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做罗特希尔德了!

“我为什么生来如此呢?”雷吉娜想,“当这些人在生活,当这些人在我身边恋爱并幸福着,我觉得他们是在杀害我。” ​​

【2018.1】蕾丝蛛网(四)

四、

 

即使林露行不在学校里了,关于她的流言仍然没有止歇。

十二月末尾的联考过后,美术生纷纷离开学校,奔波于各个大学的考场之间,寻觅前途。江落与以前的几个好朋友失去了联系,陷入寂寞之中,和她一起在校园内活动的人变成了杜娜莎。她与杜娜莎呆在一块,总会感到一点疏离的寂寞,江落还没有完全了解杜娜莎。杜娜莎有时非常温柔,温柔得近乎于凶狠,有时脆弱得可怕,和没有安全感的小孩一样,不能离开看护片刻,特别是她说话的嗓音,又轻柔,又冰凉,在人的心上悦耳地回响着,从中透出一股颤巍巍的甜蜜,仿佛美丽的玻璃人偶,一不小心就会破裂成无数碎片。杜娜莎是个心思深沉、不苟言笑、十分要强的人,江落原本以为自己和这样的女孩是很难变得亲密的,但是杜娜莎总是对她摆出妥协的姿态,可以说是无原则的迁就,杜娜莎极其依恋江落。何况江落在平安夜那天接受过她的恩情,她如今无论如何都无法逃避杜娜莎了。

除了杜娜莎以外,江落也和班上的同学往来密切,杜娜莎太沉闷了,江落需要结交一些活泼的朋友。难得空闲的星期天上午,她们在学校的后街集合,去逛上架了一批新漫画的书店,这是林露行离开学校后,少数几桩使江落感到快乐的事。她们原本埋头翻着各自想要的书,有一个向来言辞尖锐的女孩突然说:“上个星期我看见林露行了。”

林露行上个星期有几天空闲,确实回学校上了课,还叫江落出来一起吃了饭,只是这顿饭吃得并不愉快,饭后两人围绕着操场散了半个小时步,林露行始终不说话,表情怪异,好像等着江落开口对她坦白些什么,江落莫名其妙,不敢开口,惴惴不安地注视林露行的侧脸,后来打了晚自习的铃,两人便分手了。江落清晰地记得林露行离去之前的表情,可以说是悲伤的,又有点儿生气,她甚至产生了错觉——那个毫无攻击性的林露行会对她发火,并为此畏惧不已。

林露行从学校里消失了快一个月了,现在女孩子们又谈论起她来,江落心中一惊。她努力保持低头看书的姿态,却什么也看不见,那些字符在她眼里模糊成黑漆漆的一片,她全神贯注地聆听她们的谈论。那女孩又说:“我看见她来书店了,她居然是一个人诶,她的那个男朋友呢?”

“不知道,她那个传说中的高个子男朋友我们谁也没见过,她喜欢藏着掖着。”另一个女孩接话道:“不过我有两次看见她和男的走在一起,去画材店买画材,有一个个子还算是高吧,但感觉也没有那么高。还有一个是我们学校的,学弟,应该不是她男朋友。”

她的话一说完,立刻在女孩子们中间激起了一片唏嘘声:“每次都跟不同的男人出去呀!”先前那个女孩怪笑着,夸张地尖叫起来。“她明明都有男朋友,还做这样的事,她有那么饥渴吗?而且那些男的也真是蠢,一个个为她死心塌地,看不出来林露行对谁都那样吗?我看她绿茶的很。”

“对谁都那样”的话,刺痛了江落的内心,她非常想把脑袋埋进书里去,避免参与这场讨论。可是,那女孩旁若无人地形容林露行是绿茶,让江落多少有些生气。不知从何时开始,江落不能容忍除了自己以外的人传播林露行的谣言,她不许别人给她加上种种污名,她害怕那些谣言是真的,同时,她对林露行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保护欲。

“既然都没看到她男朋友,为什么就那么确定她有?”江落放下手里的书,反驳道,这一刻她忽然变得勇敢极了:“而且和不是男朋友的男人逛街也没什么呀。”她胆怯地加了一句:“如果没有男朋友的话。”

“切,你怎么懂这个!她当然要藏着掖着了!要是大家都知道她有男朋友,那很多人就不会对她心存幻想,争先恐后地巴结她啦。”那女孩扫视了一下江落,用尖细的嗓子嚷嚷道,她这个观点获得了其他人的一致赞同。“林露行一直都有男朋友,我们虽然没看到,不过有人看到了,你不是和杜娜莎很熟吗?你可以问杜娜莎,杜娜莎就看见过,她们都是话剧社的,那男的送过她,而且……”她的口气倏忽变得神秘起来,下作地挤了挤眼睛:“平安夜那天晚上,林露行没回寝室,她在外面过的。她们寝室的人可以作证,杜娜莎跟我说,第二天早上她来得早,看见她和那个男的在校门口!”

她刚说完,少女们中间爆发出一阵羞怯又大胆的嘲笑,诸如“太刺激了吧!”、“哇怎么这样!”、“真的是大学生男朋友吗?别是被什么有钱人包养了吧!”之类刺耳的感叹和难听话接连不断地响起。充满青春活力的少女们,不顾身在书店,无礼地吵闹着,议论人家的私德,她们直到三十岁也无法改变这种爱好。

江落忽地怔住了,瞠目结舌,恐惧地抓住袖子的一角。她浑身沉入深深的冰海里。某些平常的细节,现在成为迷雾的一角,浮现在她的脑海。杜娜莎那天早上是和江落一起回来、一起到班上去的,她想到。她们不可能在路上碰见林露行,江落绝不会漏掉林露行的身影。那么,她究竟是什么时候看见林露行的?难道她后来又出去了?江落想不起那么细的细节。她非常疑惑。

