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做罗特希尔德了!

“我为什么生来如此呢?”雷吉娜想,“当这些人在生活,当这些人在我身边恋爱并幸福着,我觉得他们是在杀害我。” ​​

【2018.1】蕾丝蛛网(二)

二、

 

江落和林露行的认识是在今年九月。她们认识的时间其实并不长,比她和杜娜莎的重逢还要晚两天。那是开学的第三天,江落在下午放学时第一次见到了林露行,这也是她第一次认识到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人存在。

下午五点四十五分,夕阳的光芒正在天际发红,整个学校的上空被橙色和金色的云絮笼罩,宛如天神降临人间时,人们窥视到他明亮灿烂的羽翼的一角。鲜艳的霞光在教学楼的顶端燃烧着,晚风把教学楼前花坛里的灌木吹得沙沙作响。这时,距离最后一节课下课已经十五分钟,江落匆匆地跑出教室,独自一人走进美术生们的画室,去找和她约着一起吃晚饭的两个朋友。画室在一幢颇有年头的四层小楼里,离教学楼有一点距离。小楼独自耸立在学校的前花园旁,被高大阴森的樟树所覆盖。

这栋楼是专门给美术生们用的,所以得不到什么重视,年久失修,内部空间非常狭隘逼仄,楼梯窄而陡,两个人侧着身子才能同时通过。楼梯间的窗户很小,天花很矮,阴暗极了,墙壁的下半部分和地面都铺满小块的白色瓷砖,上半部分则全是美术生们的涂鸦,在暮色中看去很是压抑诡谲。江落来的时候,大多数人都已经去吃饭了,小楼里安静异常,凌乱地堆在一楼的许多半身石膏塑像,白色的眼珠子空洞地朝她看着。

江落心中砰砰直跳,一口气跑上四楼,熟练地钻进朋友们的班级所在的画室,希望能赶紧和朋友们会面。然而,画室空空荡荡,寂然无声,她的朋友没有如约在这里等她。在纷乱的画架和洗笔桶中间,只坐着一个陌生的少女,个子很高,短发及颈,穿浅茶色长袖格子连衣裙,系红褐色围裙,背对着她而坐,在面前的画板上画着什么。

江落在门口站住,喘着气,还以为自己进错了画室,犹豫地瞧了瞧头上写着班级的门牌。正在这时,那少女察觉到她的存在,回过了头。

被她的目光攫取的瞬间,江落就确定她不是这个班上的人,因为这少女长得十分貌美,貌美到只要见过一面就会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地步。她并不纤细,发育得很好,在电灯的白光和鲜红的霞光中,那从低领连衣裙内露出的圆润的肩膀,以及高扬的修长的脖颈,无不洋溢着一种足以使人疯狂的、娇嫩而苍白的艳色,仿佛江落常在美术楼里看见的饱满美丽的女性石膏像。她的脸型认真来说不是很完美,但那双在细长的眉毛之下低垂的、黑漆漆、湿漉漉的大眼睛,却满含着忧郁,因而显得极其深邃,除了深切的寂寞以外,好像没有任何感情。

如果说是新来的绘画老师,未免太过年轻,那么,难不成是请来的模特?江落正皱着眉头,不知该不该开口询问,对方望了她一眼,便问道:“江落?”

她的声音没有一般少女的稚嫩,显得幽弱又空灵,像一阵风似的,从江落耳畔吹过去了。

“是我……你怎么知道!”江落还以为自己的听觉出现了错误,或者产生了幻觉。她在被对方的美丽震撼的一刹那,产生了不切实际的妄想。

“你不是这个班上的。”对方继续说:“你是来找人的。”

江落点了点头,为了掩盖自己的疑惧,勉强笑了一下。少女转过脑袋,甚至没有停下手中的笔,江落看出她正在画一幅速写,但暂时瞧不出她的水平。

“我是猜的。”少女回答。虽然猜中了,可她的声音听起来并不高兴,也不得意,反而平淡得近乎失落,好像因为轻松猜中,觉得有点无聊似的。“老师下课之前叫了几个人去搬教材,有两个人不愿意去。我听见她们说要和你一起去吃饭,就把你的名字记住了。”

“她们去搬教材了?”江落急忙转移话题,埋怨地说:“她们干嘛不给我发个短信呢……”

