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做罗特希尔德了!

“我为什么生来如此呢?”雷吉娜想,“当这些人在生活,当这些人在我身边恋爱并幸福着,我觉得他们是在杀害我。” ​​

【2018.2】蕾丝蛛网(五)

五、

 

一个星期以后,江落和杜娜莎开始正式交往了。

值得一提的是,在杜娜莎表白之前,江落从来没有过、哪怕一秒钟也没有怀疑杜娜莎对她抱有的友情,她一直以为杜娜莎只是一个占有欲较强的朋友,加之杜娜莎长得可爱,像个娃娃,举止间偶尔会流露出固执的孩子脾气,有这样的特征就更不奇怪了。正因如此,江落相信杜娜莎超过相信林露行,从朋友的角度来说,杜娜莎没有任何欺骗她的必要。杜娜莎的表白起初让她发懵,倘若杜娜莎对她的情感并非可贵的友谊,而是把江落作为爱慕的对象看待,对她怀着某种秘密的期待,那许多事情就不像江落想的那样单纯了。她们的关系一旦被爱欲浸染,便会变得污浊而深沉,滋生出无数罪恶和贪婪,江落曾经沉浸于这种可怕的爱欲之中,自然清楚在它的驱使下,做出任何事都是有可能的。

这无疑是对江落的又一打击,从火车站回来以后,她在家里呆了一个星期,逐渐恢复了神智,她又想起了过往那些细小的疑点,尤其是当时江落在咖啡馆和林露行的对话,她虽然魂不守舍,却记得很清楚,林露行亲口说过她的男朋友是今年认识的,然而在去年九月,她就从杜娜莎口中得知了有关男朋友的情报。时间线再度发生了混乱,江落现在已经不知道该相信怎样的消息,她的周身被重重阴谋围绕,宛如走不出的噩梦。

可是,在这个时候,她仍然没有抛弃一切、去追求真相的想法,过度的追究将会让她得不偿失,林露行的婚期定下了,她没有留给江落任何希望,无论做什么都于事无补,江落不愿在这种时候再失去杜娜莎,那会使她陷入彻底的孤独。她在极度伤心中产生了一种错误的观点,即杜娜莎是她的天选之人,是命运把杜娜莎送到她的面前,如果她企图从这样的命运中逃脱,追求随心所欲的爱情,她便会继续受到残酷的报复,直到她认清自己真正拥有的是什么。

江落会有这样的想法,并非全是由于她的怯懦和自卑,她和杜娜莎的相遇的确有一些宿命的意味。她认识杜娜莎,早在认识林露行之前,那是在高二下学期的一个春天,江落的课业还不繁重,也没有结识迷人的魔女,因此显得无忧无虑的日子。每逢周末,江落会带着作业去外婆家短住,她虽然被母亲视为累赘,却总是受到外婆的欢迎。外婆以前是旧城区的裁缝,住在深深的巷子里,居所是一座有五个房间的横梁结构的平房,地面凹凸不平,建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夏天非常阴凉,散发着一股迷人的老旧气息。她们周围还住着一群同样旧业是裁缝的邻居,每天天不亮就起了身,把椅子搬到房门口坐着聊天。江落很喜欢这种亲密的氛围,认为这才是健康的人际关系,她待在这里,看着横亘在天空中的晾晒衣服的绳线,好像回到了上个世纪。外婆的邻居们也很怜爱她,说江落没有父亲,是江水带来的、坚强又乖顺的孩子。

关于杜娜莎的记忆,就是从江畔外婆家的平房,从裁缝家堆积如山的各色布料,从绿色厚玻璃糖罐里装盛的糖果一般缤纷多彩的纽扣开始的。江落后来知道,杜娜莎自幼失去了母亲,父亲再娶,由爷爷和奶奶抚养长大。她的爷爷是造船厂的高层,奶奶是望族的小姐,居住的地方在法国租界旁边,离江落的外婆家不过两条街,其中有一条经过旧文化宫和百货市场,路两边种着很多鲜艳的夹竹桃,有奶油色的、果酱色的,气味如蛋糕一样甜美。

