大圆润起来,笔管颜色深沉,质地光滑,在湿润的掌心直直地立着。他把笔握住,握牢,做出蓄势待发的姿态,冻结的地方完全化开了,浑浊的水液自笔头淌下,滴入石砚之中。

他要将钟会……将他的故交陷于一纸檄书,自然少不得回想过去。在年少的时期,钟会写了什么文章,或者模仿了谁的字,第一个就要拿来给他看。卫瓘曾贪恋过他的表情,少年的钟会于他而言是惊艳的一瞥,他的狡猾、锐利、机敏,无不勾动着旁观者天然的情欲,当事人仿佛有所察觉,而终究又巧妙地置之一笑。后来,随着两人熟悉的时日渐长,卫瓘就没有那么痴迷钟会了。钟会的行事中透露出一股危险的气息,这不是一个善于自保的人,他反倒更倾向于毁灭。

不过,在那样的时候,卫瓘还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会坐在这里,亲手促成钟会的毁灭。

他所为的,也只是自保而已。

他在一整个夜晚中几乎没有睡眠,写了一会,歇了一会,又去各处悄悄走动了一会。这是第二个既无梦境、亦无欢宴的夜晚,四处积下的雪都在慢慢融化,卫瓘听着雪水滴落流淌的声音,很像是过去在牢狱里提审罪犯等待招供时,能远远听到的更漏之声。终于,天稍微地亮了。进攻蜀宫的时间一点一滴接近,四处的人们都沸腾起来,穿上铠甲,拿起武器。卫瓘收好了笔墨,披着厚重的羊裘,不疾不徐地踱上马车,看见天空中一片苍白惨灰,像是被撕出许多道裂口,擂鼓声远远传来,犹若雷霆之鸣,锦官城为凶恶的云气所笼罩,望去只觉十分暗淡,仿佛能看见蜀宫的守备严密阴森,刀戟在前。

日出之前,成都城的兵乱爆发了,那位作了假遗诏谋反的司徒,尚未来得及真正行动便被他的手下们带兵围困。毕竟除了姜维,没有人愿意和他共享毫无胜算的命运,而姜维本人,也只是与钟会一样被幻觉蒙蔽的梦游者而已。动乱一直从平明持续到日中,姜维死在乱军之中,蜀宫被魏国将领们攻下,再次地、更为彻底地沦陷了。钟会果然没有丝毫防备,甚至不知道消息到底是从哪里走漏的,他在得知外部发生兵乱时,惊慌失措,急忙抓住姜维的手臂求助。姜维默默地穿上盔甲,带着他走向了生命中最后的战场。姜维的躯体在无数利刃下四分五裂开来,如盛夏的浆果被刀锋穿透,血肉飞溅之后只留下了散碎的残余,灼热的心脏滚落到尚未融尽的雪地里,和他无法实现的理想一同破碎了。到了中午,蜀宫的门户皆毫无防备地敞开,卫瓘终于有机会在殿宇内寻找熟人的面孔,这时钟会还没有死去,仍在负隅顽抗。

姜维已经受戮,为了争夺功劳、发泄怨恨,所有人都朝那名浑身血污的王佐之才蜂拥而去,仿佛害怕只要迟了一点、犹豫了一下,就会失去将兵刃刺穿他的血肉的机会似的。他们踏出脚步,穿过了萧条肃杀的蜀宫,打翻了灯盏和插屏,他们自帘幔后伸出满是鲜血和汗水的手掌,争相朝钟会身上抓去,如一群奴婢争着擒获一只善鸣的黄莺。钟会狼狈地在殿上奔逃,他没有支撑多久,终于落入了他们手里。人们好像比痛恨姜维还要痛恨他,昔日高贵傲慢、不可一世的洛阳名士,大将军帐下娇纵无度、生杀予夺的宠臣,在风头正盛时受了降将的蛊惑,竟欲反戈与自己的主人一战,兵败之后沦落为最不堪的罪犯,自然谁都可以在他身上补上一刀。

