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做罗特希尔德了!

“我为什么生来如此呢?”雷吉娜想,“当这些人在生活,当这些人在我身边恋爱并幸福着,我觉得他们是在杀害我。” ​​

作弊

“倘若一个人憎恨他的生命,也憎恨他自己,那么该如何活下去呢?”

这一切由这句话开始了。发问的是一个看起来完全不会提出这样问题的人,他的脸孔很稚嫩,说话慢吞吞的,奶声奶气,一边说一边努力思索,简直还是个小男孩。他像是从中学里逃课出来的,不过事实显然并非如此,他大概是我的学弟。他站在外壳发黄、每一道缝隙里都堆满污垢的打印机旁边,脸色和那些被不断吐出的纸张一样惨白,手里紧紧攥着一个U盘,他是抱着和我一样的目的来的。

我看了他两秒,才意识到那个奇怪的问题是在问我。打印店的灯光很昏暗,空气炽热,挤满了人,大家都在等着轮到自己,便急急忙忙坐到电脑前去。我觉得实在诧异极了,的确,等候的时光很无聊,也许会有人想和别人攀谈,但这种问题无疑不能引起谈话,只能让别人如看神经病似的看发问者一眼,随后匆匆逃走。

但好在我并非常人,就是说,像诊断单上写的那样,我的心理有些疾病,不太好治。所以我在听清问题的一瞬间仿佛抓住了猎物,又激动又快乐,我正想跟随便什么人针对生死问题大谈特谈,发表一番宏论,于是盯住那个稚嫩的学弟的脸。我的目光可以想见并不友好,他畏怯地向后缩了缩,就在这时我觉得这面庞有点眼熟,我可能是认得他。

怪不得他要问我,也许他已经从什么地方听说我有病!

“你是校广播社的?”我说。

我猜对了,他惊讶起来。我还以为这是对我料事如神的嘉奖,正准备和他分析一番我是怎么猜出来的,然而他却伤心地问:“学长,你怎么啦?”他说,眼睛里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失望:“咱们昨天还见过面,你答应教我念稿子的。我对你……印象很深。”

我吓得愣住。非常尴尬,真的非常尴尬,这无疑是我最害怕的事。进入大学的三年来,我最害怕的就是有一天会发生这样的事,我的薄情和记性差终于得到了报应,终于有一天被人识破我的热情和细心都是假装的,而且是被一名后辈识破。四周的空气变得越发炽热,我的衬衫里渗出汗水,也许刚刚我就该逃走而不是搭话,我难得地意识到自己犯了错,为此无比痛苦。

“……对不起。”我故作抱歉,诚恳地说:“我现在认出你来了,刚才我一直没发现,怪不得你这么眼熟,这儿的灯太黑了……连亮一点的灯泡都舍不得用,破打印店,他们明明赚了不少钱。”我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愤怒,把一切都赖在浑浊的灯光上。

“但是我第一眼就认出了你!”学弟道。“你很显眼。”

“哦?”我说,与此同时大概还微微笑了笑:“我长得太丑了吧?”

我当然不丑。我自己心里清楚,我是故意这么说的。我常常玩弄这样的把戏,就和很多漂亮的女孩喜欢形容自己像猪一样,这是一种猎奇心理。我倒并不完全是想得到别人的反驳和夸奖才这么说,我只是单纯觉得痛快。贬低自己是容易上瘾的,在把自己比作菜场地上油亮的泥垢的时候,心里多少会升起自虐的快感。我很喜欢这种感觉,就好像我真的堕落了,真的一钱不值,也没有任何长处,只得在同性恋酒吧的后巷里努力卖春。关于卖春的幻想多少也使我愉快,尽管我甚至不知道酒吧的门是朝哪儿开。

“怎么会呢?我绝没有那个意思!”可怜的学弟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拼命在那里辩解,而我只顾着出神。话题成功的转移了。使我觉得好笑的是,这个刚才还宣称自己憎恶自己,也憎恶生命的人,对于自己无心的一句话可能冒犯了学长这件事,却感到莫大的惊慌和恐惧。