那辱骂了林露行的少女,看见江落这幅模样,还以为她是被反驳得无话可说,对林露行的人品产生了怀疑,不禁十分得意。她仰起下巴,两手抱臂,宽慰地瞧着江落,声音也变得柔和了:“我知道你以前和林露行玩得好,江落。”她用劝告的语气说:“但是林露行真的就是那种人,你记不记得去年那个因为她被处分的男的?那也是她想办法玩弄人家。说实话,你可能想不到,不觉得她有什么,我们可都看在眼里。你为人就是太好了,太老实了,江落,别人说一句,你就信一句,你不适合和林露行玩。”

“江落适合和我们玩!”其他女孩立刻哄笑道。她们脸上洋溢着真诚的快乐,一想到这份快乐是建设在对林露行的诋毁上的,江落便不寒而栗。她们嬉笑着拥在她身边,叫嚷道:“对啊江落,和我们玩吧,我们不会耍你的,杜娜莎也很好。”

杜娜莎确实很好……大家都很好……江落挤出一个笑容,混乱地想,但她愈发不安了。杜娜莎的话和事实出现了明显的矛盾。而杜娜莎一向对她那么好,那么亲密,所以才会更加可疑。江落本能地认为这后面有些秘密,一直以来,杜娜莎给她的感觉比林露行还要神秘,杜娜莎隐瞒她更甚于林露行。

江落竭力想使自己安下心,把这理解为一个无伤大雅的误会,然而,许许多多的疑点如挥之不去的鬼魅,在她的思维里不断沉浮。从书店回来以后,她始终无法解开这些谜题:林露行在平安夜究竟去了哪里?杜娜莎看见她是什么时候?谣言、恋情、时间不明的偶遇,杂乱无章的日常之中,似乎存在着人为操纵的痕迹。江落一直都没能想清楚这些问题,反而随着时间推移,事件进展,越来越深陷于迷雾之内。

江落没有空闲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一月模考马上就要到了,除此之外,学校每周都有考试,每月一次大考,她的抽屉里塞满了卷子。和她们的未来相比,人际关系上的谜团不值得江落过于留意。而且,见到林露行越来越难了,无法与她对质。二月份,林露行去了两趟外地。其他时间,她即使来了学校,也和江落一样,只是考试、考试、不断的考试而已。

过年的时候,江落曾经想把林露行约出来,推心置腹地谈一谈,她已经稍微从狂热的恋情里冷静下来,对于过去的莽撞十分后悔,希望至少能消除两人的隔阂,重新赢得林露行的友情。这一点卑微的希望仍然没有得到实现,给林露行发的几条消息未曾得到回应,打电话过去也无人接听,林露行似乎把自己的手机交给了家里人。看来她确实在认真备考,这和林露行往常对于学习的轻浮态度相比,简直天差地别,江落再次感到自己被遗弃了。林露行会去一个很好很好的学校,她满怀失落地想,也许会林露行上一个一本的,然后她会把江落彻底抛在身后。

令江落安心的是,杜娜莎仍旧和以前没什么两样,甚至在上英语课时偷偷地在底下阅读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如果江落要求,她会在午休和晚自习期间读诗给她听。杜娜莎还是那么喜欢诗,她最温柔的时候就是在为江落读诗的时候。江落曾经问过杜娜莎有没有准备去的学校,杜娜莎沉思片刻,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很无所谓地回答了一句:“看情况决定吧。”

寒冷的冬天终于过去了,天气回暖,到了三月中旬,所有校考都已结束,美术生们陆陆续续地返回学校,他们不用再去练习画画,白色的画室变得空荡荡的,像是被废弃的老旧建筑。这时,校园里种植的金黄色迎春花开放了,在这个无比沉闷的季节,只有那些灿烂的枝条残存着生气,从花坛里瀑布一般垂落下来,向被困在牢笼内的学生们传递着远方的春天。白色的蝴蝶在花坛上方盘旋,在林立的灰色建筑之间挥动着翅膀,当学生们伴随着上课铃急匆匆地冲进教室,常可以看见它们慢悠悠地从空中飞舞而过。这些蝴蝶代表着高中的最后时光,这一届高三生毕业之际,它们会在校园内死去,如春日逝去时纷落的花瓣。

林露行也回到来了,来之前居然还给江落发了消息,邀请和江落一起去校外喝咖啡。闷得喘不过气的备考生活,江落已经过得腻味了,久违地收到林露行的问候,竟有几分恍若隔世的感觉,她和林露行有快两个月没见面了,这两个月里她做过无数卷子,也听过无数流言。她以为这是个解开谜团的好机会,于是重振了春节时的希望。林露行来的那天是上课的日子,江落毫不犹豫地逃了数学课,绕开校园里巡逻的保安,去林露行的宿舍找她,她觉得自己仿佛中世纪私会贵妇人的骑士,攀上了高高的城堡。

和她上一次来一样,宿舍空荡荡的,大家都去上课了。林露行的寝室开着门,窗户也开着,微微的春风吹进来,帘子被太阳照得透亮,很多东西都被清走了,寝室显得非常宽敞。林露行坐在床上,一个空的、打开的行李箱丢在她脚下。她轻声哼着歌,一件一件叠着从衣柜里拿出来的衣服,把它们放进行李箱去。江落在门口向她看了一眼,便明白了现在的情况,林露行要搬走了,她不会再到学校来了。她激动的心情在这瞬间消失无踪,满怀的喜悦变作了失望,江落轻轻颤抖起来,她难以跨进这间寝室一步。

林露行抬起头,向她看了一眼,拍了拍身边的空位,示意她过来坐下。两个月没见,林露行丰满了一点,不过还是好看的,而且比之前更白了。她换了轻便的春装,鹅黄色的连衣裙外面罩着奶白色长针织外套,腿上穿着白色的厚长袜。这些衣服都是新的,江落没有看过。江落艰难地挪到林露行旁边坐下,把手不安地放在膝盖上,望着林露行收拾东西的侧影,她想阻止她从这个地方清除掉自己的痕迹,想开口质问她,可是不知如何开口,不知该问什么,她们太久没见了。她看着林露行的脸,觉得一切失去了意义。

林露行回过头来,江落把眼睛移开,局促地左顾右盼,这时她看见林露行的桌子上放着一本漆黑的大集邮册,立刻像看见救星,拿了起来。

“集邮册?你居然有这东西,你集邮吗?”