某个周六的夜晚,天气晴朗温和,十点钟,江落的外婆便睡下了,老人总是睡得很早的。江落做完作业,却毫无睡意,在屋里玩了一会手机,又看了几页书,决定按照以往的习惯出去走走。她穿好衣服,悄悄取下门闩,打开两扇厚重的大木门,轻车熟路地走出黑暗无灯的旧居民区,溜到了大街上。这时已接近十二点,柔和的路灯光线下,老城区显出几分萧条,宛若疲态尽现的老者,与当代生活脱了节,被留在旧日时光之中。这天晚上天空澄净,没有灰霾,江落神清气爽,裹紧衣服沿着大街朝江边走去。路上不见行人,只有车子不时经过,这个独行的少女并不害怕,也没有戒备之心,她是惯于半夜出来散步的。每当失眠,心中难以平静之时,江落就会采取这种方法,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竭,然后回去睡觉。她从来没有遇到过危险,并且坚信自己以后也不会遇到。

今天她的精神却很好,走到江边之后丝毫不觉得疲惫,夜晚的江风带着水汽吹来,江落顺着两侧的人行通道爬上大桥,想要看一看江上停泊的船只以及江对岸灿烂的灯火。人行通道上空无一人,站在大桥中段,向下俯瞰茫茫的水流,有一种天地阔大之感。江上的风异常猛烈,吹乱了江落的头发,灌进她的衣服里,在她耳边呼呼地响。她逆着风,慢慢地朝前方走去,忽然发现不远处的夜色之中,出现了一个模糊的轮廓,一动不动地停在桥边。她心里一紧,赶快又走了几步,看清那是一个少女的身影。少女不顾危险,双脚悬空,坐在人行通道外侧的栏杆上,微微垂下脑袋,凝视着长江。她的衣裙和发辫在湿润的风里飘飞,在她脚下,漆黑的万丈空无张开了血盆大口,空无的底端,长江以千万年不变的姿态发出呢喃低语,一阵一阵荡漾着波澜的浩瀚江面涌起冰凉的水雾,仿佛溺死的鬼魅,弥漫在昏昧的夜色之间。

半夜,江边,令人胆战心惊的坐姿。此情此景,似乎很是不妙。江落观察了她一会,轻轻地咳嗽出声。那少女如受惊一般,迅速转过头来。

她看起来比江落小,个子很矮,容貌幼稚。她望着江落的时候,黯淡的桥上灯光照着她的脸。那张脸非常小巧,下颌很尖,被梳成双辫的凌乱的长发簇拥着,显得十分苍白秀丽,但有些缺乏生气。江落见她的反应还算平和,便缓缓走上前去,站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倚靠着栏杆。少女面色阴沉,死死地盯住她,眼神极其不友好。江落干笑了一声,做出一个友善的表情,试探地问:“你好?你也是出来散步的吗?”

少女没说话,也没动,目不转睛地瞧着江落。她的两只眼睛很美,睫毛又长又密,略略卷翘,眼珠黑沉沉的,像混血儿。在她的注目之间有一股阴冷的压迫感。她这么看了江落有至少两分钟,没有跳下去的意思,也没有从栏杆上下来的意思。江落以为她不会搭理自己了,出于某种固执的心态,还是站在原地,大胆地和她对视,她和这少女暗中较量着。终于,对方微微点了点头,开口说道:“……是的。”她的声音带着一点沙哑。少女挑衅地问:“你也觉得无聊吗?”

“不无聊的人已经睡觉了。”江落自以为聪明地回答道:“如果不无聊,谁会半夜出来散步?我有的时候觉得,鬼也很无聊,所以才总在晚上出来。”

“也许我正是鬼魂呢?”对方冷淡地说,忽然绷不住了,笑了一笑,黑沉沉的眼睛弯起。这一笑使得她的眼睛看起来更加美丽,颊边漾起浅浅的酒窝,宛若春水解冻,嫩芽新发,幼莺初啼。

就这样,江落轻易地获得了这少女的认可,和她聊上了天。她们在夜里的江边聊了两个小时,全都冻得浑身冰凉,却兴致高昂。她们很快便熟悉了彼此,江落知道少女和她原来是同一年出生的,在一所有名的贵族中学读书,并且爱好诗歌,爱好一切美和严肃的东西。江落虽然对诗歌并无特别的研究,但胜在有着广而不精的知识,可以勉强应付着与她谈话。她们说遍了可以说的话题,两个人的嗓子都哑了。两小时后,少女打了个呵欠,终于从栏杆上轻快地跳到了地面上,和江落一同走下大桥,她们交换了名字,在桥下分别,回到了各自的家。