“你等等。他们大概不久就会回来的。在这里等一下吧。”那少女头也不回地说,语气却不知为何变得很温柔,几乎是在纡尊降贵地挽留她了。

江落想了想,还是选择屈服于那股莫名其妙的魔力,她坐下来,随便坐在一个离少女较远的凳子上。刚一坐下,她就忍受不了空气中的静谧,试图和对方搭话。

“你也是这个班的吗?我从来没见过你。”

“我来了三天了。”少女回答。“我这个学期才开始重新上学。休学了一年。”

“一年?”江落惊诧地问:“为什么呢?”她说完才发现这个问题也许有些失礼。

“腿出了问题。做了个小手术。”好在少女并不介意,坦率地回答了她:“康复以后,已经赶不上学校绘画班的进度了,就在外面先报了班,自己学了半年。”

江落忍不住往她的画板上看了看,少女的画板上夹着厚厚的一沓纸、旁边是打开用于临摹的美术书,身侧的凳子上还放着一叠已经画好的速写,看起来只不过是平常水平。“我欠了很多作业。”少女这样解释:“老师让我把暑假作业画完补交上去,我还有十来张速写没画。”

“……真辛苦。”江落礼节性地感叹:“你吃过饭了吗?难道不吃饭只画画?”

“我来上了三天学,已经听这个班里的人说起过两次你。”少女答非所问地道:“你人缘很好,他们很喜欢你。”

江落被她说得有点窘迫,只得谦虚道:“大概吧,我经常来你们班上找朋友玩,你们班的人……性格都很好。”

“我们班……”少女如梦呓般重复:“我和她们不熟。”她骤然停下了笔。“以前认识的人都毕业了,我……没有朋友。”

她以前的同学在今年六月就参加了高考,现在应该上大学了,只剩下她孤零零地在这学校里,落落寡合,离群索居。江落当即觉得她很可怜,转念又想到她如此留心自己这么一个偶然闯入的陌生人,大约也是出于孤独的缘故。她刚准备想点什么话安慰这少女几句,对方却转过脑袋,认真地端详她,片刻,说道:“坐着别动。我想给你画一幅速写。”

江落愣住了。她日后回忆这一刻的时候,知道这时自己内心完全满溢着完全出乎意料的、疯狂的喜悦,如有可能,她甚至愿意立即跪在满是颜料的地面上,在对方脚下,让对方仔仔细细描绘她并不出众的颜容,与此同时,贪婪地将少女挥笔作画的姿态映入眼中。然而,她一张嘴,从口里说出的却是拒绝的话:“不要吧。”她说,故意露出一个很为难的、客套的微笑:“我看过别人的速写,都把人画得很丑……不要画我。”

“你不相信我。”少女奇怪地道:“为什么觉得我会把你画丑呢?”

江落刷地站起身来,身体仿佛不受控制。她最后瞧了少女一眼,突而表现出一种怪异的扭捏,她攥紧自己的两手,摇了摇头,随即,做了一件连自己都出乎意料的事。她放声笑了起来,从喉咙里爆发出一阵强烈的、不能自己的欢笑,然后她从椅子旁边跑开,跑出了这间被夕阳笼罩的画室。江落可以确定,在自己跑开的时候,她全身心都充盈着纯粹的快乐,她被难以名状的愉悦冲昏了头脑,因此她的笑声中也许还有点神经质的成分。一直到她跑出教室,飞快地跃下楼梯,她还在笑个不停,声音好像风铃的脆响。以往江落总是害怕从过陡的楼梯上摔落,摔得头破血流,但这时她什么也没有考虑,她像个勇士似的三步并作两步冲下楼梯,狭隘昏暗的楼梯间里回荡着她的笑声,苍白的石膏塑像在角落里一言不发地聆听着。

一刻钟以后,江落和朋友们在校门外见了面,从朋友们的口中得知那少女叫林露行,和她同班的人对她一无所知,无法向江落提供更多的信息。这天晚上,江落回了家,躺在床上,后悔得睡不着觉,她一再地责备自己,不该在那个关键的时刻像个疯子一样急匆匆的逃走,尽管她也说不出那个时刻对她和林露行来说究竟有怎样的意义。她懊恼自己的羞怯,为什么不主动接近林露行,不和她建立交情呢?林露行需要友谊,而江落向来又是愿意和别人成为朋友的。

也许问题就是出在这上面,早在江落看见林露行的第一眼,她就被深深地吸引了,所以她才从那里拔腿逃走,她不敢接受这份过于贵重的馈赠,唯恐要付出什么可怕的代价,她怕自己在那个画室里和林露行多独处五分钟,就会愿意拥抱她、安抚她,继而向她献上自己的心脏和血。