林露行朝江落伸出一只手,似乎不愿意册子被她翻开,可惜晚了一步,江落随便打开一页,看见在原本放置邮票的长方形塑料夹层中,夹着许多死去的蝴蝶,密密麻麻,姿态各异,多是常见的黑色和白色。她吃惊地叫了一声,险些把集邮册扔出去。好在她很快冷静下来,知道在这时表现出惊恐是可耻的,反而抓住册子的边缘,大着胆子端详起了它们。那些蝴蝶很明显是自然凋落,在死亡前经历过一番挣扎,它们双翼合拢,翅膀上有着这样那样的残缺,有的地方磷粉脱落,露出羽翼的纹路,或者黯淡失色,仿佛带生有奇怪花纹的落叶。蝴蝶的身体部分被夹扁,不知有没有经过防腐处理,黑漆漆,毛茸茸的,可怖地耷拉在双翅中央,头上的触角扭曲地伸展,显得有几分狰狞。

“这是你收集的吗?”江落头皮发麻,问道:“你还从来没跟我说过呢……原来你喜欢这些。”

林露行无奈地点了点头。“在春夏之交的时候……”她抿了一下嘴唇,说:“我上课路上,经常会在学校里见到死蝴蝶,或者快死了的,被蚂蚁包围。我不知道为什么,很想把它们留下,不想它们就这样没了,每次看到都会捡起来,渐渐的就有了这么多……”她的眼睫略略颤动:“我很早就有这个爱好了,一直偷偷地收藏,这大概和收集落花是一样的心情吧,觉得春天结束了,很遗憾……”

“为什么捡死的呢?你不如去抓活的,这样又漂亮,又没有残缺。”江落噗嗤笑了,飞快地说道。她的笑容不无恶意,她出于一种极其怪异的心态说出这些话,声音异常尖利。她其实并不喜欢林露行做这样的事,她觉得林露行是心狠的,她憎恶林露行的心狠。从死状怪异的蝴蝶中,她窥见了林露行内心深不见底的阴暗之渊,林露行使她感到陌生的恐惧,江落为了驱散这种恐惧,故意要说出更阴暗的话来。

“我听说,蝴蝶是食腐动物,脏得很,它们会吸食血液。这是些吃尸体的东西。”

“那也要看是什么品种……”林露行说。

“就算是这样吧,不过,咱们学校的蝴蝶,有什么好看的,都是再常见不过的样子,你可以趁着春天——现在就是春天,你有空了,可以到山上的公园里去,那里有各种各样的蝴蝶,我见过,很大,很漂亮。你带着网子去,把它们罩住,然后放到袋子里,或者是瓶子里?我不知道,用毒气把它们毒死,它们会像叶子一样从空中往下落,非常美丽的蝴蝶,在深山长大,正是它们最好的时候,刚刚破茧,没有衰老,翅膀还是湿润的。然后用别针穿过它们的身体,把它们钉在标本盒里,挂在墙上,就可以欣赏了。这么做出来的标本,应该是特别、特别完美的,你既然喜欢蝴蝶,就该这么做。”

“我……我不会的。”林露行打断了江落得意的演说,急切地辩解,她忽然一把握住了江落的手。

“我知道,你害怕这些死蝴蝶。”她说,眼睛向地下看。“如果我真的去野外捉蝴蝶做标本,你会生气,你会把我当做怪物。你只是担心我真的会伤害蝴蝶而已。我不会用毒气毒蝴蝶,我不会做标本,你就放心吧。”

江落气恼地瞪大眼睛。如果她更勇敢一点,她会斩钉截铁地反驳,可她无法否认林露行的话,她把她看透了。她的手腕被林露行握在掌心,微微挣了两下。江落本来想挣脱她,对方没有用力,是她自己做不到。江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把装着蝴蝶的集邮册合起来,放进行李箱。

“你现在这是要……退寝吗。”她转用缓和的语气说。

“是的。我家里要我休学……从外面请专家辅导我。”林露行点头,怯生生地回答:“我改主意了,我不想考本地的大学,我要到北京去。”

“你疯了!”江落居然叫了起来,她骤然放低声音:“北京的学校多难考啊,文化课分数要得很高,你干嘛……干嘛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呢?”她怀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本地不是也有很多好大学吗,而且本地的录取线也不高。”

“我不想呆在本地。”林露行目光闪烁,说道,她看起来有点不耐烦,关上了行李箱,用圆头皮鞋的鞋跟敲打着地面:“你干嘛劝我呢?我不想留在这座城市……”她站了起来,又坐下了,冲江落一笑:“所以今天可能是咱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不要聊那些不开心的。我想请你去喝咖啡,在一家新开的咖啡厅,不远,我很喜欢。”

其实未必是最后一次见面,至少还有一整个暑假可以用来玩乐,还有大学放假的时候……自从接受了终有离别之日的事实,江落就把希望寄托在了那些久远的未来中。林露行却轻轻松松地把这些幻想打碎了。她故意说得这么决绝,就是为了断绝江落的所有希望。在与她诀别的时候,林露行的声音和表情都相当快乐,似乎和江落再也不见令她感到异常高兴,她在伤害江落。江落悲哀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伤害自己令她快乐。

“那我们走吧。”她竭力不露出难过的表情,轻快地回答:“我今天不上课了。”

江落当时并没有特别沮丧,许多问题抓住了她的心。她没有切身感受到事情的严重,她迫切地等待着解决的时机。无论如何,至少要向林露行确认杜娜莎的话是真是假,还有平安夜她的去向……江落本能地预感到,如果解开她们之间的疑团,她们的关系就会变得更加明朗。林露行和江落之间常常横亘着误会,有林露行制造的,也有她制造的,倘若能把所有谜团弄个水落石出,她们的关系便不会这样暧昧不明,充满着猜忌、试探、折磨和互相伤害。她们确实是在互相伤害,并且怀抱着一种焦虑的渴望。