这个美好的插曲,很快便被江落当成一次小小的奇遇给遗忘了。过了半年,高三开学时,名叫杜娜莎的新同学转到她们班上读书,她站在讲台上自我介绍,江落一时竟没有认出这是桥边的故人。杜娜莎解释道,因为家里要买房,户口所在地变动,于是转到这里上学。江落没有怀疑,全然相信了。她把杜娜莎当做普通同学对待,重逢之后,江落一次也未曾提过之前的事,没有表现出任何特别的态度。江落始终觉得,那天在桥上和杜娜莎的搭话只是偶然的、不值一提的,她们的聊天也平常得不能再平常,和任何两个陌生人迫于无聊所进行的临时谈话并无区别,因此,她没有必要对杜娜莎倾注什么后续的关注。更何况,开学第三天她便认识了林露行。

这对杜娜莎来说是残忍的,杜娜莎后来承认,相遇的那天,她确实打算跳江自杀。如果不是江落,也许杜娜莎已经不在人世。从她桥上遇见开始,杜娜莎就留意江落了,江落的态度使她感到失望,她对江落说:“你总是忘了有关我的事。”大约就是指的这一桩旧事。在两人开始交往后,杜娜莎主动告诉江落,她其实为了江落才转学到这里。在她对人生失去兴趣,她的生命被虚无渐渐吞噬的时刻,她认识了江落,就有了活下去的目标,她对自己说:“好吧,那么我就动身到她那里去吧。”于是不择手段地转到了江落的学校。高三年级转学很不容易,为了这件事,她还和家里闹了一阵脾气,她的爷爷奶奶过度地娇宠她,对她百依百顺,最终还是为她办到了。

对于杜娜莎的执着,江落始终持着费解的态度,当她得知杜娜莎转学的真实理由,简直毛骨悚然。这说明杜娜莎从两人初遇时就开始筹划着接近她,并且成功达到了目的,她有着恐怖的行动力和非同常人的信心,高三一年,她有很多很多时间可以用来思考和布置。如果杜娜莎想,可以随心所欲地把控她与江落的关系,没有人能成为她的对手。江落不明白自己身上究竟有什么使她如此着迷,她的确阻止过杜娜莎的自杀,但任何一个正常人看见别人自杀,都会试图去阻止的。杜娜莎却从此对她念念不忘,她因为江落再平常不过的反应而陷入了恋爱,在她的身上,有着偏激和过度依赖的特征。

江落曾经想要找杜娜莎了解高中时期的真相,她试图完全相信杜娜莎,怀疑自己的恋人使她感到罪恶。有一次,时机正好,江落装作不经意地提到了林露行。

“之前,你跟我说她男朋友没断过,是真的还是假的?”她以谈论八卦的口气问。

“我不知道。”杜娜莎梳着头发,冷漠而怜悯地看了她一眼。回答:“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从她清晰的眼神中,江落明白了一切,她明白在她和林露行相识的一刻,流言和阴谋便已经开始。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她安慰自己,再去计较它们毫无意义。她现在的唯一任务就是和杜娜莎谈恋爱。作为恋人的杜娜莎比之前更加温柔,不过也更加固执,自从和江落开始交往,她常常趴在江落的肩头,在她的胸口,痴迷而贪婪地嗅着她的每一根头发、每一处衣服缝隙里的气味,那样子像是一只悲哀的犬嗅着主人的尸体,然后,再过三天,它就会把这具尸体吃掉。

一开始,江落和杜娜莎恋情的进展并不顺利,可以说是乱七八糟。江落对于恋爱没有经验,只能按照自己从别的地方学到的样子,尽可能地善待杜娜莎。可是,情感往往不会立即按照理智的要求作出改变,她还没有从林露行的阴影中走出来。在相处过程中,她们两人都避免提到林露行,甚至避免去林露行去过的任何地方。效果适得其反,正是这样的做法,比以往更加鲜明地彰显了林露行的存在,她们中间横亘着林露行的影子。

好在暑假还有一个多月,两人又都没有家里的管束,有很多时间可以用来习惯彼此,她们试图创造许多回忆来冲淡过去,如干渴的鱼般竭力用自身的唾液打湿对方。杜娜莎带江落去了自己的家,给她看自己珍藏的精装诗集,有着漂亮的封面和插画,她家有咖啡机和进口的咖啡豆,可以煮现磨咖啡。江落每次登门,咖啡都已经准备好了。杜娜莎喜欢喝咖啡,江落也陪着她喝,夏天放在冰箱里冰冻的咖啡,喝完之后杯底总是残留着一层细细的砂糖,在太阳底下闪闪发亮。