江落的懊恼持续了整整三天,直到星期六的下午补课,她又去林露行班上找人,才得知在美术生们中间开始偷偷流传起一些谣言,江落的朋友们在吃饭时幸灾乐祸地讨论了起来。传言说那个留级的林露行,在原来的年级就是惯于拆散情侣,抢夺别人男朋友的,因为她有张漂亮的脸,而且从不坚决地回绝男性,对他们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态度,故而吸引了不少痴心之人的钟情。江落听到这些,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微妙地感到一股自虐的愉快,原来这个林露行并不完美,有着道德上的缺陷,她暗自窃喜,以为捉住了林露行的纰漏。为了参与朋友们热烈的讨论,她故意表现得深恶痛绝,努力回忆着自己高二时听过的那些学校里的八卦,寻觅与林露行相关的丑闻,但不同年级之间的消息往往是不相通的,上一届高三的事她知道得不多,没有什么切实的证据,只好含糊地附和道:“是吗,我好像听说过那样的事。”

江落意识到,这句话出口以后,她就成了煽动流言的一员,落井下石者。而她以前从不是这样的,她无意间触碰到正在滋长的黑暗,在心里对自己吃惊起来。

那天下了晚自习之后,她就碰见了林露行,美术生晚上不画画,在教室里自习,所以林露行自然而然地和江落在教学楼门口相遇了。门口没有灯,十分昏暗,人潮涌动,喧嚣嘈杂。她从纷乱的谈笑声中听出了林露行的声音,林露行从身后叫住了她。最初的几秒钟,江落慌得要命,竟幻想林露行知道了白天的事,来向她兴师问罪。林露行和她一起走到教学楼前的空地,从手提袋里掏出一张画纸,小心翼翼地递给了她,那是一幅铅笔速写,显而易见,画的是那天的江落,是她站在门口,不知所措的样子。

“丑吗?”林露行问,语气居然有点固执。

“你还是画了。”江落伸手接过,装模作样地瞧了瞧。“还挺像的,没想到你不对着人也可以画得出来。送给我吗?”

“是的,这就是美术生的记性。”林露行回答:“你不要的话……我就自己留着。”

江落的心砰砰直跳。初秋的夜里和夏天一样热,一样吵闹,虫鸣尖锐而不间断地从操场上传来,被胸膛里的鼓动声淹没。她感到两鬓和额头上都出了汗,黏腻的一片,手上也满是汗水,她心想这样的自己一定是相当狼狈,相当可笑的,穿着褐色皮鞋的两脚在原地不耐烦地动了动,那种逃走的欲【】望又在催促着她,好在她竭力地克制了。

“我要。”江落说,害怕迟一刻林露行就会把画夺走,急匆匆地放下书包,把画纸放进书包里。

这一过程中,林露行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等江落重新背上书包,才说:“作为谢礼,能不能请我吃点东西?”

这个请求实在太不客气,江落以为林露行会用更高级一点的手法暗示,实际上,她觉得林露行根本不该提出这样的要求,一幅速写花得了她多少时间呢?不超过二十分钟,何况这是林露行在她拒绝之后主动给她画的,既然是主动,就不该索要谢礼,否则会显得很贪婪。江落甚至开始怀疑林露行给她画画就是为了让她请吃东西,心情也没那么高兴了。可她还是不情愿地点了头,毕竟任何一个稍有羞耻心的人都难以拒绝付账的请求。

“好……可以。你要吃什么?”她又打开书包,拿出小小的皮制钱包,攥在手中问道。

其实江落这段时间缺钱得很,无奈现在已是骑虎难下。她跟林露行一起走出校门,穿过不甚明亮的街道,跟随着放学时拥挤的人群一起来到学校后街,在老旧的路灯和霓虹灯下被挤得满身是汗。当林露行带她走进一家并不廉价的甜品店,江落的整个心都提了起来,她从没吃过这一家的甜品,也无法理解爱吃昂贵甜品的人,同样的价钱,江落宁愿多吃几根雪糕。

推开甜品店的门,随着门口一长串风铃的摇晃响动,空调的冷气立刻吹来,吹散了夜晚焦虑的灼热。江落四处环顾,装潢精致的店里已经坐了好几个学生,而且都是情侣,不是手牵手,就是头靠头。她自觉多余,惶惶然地享受着空调的清凉,顺从服务员的安排,在铺着猫咪印花桌布的粉桌子旁坐下。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安,江落把厚牛皮纸的菜单拿过来随手翻着,菜单极其精美,是线装手绘的,江落一边翻,一边胡乱想道,大约林露行将来也能画这样的菜单。

穿着可爱围裙的店员一直在旁边等候,在她眼神的催促下,江落点了一份牛奶红豆西米露。林露行则轻车熟路,一进门就要一份杨枝甘露,一份椰奶冻。点完之后,江落起身去前台结账,前台那戴着猫耳的女店员用甜美的声音告诉她:“已经付过钱了。”

“不是说我请你的么?”

