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做罗特希尔德了!

“我为什么生来如此呢?”雷吉娜想,“当这些人在生活,当这些人在我身边恋爱并幸福着,我觉得他们是在杀害我。” ​​

关于群魔中基里洛夫和沙托夫的妄想片段

《信》


那大概是在下午三点,沙托夫事后回想,但也不无可能是在三点半,反正三点钟的太阳和三点半的太阳没什么区别,三点钟的人和三点半也没有区别。在三点钟,有人死了,也许多活了半小时,在这半小时里神智恍惚,痛哭流涕,怨恨上帝,那么这段最末的生命也就毫无意义,空流而过的时间毫无意义。

死的是个女人,喝砒霜死的,大概是附近的邻居,不过沙托夫他们才搬到这里来,和每个邻居都不熟悉,因此也就无从猜测死者会留下多少遗产,又为什么选择终结自己的生命。这里的租客经常变动,他们尽是一些可怜人。沙托夫听着人们发现尸体的叫喊声,心想,到处都是可怜人,彼得堡也全是可怜人。沙托夫刚刚体验过这种可怜人的生活,现在遍体鳞伤。

他一动不动地躺着,望着斑驳肮脏的天花板,听见那女人的家里人在外面吵闹不休。警察来过,又走了,女人的尸体被从床上抬到地下,人们的议论叹息一阵阵传到耳朵里,像故乡夹着雪片的冷风一阵阵拍在脑袋上。

忽然之间,沙托夫听出了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夹杂在众人尖锐的喧嚣中,那声音清脆稚嫩,哀哀地呼叫着死者的名字,其中有某种哀戚的、摧肝裂胆的东西,一下子便抓住了他,使他感到了触动。他意识到有个孩子,很小的孩子,现在正在尸体跟前无助地哭泣着,顿时很想站起身,走出去看一看死者家里的情形,看一看那个孩子。只有孩子是他无论何时也不能割舍的,但他浑身酸疼,头晕得厉害,喉咙里像有刀子刮似的,他挣扎了一下,没能爬起来。

他可能病了,他自己也是个无助的人,他需要药品和食物,还需要温暖的被子和褥子,不过这一切都是要钱的,不要钱的取暖源只有太阳。太阳在墙上,不在窗户外面,窗户外面的太阳看不见,而屋里的太阳是长方形的,一整块儿挂在白灰剥落的墙壁上。

沙托夫又一动不动地躺了一会,孩子的哭声停止了,有人把她拉走了。看热闹的人也散了,于是一切扰动渐渐消失,好像从没有过孩子,也没有过什么砒霜和自杀,寂静的屋里只剩下他和太阳。下午的太阳红彤彤,屋里被温柔的光线充盈着,室内一片光明。

室内只有光明。墙壁上空荡荡,什么都没,地板上也空荡荡,除了一堆干草,没有别的东西,沙托夫就这么穿着衣服睡在干草上,睡了三天,以后也打算继续睡下去。太阳从七点开始就照着他,可沙托夫并不暖和。基里洛夫起初挨着他一块睡,发出平稳而略为沉重的呼吸声,像某种大型动物的呼吸,基里洛夫的头发钻进沙托夫的衣领,他的头发是太过长了,有日子没有剪过,仿佛一块绒毡,浓密、凌乱而卷曲。基里洛夫的身子是暖和的,隔着布料都感得到的暖和,但是后来基里洛夫站起来,在屋里徘徊了一会,一声不吭地走出去了,带上了门。沙托夫于是感觉比之前更冷。

他默默地裹紧满是牲畜味儿的干草,想着基里洛夫出去之前他们的谈话,或者说,辩论。那是早上的事,具体几点,他已经记不清了,时间和关于女邻居自杀的思考一起模糊了,逐渐清楚起来的是基里洛夫的语气,他的表情,他在某时突然垂向地面的无神而狂热的眼睛。那眼睛黑漆漆的,基里洛夫是个无神论者,可他的眼睛却像个疯僧。无神论者是可怜的,也是古怪而疯狂的。沙托夫又想,他不像俄罗斯人,俄罗斯人不能不信神,更何况基里洛夫的俄语讲得很怪。

基里洛夫倒也祷告,然而他从不对神祷告,他只对看得见的东西——比如窗外的树叶——具有那种虔诚之心,他向树叶祷告。他对世界心怀一种可怕的幻想,即他相信他随时能成为上帝,他曾对沙托夫说过关于人神的一些见解,其中不无泛神论的思想,沙托夫感到匪夷所思。

“这是斯塔夫罗金对您说的。”沙托夫悲哀而热烈地说道:“您是从他那里听来的,但这些东西他自己也未必相信。”