天气不那么热的时候,杜娜莎会穿着洋装去租界的洋楼上喝下午茶,吃糕点。江落给她撑着阳伞,给她拍照,沿江的旧租界屹立着许多风味纯正的欧式建筑,被改造成了咖啡厅和饭店,前来观光的人络绎不绝,在众人面前,杜娜莎经常忽然抱住江落,搂着她的脖子,亲吻她的脸,仿佛在向全世界宣示她对这个人的主权,江落觉得这是一种缺乏安全感的表现,不禁产生了爱怜,当杜娜莎紧紧地拥抱她,把冰凉的脸凑近她的脖子,她便会安抚性地摩挲着对方的头顶。

江落抱着礼尚往来的想法,邀请杜娜莎一起去外婆家暂住。杜娜莎惊喜地同意了。她不嫌弃老旧的房子有什么不方便,反而很快就习惯了在平房中生活。漫长的下午,她有时会陪着江落的外婆一起看电视。晚上,她们坐在屋子外面的竹床上,仰望头顶澄澈的星空。繁星温柔地散落在天际,老人睡着了,屋里传来收音机平和的广播,杜娜莎慢慢地靠近了她,偷偷地和她接吻。

在江边的旧城区,她们度过了七月。到了八月,江落的母亲出门旅游,杜娜莎干脆寄住在了江落位于大学的家中。她们单独相处时间的更多了,杜娜莎拼命用自己的存在驱赶林露行,一点一点地占领了所有属于林露行的位置。送给江落的信纸、笔、梳子、簪子和口红,堆满了江落的书桌和梳妆台,不知从何时起,江落的相册里全部是杜娜莎的照片,卫生间的洗手台上摆着杜娜莎的洗护品和化妆品,她的衣服上、书上,沾染了标志着杜娜莎的卷发,每当她慢悠悠地换上衣服,或者在清晨打扫家里的卫生,看见这些属于对方的痕迹,便感到一股奇妙的温暖。江落用食指和中指拈起柔软的卷发,把它们向空中一吹,头发慢悠悠地打了个转,向下坠去。很快,她就能在衣服上发现更多落下的卷发,蜷曲在柔软的衣料之间,如那个人的指头,无时不刻抚摩着她。

杜娜莎一毕业就把头发烫卷了,并且开始每天化妆,让江落替她挑选饰品和衣服,她打扮得越来越漂亮。她们开始喝带酒的饮料,穿很短的裙子,随着高中的毕业,一切禁令都取消了,成人世界向她们开放。江落坐在沙发上,看见在屋子内穿梭的杜娜莎,偶尔会产生自己已经长大,拥有了家庭的错觉,这一切加起来还不到两个月,江落感到梦幻般的不真实,她曾经那样伤心欲绝,现在却拥有了一切。对现今的生活,江落还是满意的,因为她害怕孤独,害怕空荡荡的房子更甚于占有欲极强的恋人。

开学前半个月,是最为炎热的盛夏,她们不再出门,成天呆在家里。杜娜莎喜欢在书房中,坐在沙发上消磨时光。冷气开得很足,惬意的凉风一阵阵地吹拂,空调的水滴声单调而规律地响着,向阳的窗边,白色的蕾丝纱帘在日光下显得异常纯洁美丽,宛如新娘的盛装。这是江落从小看到大的风景,直到现在还是很喜欢,在这间屋子内,她总想起小时候的事,她一件件地讲给杜娜莎,杜娜莎认真地听。无话可说的日子里,她们便静静地坐着,这种安宁也是使人惬意的。杜娜莎一旦感到无聊,就会去江落父亲留下的书橱中翻找合心意的旧书,她常常从中随手挑出一两本感兴趣的来看,看了几页,就把它抛在一边,再也不去阅读它,到了第二天,她又会重新换一本来读。江落负责收拾她到处乱丢的书,而且把这视为一项幸福的负担。有时,杜娜莎也会发现能够让她爱不释手的书籍,不仅把它认真看完,还会给江落朗读,由于很喜欢那些别离之际伤情的和歌,她在暑假中为江落读了一整本《伊势物语》。

杜娜莎有着丰富的诗的知识和独到鉴赏力,从古苏美尔的史诗,到为汉代贵族送葬的《薤露》,她似乎都曾涉猎,而且有着不寻常的见解。江落记得,有一个早上,忽然下起了夏季的暴雨,天空昏黑如同黄昏,在破碎的乌云中,闪电劈向人间,急雨敲打窗棂的声音在房间里不断地回响。杜娜莎没有点灯,她在昏暗的窗前,拉着江落的手,在她掌心用手指胡乱划着,念诵着:“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的句子,江落只觉得这样的诗句很不祥,杜娜莎却说:“古时候,一唱起这样的丧曲,就有数百个人来相和同歌,想必是很动人的,倘若鬼魂能听到,那么就死而无憾了。”