钟会仍然挣扎着,他站起身来,很快又跌倒下去,被兴奋的士兵们拽在地面,无数雪亮的剑矛刀戟穿透他的皮肤,渴求着他的血肉,深深钻进他的骨头里去。从他的肩头,到手臂、腰侧、小腹、大腿,无一不被利器侵占,没有完好的地方,涌出的大量血液浸透了肌肤。钟会本能地躲闪刺向喉咙和心口的锋刃,但还是避无可避,数番搏斗之后,卫瓘自人群的间隙里看见他仰面卧在地上,一动不动了,钟会手中的佩刀滑落在身旁,他已无力运用武器,刀柄和刀身上尽是鲜血,再也没有前天夜里对峙时的那种光芒。众人的手仍从四面八方紧紧扯住他,争夺着这具毫无反应的躯体,哪怕一片衣物、一缕头发都是好的,他们仿佛要将他豆剖瓜分,各自夺去一块吞吃掉一样。卫瓘拢了拢肩头的白裘,快步走上前去。

他以为钟会已经咽气了,没想到钟会还活着。当卫瓘靠近了他,他若有所察,霍然睁开眼睛,沾满血珠的睫羽向上掀起,露出比往常任何时候都明亮锐利的瞳眸,临死的人眼里散发着灼热病态的光芒,他难以置信地盯住卫瓘。卫瓘一只手放在衣襟处,做出戒备的姿态,审慎地与他对视。

钟会虚弱地冷笑了一声,笑声嘶哑难听,又有些诡异恐怖。他把头扭向一边,艰难地道:“原来你没事。”

这样的问候方式是极其出乎意料的,卫瓘看了他一会,不知道怎样才算得体的回答。一如钟会曾经幻想过卫瓘死去的情形,卫瓘在昨夜也设想过钟会的死,但当他亲眼得见,亲耳听到垂死之人发出的声音,就好像溺水窒息者一般浑噩茫然、无所适从,卫瓘垂首看向地面,点了点头。

“我到底还是掉以轻心了。”钟会奋力喘气,咳嗽着说,表情顿时有点痛苦,从口角处漏下些许血液。

卫瓘微微摇头。钟会以为他是输给了卫瓘,其实,掌控在钟会手里的是刚刚经历了失败、投降魏国的十万蜀军,以及远征疲惫、急于还乡的十万魏军,军心不稳,人人自危,宛若惊弓之鸟,又何能与那位相国相抗。正是因为预见了他失败的命运,卫瓘才坚决不愿涉身其中,但是他没有细说原委,因为钟会的眼中已经失去了光彩,他什么也听不到,也什么都看不见了。

蜀宫的殿上响起一声悠长的叹息,不知是卫瓘叹的,还是钟会丧命前发出的哀音。这个白天没有太阳,蜀宫里异常阴暗,大殿上横陈着尸体,冷风从敞开的窗子外面吹来,从所有人脸上吹过。四周的士兵意识到钟会已死,喧闹起来,卫瓘立定不动,向同样安静的钟会注目。尸体的血渐渐流干了,和其他为他所死的人的血混合在一起,在由于劫掠和战斗而凋敝毁损的碧瓦朱甍之下,灿然鲜艳地逶迤蔓延,仿佛洛阳城中远道而来、最为绮丽奢华的蜀锦,沿着青玉的长阶铺陈下去,倒映出无光的天日。


尾声


一切都平定下来之后,卫瓘返回营帐内,思索着该如何向即将到来的司马昭写去一封说明状况的书信。他的记性忽然变坏了,不太想得起自己将写字的用具收藏在了哪里,正月十八日这一天发生的事割裂了他的生活,之前和之后的部分宛如残缺的断片般不能连接。卫瓘四处寻觅,忽然从过去的文件内发现了他放在那里的钟会的来书,是正月十七日那天黄昏写给他慰问病情的,卫瓘当时心绪缭乱,随手将它收起,而后很快忘记了它的存在。他骇然地望着这命运的礼物,短短一天的时间,素帛上的墨迹仍然鲜艳张扬,信手写下这些语句的人却已身败名裂、万劫不复。思及此处,卫瓘不由得再度将这封来书展开细读,却无论如何也读不下去了。他手中的织物光滑柔顺,细密结实,经纬之间发出美丽的银光,这承载字迹的裁片又是何时诞生于世的呢?也许是去年夏天的新茧,从去年春季柔嫩的桑枝间生发了毫无预兆的命运,那时,钟会正进行着伐蜀的事业,人们都说他是大将军最为喜爱的幕僚,提及他皆有三分艳羡,七分妒忌。在凶险而豪奢的名利场中,人的性命竟不如一片帛锦长久稳固,卫瓘静静地朝钟会遗留的笔迹凝视,片刻之后,将它投入了炭炉中的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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