“你很……”他看我一眼,忽然脸红了,匆匆把头低下去。我想他原本准备用赞美之词形容一番我的相貌,可他不知怎么改了主意。“一定有很多女孩喜欢你。”他害羞地说。

“完全没有。”我回答:“女的不会喜欢我这种人,她们都很聪明。也许她们会喜欢你。”我开玩笑地说:“她们喜欢你这样温柔的人。”

“我不温柔,我很……我很令人作呕。”学弟的表情变得沉重了,他垂下眼睛。“我是阴沟下水道里的一条蛆,我在粪坑里活着,在粪坑睡觉。没有人喜欢我,从来没有。我不知道被爱是什么感觉,不知道被当作一个真正的人看,像一个真正的人那样过一天日子是什么感觉。我的每一天都是不幸、混乱和糟糕的……我不知道被珍视是什么感觉……”

谈话又恢复到了开头的内容,看来他就是为这个想死。“这没什么稀罕的。”我老成地说,矫揉造作的老成用来对付小男孩正合适:“真正的人就是得不到爱的人,那些被重视的只是少数,很多人都不知道被爱是什么感觉,不过,至少你的父母爱你。”

他摇了摇头。

“也许我在这个世上注定得不到爱,正是从父母开始的。从我一出生,落到第一个人的手里,就注定了的。”

“你觉得世界对你不公平?”我问。我故意没问他悲惨的家境,我猜到他正等着讲。有着不幸家庭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我对此缺乏好奇心。

他无助地左右看了看,苦笑了一下。我很喜欢这个苦笑,在白净的、圆润的脸上,那双好看的大眼睛半垂,眼角形状像西天的月牙,干枯的嘴唇扭曲。他的睫毛很长,嘴唇很红,但整体说不上漂亮。没有女的爱他不奇怪。我想。他乳臭未干,完全没有什么魅力,除了对生命的痛苦之外,那是他身上唯一的闪光点。

“也许事情就坏在世界对我没什么不公平。”学弟说。在他脸上总算浮现出了我期待的阴暗的表情,他的面部完全扭曲了,奶声奶气的腔调带上了孩子式的狠毒。他急促地道:“也许坏就坏在一切都是我应得的,没有什么阴错阳差,没有别人破坏,没有命运作弄,这就是我本来的结果。我天生资质就差,不具备才能,我什么也没有,什么都不会,只配做一条蛆,在粪坑里睡觉——”

“你会这么想,难怪你活不下去了。可你不会去自杀的,始终不会的。”我说,激动万分,几乎是打断了他的话。他更加使我感到愉快,这个学弟竟惹得我在打印店发起病来。“实际上,这一切的起因很简单:你没有得到你想要的。你憎恨你自己,是因为你不如你想的那样优秀,你憎恨生命,是因为命运没有把成功的果实端到你面前。如果你得到了梦寐以求之物,你做到了你对自己立下的要求,你会立刻变得比谁都热爱生命,你会歌颂晴天和雨天,你会对每个人都热情而友善,你憎恨生命,正是因为你对自己还有指望,你总有一点侥幸,尽管命运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你失去重要的东西,让你认清残酷的真相。你却希望命运用更好的补偿你。让我猜猜吧——你失恋了?”

我承认我的这番话简直像演讲,我是有意要发挥自己在口舌上的长处,我今早确实刚刚练习过演讲,下午还读了几首十四行诗。要不是打印店人头攒动,十分嘈杂,我是羞于说出这样一番大道理来的。话又说回来,反正我有病,不管我做什么都不稀奇,说出常人不可能说的话本就是一个心理疾病患者的使命,要是他做不到,那么他简直不配做一个病人。

学弟被我成功震慑住了,浑身一颤。他抬眼望我,脱口而出:“我没有!”他嗫嚅:“……那是……是很久以前的事,与现在无关……没有太大关系……你完全不理解我……不该如此断言!”他猛然醒悟过来,受了侮辱似的说道。