然而,在走出校门的时候,江落所有的计划都被打乱了,说得严重一点,那一瞬间,她的全部思维戛然而止,她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随着她清楚地认识到眼前发生的一幕,她再也没有任何问题可问,再也没有任何疑惑可诉说。她看见一个男人,一个符合杜娜莎所有描述的男人:个子很高,戴着眼镜,从模样上来看是大学生。他背着林露行的画板,拎着她的颜料盒,站在校门口的树荫下等她。当她走进他的视线里,他立刻冲她高兴地一笑,那一笑等同于宠物犬对主人的摇尾巴,他顾不得身上背着沉重的东西,朝她小步跑了过去。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林露行走到他面前,愧疚地说。

“没事。”那男人来了精神,马上多嘴多舌起来。“你热不热?冷不冷?累不累?要不要喝水?接下来要去哪?啊对了,这个也给我拿着吧。”他不由分说,抢过林露行手里的行李箱。“你见到老师了吗?有没有和室友告别?见了你要好的同学没有?”他说着,总算注意到了林露行身后站着的江落,江落和他尴尬地对视一眼,男人礼貌地一笑,转头问林露行:“这是你同学?”

“嗯,是我一个同学,以前和我关系很好。”林露行平淡地说:“我想和她一起去咖啡厅喝个咖啡,我们很久没见了,你可以先帮我把东西送回去么?”她略微加重了语气,眼神仿佛在撒娇:“我把我家钥匙给你。”

那男人当然喜不自胜,像接过了加冕的权冠似的,接过了林露行掏出的钥匙,毫无疑问,林露行籍此赋予了他某种权力。可是,林露行如此明摆地进行暗示,而且还是在自己面前,让江落怒不可遏。此后,与林露行相处的整个过程中,她都感到尴尬和屈辱,她从出生以来从未受过这样的屈辱。她恨自己不该怀疑杜娜莎,不该在那些同学面前为林露行辩解,林露行根本不在乎这些事,她们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林露行的确是个没了男人就活不了的人,她故意隐瞒自己的男朋友,然后默不作声地看着大家在她面前出丑,这就是她人生的全部乐趣,所以,如果暂时没有人陷入她的罗网,她便会露出寂寞的表情,犹如活在虚无之中。

江落根本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跟着林露行去咖啡店的,日后她想重新找到那条路,居然发觉自己毫无印象。她不记得点了什么咖啡,林露行一直催她,她赌气之下随便选了个名字陌生的,端上来之后又烫又苦,江落的舌头被烫伤了,眼睛里冒出一层薄薄的眼泪。林露行用贝壳形的银色勺子慢慢搅拌着咖啡,突然问道:“你最近跟杜娜莎关系很好。你们相处的还好么?”

“非常好。”江落顿了顿,闭上眼睛:“她很好。”

“平安夜你在干什么?”片刻,林露行又试探地问道。

这是江落一直想向林露行确认的问题,几个小时以前,她还对此求之不得。但现在,校门口的偶遇已经解释了一切,她对所谓的真相失去了兴趣,不管问什么都没有意义了,知道那些细节只会使她受到更深的伤害。她简直不想和林露行多废话一句。

“没什么。”江落说,睁眼望了望窗外:“在家。”

林露行端起描金边的白瓷杯子,小小地抿了一口:“在家就好。”她不无嘲讽地说:“我估计你也在家,你睡得很好吧?”

她的发问十分奇怪,江落想起那天晚上失魂落魄流落街头的经历,又想到那一晚不知所踪,多半是和男人在明亮的闹市街区参与狂欢的林露行,忍不住冷笑了一声,她想自己是被嘲讽了。

“我没睡。”她生硬地答。

“是吗?原来没睡吗?难怪。”意想不到的是,林露行表现得比她还要愤怒,柔和的五官扭曲了,她恶狠狠地笑了一声,空出来的一只手揪紧桌上方块形的餐巾纸,修剪过的尖指甲抓破了纸张。林露行又搅了搅咖啡,倏忽大发脾气,一把将勺子扔进面前的咖啡杯里,金属的勺子和白瓷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浅褐色的波浪溅起在她面前,咖啡的香气愈发浓郁了。林露行低下头,拼命翻找着包里的东西,她把头埋得很低,找了半天,拿出一只玫瑰金色外壳的口红和一面小镜子,对着镜子使劲涂抹自己的嘴唇。

……这是一只很昂贵的口红,而且也是新的。江落麻木地看着她,忍不住胡思乱想,也许是男人给她买的,圣诞礼物,或者新年礼物。这么一只不大点儿的口红,价值三百来块钱,最能讨虚荣女人的欢心。不过给林露行用不算糟蹋,这颜色很衬她,她的唇形又那么饱满漂亮。她涂上了男人送的口红,就会和男人接吻,把口红印在男人的衬衫上,印在他大学课本的扉页,每次他上课,在教室里正襟危坐,打开书本,便闻见她的味道,看见她的吻……

“干嘛盯着我看?”林露行补完了妆,坐直身子,冷冷地问道。

“没什么。”江落从令人窒息的遐想中挣脱出来,故意装作羡慕她的化妆品。“你的口红……很好看。是什么色号的?”