“是他最初提醒我的。”基里洛夫若有所思地说,忽然转过头来,于是沙托夫被他灼热的、动物性的呼吸所笼罩。他的脸紧贴着沙托夫的脸,他的眼睛映出沙托夫的眼睛。他们两人几乎是额头碰额头地躺在干草中央,使沙托夫感到好笑的是,基里洛夫卷曲的额发上甚至还挂着一根稻草,而他的表情非常严肃。

“斯塔夫罗金也不会信他对您说的那一套。”基里洛夫若有所思地说:“他教给您的又是什么呢?他把上帝放在了您心里。但正因为他不信,才要把它种在别人身上,看它会结出什么果实,尤其是同时分别灌输给我们两人,也许在他看来这很有意思,这确实很有意思。咱们现在面对面地躺着,心里想的却是截然相反的事,很有意思,他也许就是为了这一刻的到来而筹划了这一切。”

不过,到最后,他们的谈话也没有演变成激烈的争吵。基里洛夫虽然爱生气,但在沙托夫面前却很少动真格的发怒,近来他常常思索着说话,好像是为自己并不擅长的俄文感到有点难为情。更重要的是,他们现在都又冷又饿,在填饱肚子、喝上热茶之前,基里洛夫没有发怒的必要。当谈话陷入僵局,无以为继,基里洛夫一下子从地上爬了起来,敏捷地拍掉身上的干草,那会儿沙托夫以为他真生气了,好在基里洛夫只是在屋子里转了几圈,抬头看了看太阳。早上的太阳不是现在的太阳,它不在这边墙上,而在那边墙上,基里洛夫偏着脑袋瞧了瞧,对太阳感到怀疑似的眨了眨眼睛,就大步走到门外去了。

然后,时间到了下午四点,气温逐渐下降了,沙托夫的意识也逐渐变得不大清醒。也许基里洛夫回来的时候,能碰上那个自杀的女人的亲属。沙托夫在半梦半醒之间,朦朦胧胧地想,也许碰不上,等他回来,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人们甚至懒得再谈起这件事,他们要吃晚饭、睡觉,以便明天再去干那些低下的、体面人不屑于听闻的勾当。旁人的死只是黄昏的谈资,一旦说出口,便在唇边消散了。不过,基里洛夫究竟什么时候回来呢?他不禁又替自己的同伴担心,基里洛夫出去是为了什么?沙托夫机械地思考着——很可能什么也不为,基里洛夫这人很好,又很怪,他的行动向来有种无法预测的诡秘,他自己却毫无所察。

在这些纷繁的思绪中,沙托夫不记得自己是不是真的睡着了,睡着了多久,当他猛然反应过来,门口已经响起了基里洛夫的脚步。接下来是笨拙的开门声,基里洛夫回来了,而且一反常态,显得很高兴,虽然没有笑,脸上却呈现着满意的表情。他向沙托夫看了一眼,对他举起手里的东西。那不是沙托夫期待的食物,基里洛夫手里拿着一个广口玻璃瓶,瓶身上没有任何装饰,显然并非一件工艺品,而他则像是很珍重一样,小心翼翼地把它托在手里。瓶子洗得非常干净,在夕阳的斜晖下闪闪发亮,里面装了小半瓶水,随着基里洛夫的动作轻微晃荡,折射着血色的霞光,仿佛一瓶致幻的魔药。而他的另一只手里——沙托夫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基里洛夫的另一只手里居然握着一把淡蓝紫色的洋绣球花,花开得很好,宛若贵族小姐膝上饱满的绣线团,鲜艳、娇嫩、不染点尘,与这凌乱的屋子十分不相称。

“您从哪里来?”沙托夫稍稍抬起一点头,吃力地问:“您怎么……您怎么带来了这些东西?”

基里洛夫吃惊地望着沙托夫,没有回答,仿佛在责怪他不该用这种态度对待自己。他随后转过身子,走到窗前,把绣球花放进盛着清水的玻璃瓶里,用几乎是绘制示意图的认真态度将它们摆好、扶正,然后他退了几步,仔细地打量自己的作品。绣球花的颜色好似消逝前一瞬的晚霞的颜色,沙托夫清楚地记得,那是夜晚正在吞噬黄昏的时候,蓝的天空和紫的晚霞在天际交融、相搏,化成一团。然而,更引起他注意的是那个玻璃瓶,如矿石般明澈而晶莹,在太阳底下熠熠生辉。它太过耀眼夺目,它的形状令人产生了一种窒息的熟悉,在脆弱的质地折射出的强烈光泽中,隐含着某些不祥的意味。

这像是装牛奶的瓶子。沙托夫寻思着,也像是装药水的瓶子。

“有个女人喝砒霜死了。”基里洛夫这时说,语气平静,甚至有点困惑:“今天下午,就在这附近。”