我完全理解他。我露出胜利的笑容,用怜悯的眼光看着这个被我吓坏了的后辈。他忘了这是在一个人多的地方,他比我更像病人,他靠在放订书机的桌子上,身体微微缩了起来,脖子缩到衣领里去,一副害怕的天真表情。我言中了他的一切心事。这不奇怪,这样的人我实在见得太多,稍有不顺就对一切绝了望,以为自己看透了世界运转的核心,成日嚷嚷着要去死——但到最后谁也不会死的,他们没这本事。原本我只需冷眼旁观他的厌世表演,如有兴致,最多无伤大雅地取笑一下,然而,我很中意这个可爱的学弟,所以我要把他往旁的方向上引一引,可能是我最近太无聊了,临近期末总是这样无聊。

由于我说破了他,他接下来会恨我,我连这点都预料到了,不过学弟比我想的要驯顺,他最多只恨了我十多秒,他没有更大的胆子。半分钟之后,他又靠了过来,那双长睫毛下的眼睛怯生生地瞟了瞟我,他奶声奶气地提醒道:“学长,轮到我们了。”

我这才反应过来,我来是有事情、有相当重要的事情做,我不是为取笑他专程而来。面前那两台电脑空了,被灰尘蒙住的显示屏发出惨绿的光,这是十年以前的显示屏,只有在打印店和微机室才会抢手,后面的人不耐烦地瞪着我们。我连忙上前一步,坐到纸一样薄而且有不少裂痕的塑料凳子上,学弟坐在我旁边。我们不再说话,操控着各自的电脑。不过我时不时用余光扫他一下。当我打开了我的邮箱,寻找着室友发给我的邮件,他正把U盘连好,仔细检索着里面的图片。我娴熟地找到文档,按下打印键,随后转头看了一眼他的屏幕,我的猜测被证实了,我几乎抑制不住自己的冷笑。

一切不出我所料,他来的目的和我一样。我要打印的是一份缩小的期末重点,他也是。缩小版的字号是最小的那种,打印出来只有一个巴掌大,密密麻麻,很难看清,并不供人阅读背诵。学生们打印这种东西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藏在身上带进考场。这个可爱的、像个小孩子般的学弟,胆敢光明正大地憎恨生命,憎恨自身的人,却在拥挤肮脏的打印店里排了半小时队,只为了打印一份能让他在考试中作弊的东西。他不爱生命,他有许多正当的理由拒绝这份珍贵的馈赠,然而他不得不绞尽脑汁,使出卑鄙的手段,就为了保住他的大学学籍,并丝毫不觉不妥。

他真是无耻得可爱。我想,这位痛苦的年轻人其实没有什么羞耻心,他不是第一次了,他配不上他的不幸。我看见他攥紧他的罪证,交了钱,仔细收下找零放进钱包,越发觉得他是个有意思的样本,我不能放过这么一个可爱的人,我得把他抓住,像老鹰那样用爪子擭住他,最好叫他从此忘不了我。

掀开打印店模糊的半透明塑料帘子,一阵冷风吹了进来,我正出神地思索,打了个寒战。在这个寒战里我有了主意。我故意走在学弟前头,看都不看他一眼。他以为我们的谈话已经结束了,在他松了一口气,就要和我分道扬镳的时候,我伸出手臂,一把搂住了他的肩膀。他如猝不及防被擒获的猎物在我怀里抖了一下,这更使我乐不可支,我装模作样地看了看四周的人,把嘴唇贴近他的耳朵,使他感到我的气息和温度。

“其实我早就不想活了。比你要早得多,早得多。”我低低地,尽可能柔和地说:“如果这次考试你挂科了,没法跟家人交代,那咱们就一块去自杀吧?好不好?我的寝室在八栋六楼,走廊尽头窗子左边那间,你可以来找我,如果你真的下了决心。但是,如果你没有自杀的想法,就不要来了。我脾气不好。”

我的学弟,看得出功课不太好,又很笨拙,也许他会失手的,就在这一次,即使他从前没有失手过。我那时毫无理由地预感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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