“什么色号?”林露行喃喃重复一遍,好像下了某种破釜沉舟的决心。她抬起手指,放到自己唇边,在刚涂好的昂贵口红上用力一抹,江落还来不及惊奇,随后,林露行趁着她尚未做出防备,用沾满口红的鲜红指尖按上了她的脸。江落感到皮肤摩擦时的火辣和些微疼痛,其中夹杂着唇部用品的柔软滑腻,林露行将指尖的口红全部抹在了她脸上,形成一道鲜明的印记。

“就是这种颜色。”林露行瞅着她,平静地说,接着,她站起身,匆匆走出了咖啡馆。

这次见面于是又以不欢而散告终。江落独自坐在咖啡馆里,认为自己受到了无与伦比的奇耻大辱,差点哭出声音。她垂头丧气地回了家,当天晚上,她一夜没睡,受到强烈的痛苦折磨,心里满是悔恨和不切实际的妄想,各种杂念不断纠缠着她,使她无法平静下来。江落回想着她和林露行认识半年以来的所有事,她每想起一件,痛苦便加深一些,她甚至无法好好躺着,江落穿着睡衣跳下床,以幽灵的方式在家中徘徊。家里一片黑漆漆的,所有房门打开,月光从窗子里落在过道的地面上,照着她的脸。这月亮只照着她一个人,夜里两点,没有痛苦的人已经安然睡去,剩下的只有她这个可怜的孤魂野鬼。江落打开家门,在大学里转了一圈,半夜的大学如同深山一般阴险可怖,江落走过人工湖,险些跳进去,湖水倒映出的黑黢黢的倒影把她吓了一跳。她最终还是回去了,冻得浑身发抖,她在家里的地板上一边发抖,一边坐到天亮。

第二天,她照常去了学校,简直像失了魂似的,对于别人的话,总要过很久才能反应过来,或者干脆无法好好回答,上午第四节课,她终于睡着了。那天下午有两门随堂考试,她全都考得很差,为这,放学以后还被叫到办公室去接受训斥。接受大人的训斥对她来说倒是有益的,江落几乎从不依靠大人,也不知道原来很多事情可以依靠大人。她在办公室里哭了起来,把老师们都吓坏了,还以为是训她训得太狠,反而纷纷转变了态度,安慰起她来,耐心地给她讲解做错的题目。杜娜莎一直站在老师办公室门口等她,赶都赶不走,老师们看见这一幕,忍不住笑了,对杜娜莎说:“快安慰安慰你朋友吧!”便放江落走了。

然后过了一天、两天、一个星期、一个月。江落渐渐地平复了,她的伤口在长好,慢慢痊愈。杜娜莎毫无怨言地陪伴她,她和杜娜莎的感情越发亲密了。杜娜莎是个怪人,不过也是可靠的朋友。江落在她身上寻求着治愈,她不再想林露行,繁忙的课业淹没了琐碎的苦恼,她咽下痛苦的感情,把它压制在心头。她曾发誓再也不去找林露行了,断绝与她的一切联络是拯救她的唯一方法。林露行要考北京的好大学,江落也得为自己争取一个看得过去的未来,她不能输给林露行。

就这样,她一直坚持到了六月,天气变得酷热,照进教室的阳光一天比一天强烈,南方潮湿的夏天使人难以忍耐。拍毕业照那天,林露行去找美术生朋友们合影,在她们教室里坐了半个小时,与她们依依惜别,聊了一会以后的打算,似乎在顷刻间,她们像蝴蝶破茧一样长大了,对于前途有了清晰的决策。江落环顾已经不剩下多少人的教室,果然,林露行连毕业仪式也没来参加,在失望之余,她又恍然有种时间还停留在去年的错觉,江落常常在课间飞奔下楼,来到美术生的班级找林露行,有时是在班里,有时是和林露行一起去外面,不呆到铃声响起,她绝不回班,美术班的所有人都认识她。那时,她周围环绕着欢声笑语,秋天的太阳明亮温柔,离毕业好像还有很久很久,她们刚刚相识,尚有无数的可能性和漫长的未来。那些日子就像金色的蜉蝣,张开透明的翅膀,飞舞着,转瞬即逝。夏天的骄阳很快便开始对人世进行残酷的拷问,不断地蒸发着少女们的生命和青春。

高考平平无奇地过去了,考完最后一科,放下笔的同时,江落就知道自己是有书读的。她报的是很一般的大学,不会让人羡慕,亦不会惹人嗤笑。她走出考试的高中,最后看了一眼悬挂在楼梯间墙壁上的世界地图。以后不会再学这么繁多的科目,不会被逼迫着背诵地理通识,她们不再是需要认识世界、接受知识灌输的小孩子了,高中生活结束了,所有的恩怨已经结束了。

七月初,江落在酷暑的折磨中拨通了林露行的电话,她带着一种紧张的心情,在屋子的角落里翻找曾抄写过林露行电话的本子,手机里林露行的号码被她删除了。这是分数揭晓之后不久,也是林露行的生日当天,江落到底还是挂怀着对方,想知道她上了哪个大学,是否能去理想的城市,她打算以一场送行结束这个从头到尾都显得十分可笑的故事,她在对自己的卑贱感到绝望的同时,按下了林露行的号码。毕竟还是林露行的朋友,江落这样说服自己,她的汗水打湿了手机屏幕。电话被接了起来,传来林露行“喂?”的一声。

“二十岁生日快乐。那……那个……”

“我落榜了。”林露行说:“第一志愿没考上。后来的我放弃了。”

对话出现了空白,江落想好的所有台词顿时失去用武之地,她原本早就做好了失落和嫉妒的准备,在她的心里,林露行一定能考上好学校,除了自己之外,所有人都会得到幸福。所以,当她得知林露行的不幸,居然松了一口气,虽然她马上就同情起她来。

“对、对不起……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呢……可我只是想……祝你生日快乐。”

“没什么。”林露行幽幽地叹气。“你过来吧。”她忽然说:“来我们上次见面的那家咖啡店,我确实有点事情想和你庆祝一下。”

江落放下手机,慌乱地打开衣柜找裙子,把衣柜弄得乱七八糟。穿好裙子之后,她一只手梳头发,一只手拿着手机查咖啡馆的地址。夏天很热,只折腾了几下就直冒汗,她急着出门,扑到镜子前面抹了点散粉。外面艳阳高照,短暂停留就会把人晒伤,江落从一片蝉鸣中义无反顾地穿过,四十分钟以后,到达了会合地点。林露行已经来了,面前放着一杯加冰块的蓝色汽水。