林露行坐在桌子对面,看见她诧异地走回来,向江落微微一笑,江落这是第一次看见她笑。

“我开玩笑的,你当真了吗?”林露行双手交叉,撑在颌下,笑道:“我没想让你出钱,你朋友说你的零花钱不多。”

江落顿时感觉受到了侮辱。

“没有……只是家里管得比较严。为什么打听我的事?”

“没打听。”林露行低着头,玩弄桌上印有草莓蛋糕花纹的纸巾:“还是你的那几个朋友,她们在画室聊天,说星期天出去玩的事,就说到你钱不多。”她突然把纸巾摔在桌上,抬起头来,悄悄地说:“我也想出去玩。”

为了她的这句话,江落赶在十点之前回了家,躲在房间里给朋友们一个个打电话,借口自己明天还有校外的补课,不顾一切地推掉了第二天的聚会。星期天上午,她和林露行约在甜品店见面,随后两人第一次出门逛街了。江落大胆地向林露行提出邀请的时候,还担忧自己是不是做得不妥,如此轻举妄动,难免受到林露行的轻视。林露行惊喜异常,简直像个小孩子一样露出不敢相信的神色,爽快地答应了。可林露行一定要把见面的位置定在这间学校附近的甜品店,江落因此又担惊受怕起来,唯恐被朋友们撞见,或者被熟人遇上,把消息传到朋友们耳中。最开始的时候,她简直像偷情一般不安。林露行则完全没有察觉似的,和她在附近的大街小巷乱逛,星期天上午平平无奇地过去了。到了下午,她们竟然跑到了江对岸去,林露行说自己是从外地搬过来的,想体验一下坐轮渡渡过长江的感觉。

林露行比江落大一岁半,高她一届,知识好像也比她丰富得多,和她相处,江落老是害怕会遭到嘲笑。事实证明,她的这种幻想完全是不切实际的,经过一天的观察,江落已经看出,林露行这个人没有任何攻击性,不仅如此,即使别人羞辱她,她恐怕也完全不会还击,这不是由于软弱,而是由于冷淡和怀疑。往往在她决心着手做什么事之前,她就已经开始自我怀疑,从而失去了兴趣。即使林露行表现得非常喜欢江落,努力亲近她,江落还是感到了冷淡,在林露行周身似乎永远围绕着一股寂寥的气息。一开始,江落以为这是她孤独了太久,难以立刻信任他人的缘故,拼命想将她身上的那种寂寥驱散,并且,出于一种盲目的信心——不好说究竟是什么导致了这样的信心——她坚信自己能够改变林露行,她对林露行倾注了过分的热情。

各自回家之前,她俩交换了手机号码。这是陷入狂热的开始。从这天起,江落渐渐疏远了所有人,只做林露行一个人的朋友,她取出全部的自我疗救林露行。随着江落慢慢和她熟络起来,她的朋友们似乎更热衷于说林露行的坏话了,班级之间,关于林露行的谣言愈演愈烈,而且离谱得令人难以置信,甚至有人断言,高二的林露行过着夜夜笙歌的生活,毕业的高三年级曾有两个男学生为了争夺林露行聚众斗殴,好多人进了医院,林露行是为这个才休学的。

江落坐在朋友们对面,听她们七嘴八舌的议论,总觉得那其中带有刻意的恶毒,窘迫极了。她虽不再附和,但也不敢为林露行出言驳斥,她承认自己对林露行缺乏了解。她悻悻地想:“这些事虽然很离奇,未见得全是捕风捉影,说到底,都是林露行自己作的,她自己传的这样的声名。”

即使江落成为了林露行的好朋友,但在别人和林露行之间,她总是选择相信别人,她有时候也意识到,这样对林露行未免太狠心、太绝情了一点,可她忍不住要这样。这是因为林露行从不为自己辩解,她本人显然知道学校里流传的那些故事,对此完全置之不理,觉得并没有必要辩解什么,她不在乎别人怎样看她。至于江落,她对她只说过一句:“如果你要信那也没办法。”林露行随后甜蜜地一笑,补了一句:“不过,就算我是那样的人,你也不会相信的,你反而会……怎么说呢?你会自欺欺人。”