“您知道啦?”沙托夫诧异地点点头。他不知怎么又恢复了一点力气,竟然从地上爬了起来,盘腿坐在干草上面。他回答基里洛夫的语气也是很平静的,在此期间,他的眼睛并没有离开那个玻璃瓶,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看。

“我想了解……这些自杀的人,我好奇自杀的动机。”基里洛夫艰难地、结结巴巴地说:“我本来打算过去看看,但是在他们家门口……我捡到了这个瓶子。”

“啊!”沙托夫轻轻地惊叫了一声,把两手一拍,睁大了眼睛,一股恍然之感即刻涌上他的心头,他想起在三点半钟听过的只言片语。这女人是把砒霜掺在水里,搁在装药水的玻璃瓶里,趁家人不注意时喝下去的,那瓶子原本被她扔在床边,一切确凿无疑,毫无节外生枝的可能,警察连看也没看就走了。

“您捡到了她喝毒药的瓶子?”他把目光转向基里洛夫,问道:“您把它洗干净,带到这里来了?您就这么用它……用它装一束花?”

基里洛夫的脸上出现了轻微的红晕。似乎他也意识到这种行为并不十分光彩,甚至带有偷盗的意味。

“他们把它扔出来了……”他望着前方,喃喃地自言自语:“没有摔碎,这是幸运,我从门口走过,刚好看见。我把它拿去洗,那时候我也不知道我会用它来干什么,我拿着它往这里走,忽然看见了这些花。在彼得堡,也有这种花,各种颜色的,人家把它搁在窗台上……”

“……您这么做,很残忍。”沙托夫瞅着他的侧脸,遗憾地感叹。

“残忍?”基里洛夫忽然莞尔一笑,天真得像个孩子:“但我以为这是很好的。”他沉思地说:“绣球花是很好的。”

灿烂的绣球花在厚的瓶口之上盛放,那莹润光滑的表面跳跃着无数太阳的碎片,这些太阳的碎片和绣球花一样,正在盛开,正在怒放。沙托夫方才盯它盯得过久,以至于当他转过眼睛后的半分钟,他的视野里还残留着一些金色的光点。他看着基里洛夫的时候,那些光点也就落在对方脸上。在沙托夫的视线中,他的同伴的脸和死亡的意象慢慢重合。

在这个罪恶得近乎神圣的时刻,沙托夫的心里突然产生了灵感,他联想到了斯塔夫罗金。可以说,他一直在想斯塔夫罗金,他前两天就在构思一封给斯塔夫罗金的信。可是,只在这一刻,他觉得面前的一切都和斯塔夫罗金有着内在的联系。这一切无不有着斯塔夫罗金的印记,他们两人皆是由斯塔夫罗金培育的,基里洛夫也许说对了,这就是斯塔夫罗金期待的一刻。

葬送过性命的玻璃瓶装着一泓清水,经过基里洛夫的手,又成了养育性命的所在。尽管过不了几天这水会浑浊,绣球花会凋谢,只在窗台上留下一些死去的花瓣,那时候它又会重新装满死亡。但是如今,在尚未落下的太阳的照射中,绸缎似的花瓣舒展着,透过玻璃可以看见新鲜的浅色花茎,这一切是这么明净,这么鲜艳,这么无情。即使是对此深感不适的沙托夫也难免为之动容,他朦胧地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激情。

沙托夫从地上一下子站了起来,这让基里洛夫感到有一点儿惊讶,而他甚至顾不得基里洛夫的眼神,慌忙在外套里摸索着。沙托夫的身上倏忽具有了奇妙的力量,他完全不头晕,也不冷了,甚至还感到额头发烫。他宛若发狂一般,匆匆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一叠信纸和钢笔,他从三天前就准备好了这些,甚至连信封都准备好了。沙托夫在屋里转了两圈,用手拂出一块平地,匆匆地下了笔。他已经知道自己要写什么,他要在这信中直抒胸臆,向斯塔夫罗金倾诉自己这些时日的见闻,就像他们分别之前那样,他要重申自己的信仰,并且希望这信仰在斯塔夫罗金心里也能得到坚定,他将大谈特谈俄罗斯民族的未来,无所避忌——他对斯塔夫罗金本就是没有任何事情可以隐瞒的。

然而,当沙托夫提笔时,异常奇妙地,他首先想起的并不是故乡,不是那片飘洒着大雪的皴裂的土地,也并不是迷茫地站在路口的农民,不是无所适从的斯拉夫民族,更不是深爱世人的基督耶稣,而是近在咫尺的那个人的脸,是漆黑的无神的眼睛。那是一张需要救赎的面孔,隐藏在绣球花之后。基里洛夫驱逐了他心中崇高的理念,某种近似悲悯的感情使沙托夫在一刹那忘却了他信奉的全部。

“您毒害了这个可怜的基里洛夫。”他心中想道,最后却没有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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