“喝什么?”林露行笑盈盈地问,把菜单拿给她。江落注意到她去做了美甲,血红的指甲上绘着黑色的羽毛。她今天穿白色条纹衬衫,黑色阔腿裤,林露行完全像个成熟的女性了。不过,她的心情看起来很好,这是一件好事,过来的路上,江落无数遍在心里预演了安慰失声痛哭的林露行的场景,她并不擅长安慰人,所以又紧张又恐惧。林露行现在的样子让她放下心来。

在她看菜单的时候,林露行从包里拿出一份熏着浓郁的香气的金红色卡纸,放在她面前。

“我要结婚了。江落。”林露行说:“你一定要来,希望你能祝福我。”

江落一开始并没有相信听到的这句话,她干脆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直到她抓起那张贺卡一样质地厚重的东西,打开有双喜字镂花的封面,看见里面金粉镶边、印着游龙舞凤的暗花地红白相间的纸张,才信了一两分。这一两分足以使她错愕,上面的人名、地名、酒店名,加粗的字体,百年好合的套话,刺目犹如刀剑戈戟,无一不锋利尖锐,无一不见血封喉,立即将她万箭穿心。

“祝愿什么?什么祝愿?”江落用颤抖的双手捧着请帖,似乎捧着可怕的毒物,她嚷嚷道:“这是真的吗?林露行?怎么这么快?你才多大,疯了吗?你不读书了?你家里人难道同意?”

“……你这是怎么啦?今天就是我二十岁生日呀!我到了法定的结婚年龄了!”林露行顿时不太高兴了,用疏离的、疑惧的眼光瞧着她,小声说:“上大学又不一定要未婚。我家里也同意我早点结婚,而且我没考上好大学,他们巴不得我赶紧出嫁。他家里——就是我男朋友家里,条件很好,可以帮扶我们一把。我们上个星期就定下来了。”

“你明明知道。”江落没把她的话听进去一个字,反复地强调道:“你明明知道,结了婚是不可能继续学习的,你不会再有空闲,也不会再有时间了,你又不是山里来的孩子,有十八个弟弟等着抚养。你再想想吧,这太仓促了,林露行,你何苦……”

“是的。”林露行猛地截断了她的话,她强硬地说道:“是的,江落,你说得对。”

“但我受不了,你不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我太苦了,我捱不下去,再叫我复读一年,我一定会疯的。我一直以为我什么都有,我应该什么都有,我很优秀,任何东西都是手到擒来,我太骄傲,我现在已经知道我的错了。我没有书读,家里又因为我考得很差,说我毫无前途,只能靠出嫁换钱,没有,我什么也没有。我考完试就知道我考不上,我每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明白为什么会活成这样,我看着我的脸、我的画,这都很好,我不能接受居然是这种结局。”

林露行停了下来,努力忍住哭声,捂住脸,自暴自弃地笑了一笑:“这时候,男朋友向我求婚了,他家里不同意,可他每天都在争取,他妈妈骂我是婊【】子、骚【】货,他为这扇了他妈一个耳光。多少人都做不出这一件事。他是独生子,家里非常娇宠他,最终同意了我们的婚事。他妈妈也原谅了我。上个星期一出分数,我们就开始准备婚礼。他马上大四,要去日本交换,然后留在日本读研,过几个月就要出国。他家里出钱让我跟着一起去,先去上语言学校,然后考试、读书。我和他结婚不是发疯,我能得到好处,我要出国了,江落。”

“原来如此。”江落斜睨着她:“你是为了能出国读书才结婚的,是不是?”

“不是。”林露行残忍地说,她看向别处,脸上浮起一点红晕:“主要的原因是我爱他,我愿意嫁给一个……能够从绝望里拯救我的人。”

江落的最后一点侥幸终于也破裂了,而且,有一种神秘的直觉,或者说是一厢情愿之人的自负,使她能够肯定林露行是故意这么说的,林露行其实并不绝望,她这种人没什么可绝望的,她只会让别人绝望。她很知道怎么做能让江落绝望。江落忍受不了她的这种残忍,她被伤害得太深了,自从她意识到她对林露行那种扭曲的感情,她就无时不刻处于煎熬和痛苦之中。她为了发泄这股怒火,握住请柬的两端,从那大红囍字中间用力一撕,发出响亮的声音,她将残片对折,又一撕,硬是把那结实的卡纸撕成一条一条,扔在桌上。

“你这是干什么!”林露行反应过来,伤心地轻呼。

江落不说话,直勾勾地瞪着她,她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唯一能确信的是,她其实从来没有从林露行的罗网中挣脱出来,几个月的平静日子是虚伪的,伤口的痊愈是虚伪的,她的内心正在发烂流脓,被蛆虫啃噬,而她本人简直是具行尸走肉,处于魔女林露行的掌控内,永远也不可能挣脱。她的自制力崩溃了,现在是江落最勇敢的、最接近袒露内心的时刻,狂热的感情淹没了她自己,很快也会淹没林露行。如果再多看林露行一会,多在这家咖啡厅待上一刻钟,江落就要重蹈艺术节那天的覆辙,比艺术节时更甚,她会表白的,她忍受不了煎熬,会清楚地告诉林露行这段日子她经受的一切。她在林露行面前成为赤子,顺从地献上自己的弱点,因那弱点正是对方。

她终于没有彻底毁灭。过了十秒,过了半分钟,她发出噗嗤一声,接着响起的一长串怪异的笑声打破了凝滞的气氛,江落又一次怪笑起来。当她不知道怎么做的时候,她往往用笑来掩饰。她笑得非常沙哑,声音几乎有点瘆人。她大笑着,说:“对不起,林露行,原谅我,我祝福你!”

江落停下了笑,耸一耸肩,做出轻佻无赖的模样,舔着干枯的嘴唇:“不过嘛,你明明应该知道的,我没钱随份子,我不能去。你不该送给我这张请柬!我不要!”