江落对此颇为愤愤然,又无话可说。

自欺欺人这个词用得妙极了,尽管江落曾参与过对林露行的诋毁,后来又对别人的谣传无动于衷,可从始至终,她一直相信——或者说,她拼命使自己相信,为此全身心地祈祷着——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林露行和她一样纯洁无辜,不识情【】欲。

她们关系发展的速度超乎一切人预料。到了国庆节前夕,林露行和江落已经非常亲密而要好了。国庆节放假前一天,学校突然宣布下午不上课,把整个高三年级的学生都集中到大礼堂里,让他们观看某部校园青春励志电影,说是给紧张的学生们一点精神上的支持,电影看完了就可以回家。这当然是天降的意外之喜,江落特别高兴,这代表着放学后她又可以和林露行一起去逛街了。五个班的学生在礼堂里集合,没有了平常班级与班级的界限,大家都混杂着,想坐在哪个座位就坐在哪个座位。江落去买了奶茶,到得晚一点,一进礼堂就开始寻找林露行,后者朝她挥了挥手,她急忙小跑过去,自然地在她身边坐下,和她说了看完电影就去逛街的打算。意外的是,林露行并不高兴,显得有点疲惫,没有和江落说一句话,也并不看她。

为了播放电影,大礼堂的深蓝色天鹅绒窗帘全部放下来了,穹顶上的星星一样的小顶灯也渐次熄灭。四周十分幽暗,放眼望去是广阔的、朦胧的空间,是一排排整齐的人头,使人感到一种莫名的兴奋。一段抒情的音乐过后,电影开始播放,在年级主任的督促下,大家竭力保持安静,然而,昏暗的空间内仍不时会响起一两句低语,昭示着学生们的存在。这群少年只要存在,就不可能不说话,不出声,他们毕竟是极有活力的。

礼堂很大,容纳五个班的学生绰绰有余,江落和林露行坐的这一排一半是空的,江落正一面看着屏幕,一面用吸管戳开奶茶的塑封,林露行忽然躺了下来,把腿放在临近的椅子上,头则搁上了江落的大腿,枕着她咖啡色的厚雪纺裙子,她冰凉的头发自然地滑到江落的双腿中间,摩擦着干燥的皮肤,带来轻微的麻痒。这不是林露行第一次枕在江落腿上睡觉,但现在是在大礼堂里,还有老师在,江落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觉得这未免也太大胆了一点,而且她今天穿的裙子并不长,裸【】露的膝盖能清晰地感到林露行温热的吐息,她不由得往后缩了一下。

“我困得很。”林露行用极其微弱的声音请求:“能不能给我枕一下,我想睡觉。”

“睡吧。”江落努力不表现出异样,看着屏幕说道。为了安抚林露行,她伸手一下一下地抚摩着她光滑的头发。林露行闭上了眼睛,黑暗中,修剪整齐的头发呈扇形摊开,仿佛在幽幽泛光。她的脖颈完全地展现在江落面前,从窗帘缝隙射入的天光落在脖子上,照出雪白的、小小的一块,皮肤之下,脊骨的形状凸出,清晰可见。

大概是电影的声音太吵,林露行躺下后始终没有睡着。过了一会,她转了个身,睁开眼睛,朝放在长条桌上的奶茶举起了胳膊:“给我喝点。”

“刚才买的时候,你不是说不要的吗?”江落笑着埋怨道,却很高兴她能主动向自己索要东西。她把奶茶里的吸管抽出来,撕开面上那一层薄薄的塑封,递给林露行。

“现在又想喝了。”林露行回答,坐起身子,从江落手里轻松地夺过吸管,把吸管原样插回奶茶里面,喝了起来。“我不习惯。”她咽下一口奶茶之后,看着江落的眼睛,解释道:“我喝东西非得吸管不可。”

被林露行品尝过之后的吸管上端,残留着一圈小小的水渍,江落本来想找餐巾纸擦一擦,由于荷包里没纸,只好作罢。她把奶茶放在一边,决心不再喝它,可是没过一会,江落就要命地口渴起来,烧灼感敲打着她的嘴唇,催促着她,她挣扎再三,小心翼翼地拿过装奶茶的纸杯,生怕从吸管上品尝出什么不一样的、属于林露行的味道,好在什么都没有,林露行未曾给她留下自己的味道。