危机消失了,事情以这样一种惊险的方式化险为夷。林露行露出了轻松而失落的表情,她一笑,从身旁的椅子上拿过黑色皮包,从里面掏出一个朴素的钱夹。

“我没指望你能给我贡献份子钱。”林露行数着钱,责备道。“不过不包红包也不好。”她自言自语,数了十张一百块。粉红色的钞票一张一张在她手指间翻动,鲜艳、肮脏、充满罪恶的货币穿梭于林露行雪白的指间,划过她漂亮的指甲。钱很可恶,那指甲也很可恶,江落愣愣地看着,这是她对江落的最后一场侮辱。

“拿着吧,记得来,进场不用请柬,我会特地等你的。”

江落接过了钱,心情平静了不少。她想赶快从咖啡厅出去,不过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得弄清楚。她把钱装进随身的小包里,问道:“是我们上次见面,跟你一起的那个男的吗?”

“哪次?”林露行疑惑了几秒,想了起来:“哦,对,是他。”她点点头:“我们是今年认识的。”

江落也点了点头,没有和林露行告别。本能驱使她走出了咖啡厅。等她回过神,她站在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公交车炙热的尾气喷在她脸上,她的头发贴在脖颈两侧,浑身汗得透湿,仿佛被大雨浇过。江落这才发现自己在咖啡厅什么也没喝,她很饿,又很渴,随便走进一家餐厅,胡乱点了一些菜,大吃了一餐,没尝出任何味道,却用了一百多块。当天下午,她动身去了火车站,天意使然,她的身份证在身上,可以随时离开这座城市,去任何地方,她用林露行给她的钱买了火车票,要到什么地方根本不重要,江落从滚动着车次的大屏幕上随意选择了一个地名,只是因为念起来好听。那是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候车时和上车后,江落每过几个小时就要把车票拿出来看一次,不然就会立刻忘记目的地。

这不是一次让人满意的旅游,然而是一场适得其所的流放。火车是绿皮慢车,极其吵闹,售货员不住地在过道穿梭着,推销昂贵又拙劣的商品。空调开得很低,晚上能把人冻醒,很多人脱了鞋子和袜子,把瓜子壳橘子皮扔了一地。每个人都在说话,他们或者坐是这趟车回家,或者成群结伴游山玩水,没有一个人像江落这样,是被流放的。江落独自坐着,瞧着窗外,土地从她脚下流过,她和一座座城市相遇又告别。这趟列车运行了二十多个小时,期间江落不起来活动,不和人搭话,她听着环绕在耳边的喧闹,巨大的世界清晰地提醒着她的孤独,她遭到了遗弃,她在这里既无爱人,亦无亲人。

下车以后她哪也没去,毕竟是一个陌生的城市,江落对这里没有半分了解。她坐着公交车在城里逛了一圈,从这个路线换到那个路线,最终找到了一家价格便宜,环境还算干净的招待所。江落完全没有考虑安全问题,她订了三天的房,之后拿到钥匙就进屋躺下了。她就这么躺了三天,一点儿也不觉得饿,有困意她就睡觉,没有困意就把床前的电视打开,看各种各样的电视剧打发时间,空调始终嗡嗡嗡的响着,老旧的电视里放映着在不同时空上演的爱恨情仇,和她无关,无论什么事情都和她无关,每个人都是被人爱着的,只有她不是。到了第三天,江落起身去楼下大堂准备再订两天的房,结果一头倒在了门口的地毯上,好在地毯很厚,她虽然疼,却没受伤。她爬起来,知道如果再不吃东西就会没命,于是给自己叫了外卖。以后她又躺了四天,每天定时叫外卖,以免自己饿死。她的钱快不够用了,江落根本没有注意到,对于往后该怎么样,她丝毫没有想法,她甚至认为自己的人生至此结束了,彻底完蛋了,她在等着自己断气。她当然没断气,第五天的深夜,她在睡梦中被电话吵醒,显示屏上亮起一串数字,是林露行的电话,她会背。江落迷迷糊糊地接了起来。

“你上哪儿去了?”林露行的声音冰冷、充满哀怨,如午夜的幽灵:“快把我结婚的礼金还我。”

江落听她说完,一言不发地摁了挂断键,之后关机。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几次,重新进入了梦乡。

第七天清晨,雪白的窗帘上浮现出晨光的时候,江落被一阵钥匙开门的声音惊醒,她恍惚地睁开眼睛,看见房间的门被人打开了,明亮刺眼的阳光由门缝外照进来,那窄窄的一线光明,扩张为耀目的一片,整个房间都沉浸在美丽的朝阳之中。随后吹来了清新的风,林露行从门外款款走进这间斗室,好奇地环顾江落生存的房间。

“醒醒。”她站住,望着床上,不好意思地说:“我来找你……讨债了。”

江落猛地坐起身,以为自己身处梦境,她这几天确实做了不少噩梦,如今才得到补偿。江落的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衬衫,而且被她睡得皱不拉几,头发全乱了,大概还很油腻。她的形容极其憔悴,她为这幅憔悴的模样被人目睹而难堪。林露行在床边坐下,好整以暇地对她微笑。

“我说是你的朋友,来这里找你的,告诉了前台你的名字,又说了你的身份证号和手机号,他们就替我开门,让我上来了。”她笑着说:“小地方的招待所安全意识好差呀。”

“我迟早举报他们。”江落嘟哝着,用垂死的眼神看她:“你是来……找我的?”

“其实是……”林露行犹豫地说:“其实是我们蜜月旅行,经过这个地方。杜娜莎查到你在这里,拜托我过来找你。”她连忙补了一句:“杜娜莎找你很多天了。”

“哦对,你要结婚了。”江落的目光顿时黯淡下来:“婚礼已经办了么?什么时候?”

“还没办,你把请柬撕了,所以不知道日期,我也忘记告诉你了。”林露行怜悯地注视着她:“他——就是说我的未婚夫,还有几个月才满二十二岁,不能领证,所以我们趁着暑假,先蜜月旅行再举行婚礼。婚礼在九月十九号,上午十点,地址我一会发给你,那天是他生日。”

“蜜月旅行。还有生日。”江落干笑,摇晃着脑袋。“不必了。”她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我那天有课。我看了大学的课表。恐怕我还是不能去你的婚礼,实在不好意思。”

“你到底是怎么了?就不能和我说说吗?”林露行按住江落的手,关切地端详着她的脸色:“你真的很不对劲,为什么招呼都不打就跑了,也不和我联系?”

“没事。我没事。”江落不耐烦地别过了脸,她麻木地重复着这句咒语一样的话,那是精神失常者的盾牌,用来搪塞礼貌性的关心,拒绝所有人的帮助,把自己隔绝在众人之外。片刻的静默过后,她还是按捺不住,用余光贪婪地瞧了瞧近在咫尺的林露行的面孔。林露行为何总是在她快要断绝念想的时候给她希望呢?她想,林露行真是这样的恶魔吗?然而她就要结婚了,这是铁证。这张脸,这只手,江落曾恋慕过的每一寸皮肤,已经全部是属于别人的东西,她只能这样看一看。即使连这般心怀鬼胎的注视,也可能会被判定为不可饶恕的罪过。

“我这些天,在想我们高中时候。”江落叹息地说:“林露行,你记不记得?那就是几个月以前的事,还是那么近,那么近的时候,回想起来,一切都是清清楚楚的,却再也回不去了。咱们都长大了,你都要结婚了,时间过得好快。”

“我记得,我全部记得。”林露行哄小孩似地低语,她朝江落伸出手,张开手掌,掌心朝上:“不过,我更记得我来这里的目的,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请你把我的礼金钱还我。”

“怎么办呢?”江落重新倒回床上,双手枕在脑后,对着天花板笑了笑:“钱都被我花完了。”

她打定主意赖账,至少可以保留最后一份尊严。钱她过后再还给林露行也无妨,江落只想让林露行明白,她绝不会按照林露行的安排继续乖乖地表演下去。然而,她以为自己得到胜利的同时,倏忽感到一片阴影自上投落,那是林露行俯下了身,向她靠近。江落一辈子也忘不了林露行的呼吸飘拂在她的皮肤上,她浑身紧绷起来的感觉,林露行的嘴唇差点就要触碰到她的脸。她看不见天花板,看不见光线,她的眼睛里只有林露行的倒影,她的瞳孔被这个人侵占了。

“给我当伴娘吧,作为补偿。”林露行在她耳边悄悄地说,握紧了她的手,两人的手都十分潮湿。

江落听见自己失去神智地说了声:“好。”

林露行在当天下午离开了。江落买了当天晚上的火车票,她不明白这算不算是被拯救了,她走出火车站的一瞬间,便被人一把抱住,杜娜莎已经在火车站外面的广场上等候多时。

“江落!我多担心你啊,我到处找你,我去了你家,拼命敲门。我去了五次,没有人应我。”杜娜莎哭喊着,发狂地说:“你的爸爸,你的妈妈,为什么都不在,都不在啊!”

“是的,杜娜莎。”江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笔直地站着,被她搂在怀里,面无表情地回答:“你已经看见了,事情就是这样。我的爸爸我说过,丢下我们走了,我的妈妈一下班就跑到外面去快活,她也不乐意看见我,她怕我去找她,连电话也不肯告诉我。从五岁起,她就经常把我锁在家里一整天,我有一次差点饿死,因为她忘了在家里放钱。”

“没有人在乎我,没有人爱我,我曾经试着去讨好一个人,以为可以改变这样的命运,我尽了全力,可是还是一样,她反而嘲笑我,不肯放过任何一个伤害我的机会。杜娜莎,既然没有人在乎我,那我到哪里去又有什么区别呢?我不想上学了,不想读书了,我现在什么也不想干,我想休息一会,我还是会上学的,你放心吧。我还要去林露行的婚礼。不要为了我做这些没用的事,一个不被人在乎的人,她不管怎么样都是无所谓的。只要她没死,大家就可以心安理得。如果她死了,那倒更好,人们在品尝她的不幸的时候,心里又会升起一丝侥幸的念头,心想:还好我不是这样的,我比她强。”

杜娜莎露出意外的表情,实际上,连江落自己都很意外,她居然不加思考地说了这么一大段话,不知何时,她也可以发出这么多厌世的牢骚了。杜娜莎认真地看了看她,把她抱得更紧,她把娇小的脸庞贴在江落的肩膀处,用仇恨的声音,发着抖道:“为什么说这些话?你不该说的。这证明你已经完全把我忘了,你总是忘了有关我的事。你不是不幸的人,因为我在乎你,而且一直在乎你。江落,你明白吗?你能知道我的意思吗?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被录取了。我的志愿和你填了一个学校。”

江落这才发现杜娜莎的脸上满是眼泪,不知何时,这位好强的少女已然哭得眼眶红肿。她抹了抹眼睛,啜泣道:“我真的很害怕!你会就这样消失了,我害怕。”

江落恍然大悟。她想起当初询问杜娜莎的高考志愿,杜娜莎总是闪烁其词,填志愿的那天也没有让她看。反而倒是她,早早地把自己的志愿告诉了杜娜莎,毫无防备。现在想来命运就是这样,其实江落早就知道了结局,她只是不愿承认身边还有杜娜莎而已,她喜欢的是林露行。但她应该明白,全都是注定的,她的救赎在这里,不在别处,去别处寻觅是注定会遭到失败,遍体鳞伤,这是对于她痴心妄想的惩罚。江落低头看了看杜娜莎,杜娜莎也看着她,杜娜莎踮起脚尖,双手扶住江落的双肩,眼神异常真挚诚恳。

“我明白了。”江落点点头,缓缓地回答:“请允许我考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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