两个小时很快就结束了,林露行一直没有睡着,期间她几次躺下又坐起,有点焦躁不安,仿佛在担忧、又仿佛是期待着某件事的发生。江落对此一无所知,还天真地幻想着即将到来的愉快的下午,她想去吃后街新开的那家火锅店。无聊的青春励志电影在她的盼望中进入了尾声,这部电影以男主角跑到操场上,对正独自坐在那里看星星的女主角大喊她的名字,说出“我喜欢你”作为终结。这一镜头在少年们中间引起了哄笑,毕竟他们从不被允许谈论恋爱,接触恋爱有关的一切事,并且深以此为羞耻,所以在公共场合看见,马上惊奇地大喊大叫起来。

江落不想笑,不想起哄,她饿了,对任何浪漫都无动于衷,何况男女主角的恋爱和电影本身一样无聊。片尾字幕开始滚动时,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第一个站起来,伸手去拉林露行,正准备说一声:“走吧!”猝然,从不太近的地方,大概是礼堂的中间,传来了一个激动得发颤的男声,模拟着电影中的腔调喊叫道:“林露行,我喜欢你!”

这声音如一支利箭刺入江落心里,她恶狠狠地转过头去,刹那间,在五个班的学生中引起了轩然大波,原本准备散场的众人全部停下了,站在原地,左顾右盼,寻找着肇事者。电影已经播完,头顶的灯一个接一个地被点亮,朝下投射一束束金色的光芒,窗帘被人拉开,在徐徐转为明亮的大礼堂内,林露行和肇事者的身影一点点变得清晰,最终无处可逃。林露行也站了起来,浑身都绷直了,江落觉得她的姿态非常戒备,她脸色惨白,盯着几十步外那个敢于大胆告白的男孩子看,他是个很普通的人,除了这个年纪的男孩都会有的鲁莽和自负之外,什么也没有。他的脸江落见过,和林露行是同班。

“林露行,我喜欢你!”他毫不畏惧,似乎众人的注视给他增添了新的勇气。他继续喊道:“我知道这样会被处分,会被请家长,我还是要告诉你!我没有别的办法证明我的诚心,我喜欢你!我愿意为了喜欢你这件事受处分。”

他说完这番话,礼堂里的气氛顿时达到了顶点,先是有人大叫了一声“好!”,随即响起了排山倒海的鼓掌声,喝彩声,接下来是嘲笑声。有人浑水摸鱼,叫道:“林露行谁不喜欢,你做梦吧!”

“……好蠢。”江落皱着眉头,脱口而出。

“我就知道会这样的……”林露行垂下脑袋,自言自语道。江落诧异地瞧了瞧她,不理解她在说什么。

“谢谢你……不过我真的没有想到你会向我表白。你这么勇敢,我很佩服,也相信你的真心。”礼堂内回荡起了林露行叹息般的、幽弱的声音。出奇的是,这比教导主任愤怒的吼声还要管用,林露行一开口,大家马上变得鸦雀无声,几百个学生的眼光一齐对准了她,她在此时成为了闹剧的女主角。

“那么,你能答应我么?”对方以为有了希望,恳切、急促地道:“能吗?”

“……我不知道。我拿什么答应你呢?”林露行倏忽扬起脸来。江落确定,在这一刻她的表情前所未有地扭曲了,她下坠的眼睛和嘴唇都在表现着真诚的痛苦,然而,在这痛苦中,似乎还有一分狡狯的满足。她抿了抿嘴唇,虚伪地、僵硬地假笑了一下,摇了摇头:“我该怎么答应你呢?我没有办法……”

她的话暧昧不明,本以为林露行会果断拒绝的人们,又哄堂大笑了起来,甚至有人开始说下【】流话,叫嚷着:“用你的身体去答应他啊!”“你今天就嫁给他吧,和他洞房吧!”之类不堪入耳的戏言。那个男孩子犹豫了一下,神色严肃地穿过人群朝林露行走来,大家都同情他,纷纷给他让路,几个同班的人还在他经过时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一两句鼓励的话。奇异的是,林露行眼见他朝自己一步步接近,忽然被人扼住脖子似的,尖声叫道:“对不起!”,接着,她一把抓住江落的手腕,往外跑去。

江落被她骤然爆发的力量扯得差点摔倒,她从未料到林露行有这样的力气。她跌跌撞撞地跟着林露行跑下阶梯,一路上拼命推搡着其他人,有人居然想阻拦她们,不许她们逃走,江落发疯地将拦路者撞开,生怕他们会把自己和林露行冲散,林露行始终紧抓着她的手腕,抓得她发痛,她感到林露行的手正不住地颤抖。她们冲出了礼堂的门,这才发现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一切都糟糕透了,雨下得不小,水滴四处乱溅,噼里啪啦地拍打着地面,蒸氲出一股令人窒息的热意。

林露行毫不犹豫地闯入雨中,倒不如说这雨是很合她心意的,她现在正想淋雨。她们在密集的雨幕里疾速前行,跑得精疲力竭,气喘吁吁。没有人追上来,她们只是为了奔跑而奔跑,雨滴如惩戒的鞭子打在她们身上,她们披头散发,形容狼狈。前方是银灰色的一片,江落的视野被林露行的肩膀遮蔽,看不清道路,只知道她们是在往教学楼相反的方向跑去。她们很快就湿透了,吸了水的衣服变得格外沉重,讨人厌地黏在皮肤上。热的雨滴从头发中滚下来,把眼帘彻底打湿,江落的眼睛被染得酸疼,她用力抹了抹脸,终于分辨出了周围的环境,她们跑到了宿舍楼底下。

林露行领她走进女生宿舍。高一和高二的学生都放假了,高三年级现在还在礼堂里,整个女生宿舍静悄悄的,只有一些被单和衣物,挂在贯穿走廊的晒衣绳上,被湿润的风吹得上下翻飞。即便如此,她们两人走上楼梯、穿过回廊的时候,还是尽量不发出声音,呼吸也放得很轻。她们做贼一般走进林露行的宿舍,开了门,林露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钥匙扔在桌上,麻利地脱下打湿的外衣,露出穿在里面的一件黑色玻璃纱吊带衫。

“你喜欢他?”待她转过身子,江落扑上来,难以置信地抓住她的肩膀:“你喜欢他?你喜欢他?”

她这样问,是想到了那天从美术楼里仓皇逃走的自己。江落心虚了。

“怎么可能呢!”林露行愉快地说,冷笑了一声。

“既然你不喜欢他,为什么不拒绝他?”江落追问道:“为什么逃走?”

“……因为我说谎了。”林露行叹息一声,如此回答,挂着雨珠的睫羽下透出空洞的眼神。这会儿,她显得特别自责,特别无助,她的嘴唇由于寒冷而发白。她摆脱了肩膀上江落的手,走到洗漱间,拧开水龙头冲洗着浑圆的胳膊。

“其实是我授意他这么干的,我也知道他喜欢我。”她望着水流,呆呆地说:“他昨天问我,怎么跟喜欢的女孩子表白比较好,我知道他喜欢我,一下子有了主意,就说,应该在众人都能见证的场合,最好在老师跟前,这样很疯狂,但也很刺激,如果是我,我一定会答应的……”

江落张着嘴,惊奇地望着她的背影,过了好一会,她才反应过来林露行是故意的。林露行在捉弄他,刚才的惊讶是装出来的,实际上,她完全不把那男孩子当回事,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鼓掌之内。

这一刻的林露行简直像个以肉体为傲的恶魔。江落知道有些骄傲的女性会玩弄追求者,肆意嘲笑他们,践踏他们的心意,但她没有看出林露行就是个中高手,林露行总像是完全不懂算计,需要别人帮助、需要照料的那种人。江落骤然同情起了那个被留在礼堂的男孩子,他今天徒劳地宣泄了热情,到了明天他就会被记过,全校通报,成为众人的笑柄。

“但你至少可以明确拒绝啊!”江落怒火中烧地说道:“你跑做什么?你这样让他出丑,又给他留了希望!”

“你为什么向着他呢?”林露行垂下眼睑,低沉地说:“没想到你会为了他责备我。”

她说着话,把湿透了的头发撩起来,弯下颈子。她将脑袋伸在水龙头底下,胡乱地冲着,水声响亮地溅在水槽的瓷砖上,溅出高高的、明亮的水花。水珠从林露行耳后流下,滴进黑纱的衣服里。江落对她这种突然表现出的品性不知如何是好,矛盾极了,咬着嘴唇在小小的寝室内走来走去。林露行的所作所为违背了她认知中的道德,始作俑者对此却表现得漫不经心。

外面的风愈来愈紧,树叶和晾晒的衣服一同急促地震颤,天边远远的在打雷,雷声仿佛灾祸的预告,江落觉得烦闷窒息,她无法接受林露行的所作所为,却又不能强行把道德灌输给她,她是旁观者,不是当事人,而且,林露行不需要道德,她是美丽的。林露行冲了一阵头发,抬起头来,脸上微微发红。江落看着她,心想,单凭这幅湿漉漉的样子,那男孩就会饶恕她。

“我不想被他痛恨。”林露行走到床边,用挂着的干毛巾包住打湿的头发,几乎是天真地说:“主意是我出的,如果我拒绝了他,他就不喜欢我了,他还会恨我,因为我让他难过。也许我的虚荣心很重,江落,我做这一切都是出于虚荣。确实,高二下学期,有人为我打过架,不过我不是因为这个休学的,我不会为了因为我打架的人休学。”

“你不拒绝他,他以后会更加恨你的。”江落扭过脸,脱口而出。

“何以见得呢?”林露行静静地注视着她:“你清楚这些事吗?江落。”

“……我不知道。”

与林露行相比,江落对恋爱一无所知,她没有了底气。林露行在她身边站住,动手解开了江落在脑后扎成马尾的长发,手指轻轻掠过她的后背,长发乱七八糟地散落在肩膀上,江落闻见一股浓重的潮湿气味,不禁感到十分厌恶。

“你要洗洗吗?”林露行问道:“趁现在没人用热水,热水很足。”

这场争论结束了。江落沉默地学着林露行的样子,走到洗漱间打开了水龙头。她弯下腰,把脑袋凑在水龙头底下,最初流出来的水是冰的,冰冷的水从咽喉汩汩流过,江落猛地哆嗦了一下,宛若从梦中醒来。

“你会原谅我的。”林露行在她身后说道,声音很小,江落难以确定这是不是错觉。

江落洗头发的时候,林露行坐在椅子上,把手机拿出来玩。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天空如黄昏时分一般晦冥,室内虽然点着灯,仍不甚明亮。江落在水流里睁开眼睛,林露行坐在一片昏黑中,手机的白光照在她脸上,她的表情似乎异常冷酷。林露行的形影在流水内扭曲了,变成了一个江落完全不认识的人,换言之,她过去认识的林露行并不是真正的林露行,从此刻起,江落才得以窥见她的全貌,真正领略了林露行的魔力。

林露行固然很漂亮,但这漂亮总还是属于常人的漂亮,林露行那种摄人心魄的魅力,却超越了她的容貌,到了不平常的地步,使人无瑕顾及她的外貌,只为她的一颦一笑紧张不已。她的漂亮只是诱饵,是别人注意她的前提,而她自然散发出的魅力,那些无法捉摸的行径和莫名其妙却又撩动心弦的言语,才是致命的所在。她的魅力就和灾祸一般无可抵挡,所向披靡。

过分的魅力往往使人产生灾祸的预感。电光火石之间,一个古老的词语划过江落的记忆,在水雾中清晰起来,明确起来。她想起了上古时代的祸国之女,那是褒姒。江落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确信褒姒的故事是真实的,即便原典出于史官的捏造,可是,在这片土地上一定曾经发生过类似的故事,说不定从古至今一直发生着。江落窥视林露行的脸,她毫不怀疑地相信这就是褒姒,是褒姒式的忧郁和褒姒式的妩媚。林露行永远坐在那儿,端正严整地坐着,两手合在一起,薄薄的衣料严丝合缝地盖在洁白的胸脯上。她一动不动,一言不发,望着所有人为她发狂,好像完全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做出这些荒唐行径。她不笑,偶尔她也会笑一笑,但不是为了什么人而笑,不是为了鼓励和嘉奖他们而笑,所有人,包括她自己也不知道她为什么笑,她在笑过之后马上又会挺直脊背,重新变得冷淡,于是大家发狂得更厉害了。

在林露行的心里生活着褒姒的灵魂,那是神降下的灾难,以人类脆弱的秉性毫无幸免的可能。在理解周幽王的同时,江落也理解了那个会被记过的男孩子。为了她,为了这种褒姒式的女性,是什么疯狂的事都可以做得出来的。在长城上点起虚假的烽火又算什么呢?将高贵的诸侯当作小丑嘲弄,远远不足以成为她的欢乐,倘若为了得到她的眷顾,为了含笑的一盼,能取悦这样一位女性,即使顷刻间将保卫国都的长城推倒,邀请戎族彻夜狂饮起舞,也完全不足为惜,只要能听到她在周朝的废墟上高声欢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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