杜娜莎老是谈到死的话题,江落无法理解杜娜莎对于死亡的微妙向往,她的身上仿佛随时束缚着沉沉的枷锁。她不常笑,无论江落怎么逗她,都很难见效,反而把自己弄得像个滑稽的小丑。杜娜莎是难以取悦的,江落和她相处的时间越长,就越深刻地认识到这一点,可她没有放弃希望,仍想着在两人共处时能让杜娜莎高兴一点。她对一切过于深刻的话题避而不谈,只关注会使人感到愉快的事。杜娜莎读诗的时候,她就在空调房里吃西瓜,并邀请杜娜莎一块吃。把西瓜从中间劈开,拿一把勺子来舀,江落以前以为所有人到了夏天都会这么做,后来她发现杜娜莎从来不这样,杜娜莎根本不爱吃西瓜。她穿着贵族晨衣般的长长的家居服,即使读书也端正地坐着,无时不刻都注意仪态,江落心想她是怕弄脏自己的衣服和手。不久,她的猜测得到了证实,杜娜莎不吃有皮的、有核的、黏糊糊的、需要吐籽的水果,也就是说她几乎不吃任何新鲜水果,只吃密封在罐头里、切成一片片的、用糖水渍过的那种。江落自然而然地表示了担忧,她认为这不健康,罐头水果都很不新鲜,满是防腐剂。于是,再后来,当杜娜莎读书的时候,江落便用勺子把西瓜的瓜瓤挖成许多小块,用牙签挑掉籽,装在干净的小碗里献给她。杜娜莎欣然接受了,她吃得很香,江落受到了鼓舞,往后每天都这么干,这是她摸索出的为数不多的讨好杜娜莎的方式之一。在百无聊赖的、困意正浓的午后,夏季的风将窗外枝繁叶茂的樟树吹得哗哗作响的时候,这就是江落唯一的工作。

她们的关系在八月顺利而飞快地进展。总体来说,暑假是愉快的,但终于快要结束了,开学的日子愈来愈近,某件事情也就越来越沉重地压在江落的心头,不容忽视。她偶尔在半夜想起,焦虑地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她还没有告诉杜娜莎,自己答应要去当林露行的伴娘。

江落不想提起林露行,她恨她,抗拒她,她甚至不想去上学,不想接触外面的世界。杜娜莎是她的桃源。倘若只呆在这间屋子里,和杜娜莎在一起,永远两个人在一起,她就是安全的,她通过与世隔绝来免除心上的痛苦。如果她走出家中,走到那个有林露行的世界去,听见别人谈论她,看见她的脸孔,她不知道自己又会怎样。江落好不容易才熄灭了那种激烈的情感,用一捧死灰掩盖起来,她小心翼翼地经营着自己和杜娜莎的亲密关系,她害怕接触有关林露行的一切,她清楚地预感到,她在林露行面前没有自救的余地,只要林露行一启唇,一抬手,就足以毁掉她现在拥有的一切。

尽管无比抗拒,江落仍然明白她无法毁诺,林露行一定会纠缠不休,她只有顺从。她原本准备在八月的最后一天把这件事告诉杜娜莎,征得她的同意,结果杜娜莎先于她提出要在那天一起去高中看望老师,好好地感谢她们。她很少对江落提出要求,江落不好意思拒绝她,便答应了。

对于这一天即将发生的事,江落并非毫无设想,她仔细地考虑了最糟糕的可能性,林露行应该正在筹备婚礼,倒是远不至于在高中校园里碰见她,以前关系比较好的同学都知道她在和杜娜莎交往,不至于在她们面前说扫兴的话,要是有人无意提起那个可怕的名字,江落便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想尽办法把对方的话堵回去。江落暗自祈祷这一天能够平稳地度过,不会出现意外,这样,她就好在晚上杜娜莎收拾东西的时候把要去当伴娘的承诺告诉她。

高中的校园和三个月前没有太大区别,还是那副模样。新一届的高三学生已经补了很久的课,那栋用作画室的小白楼重新被占据了,江落和杜娜莎去的时候,正是课间,远远地就能听到美术生们的欢声笑语。她们匆匆从樟树的浓荫下走过,走过被破碎的樟果染成黑色的地面,走过那个林露行洗过手的白色水槽。所有流逝的旧日时光,那些残存的声音、光影、颜色和触感,在这一刻转瞬复活又转瞬幻灭,与她们擦肩而过,真正地远去了,她们登上了通往老师办公室的教学楼楼梯。

老师们的态度与毕业之前大相径庭,再也不训斥她,不对她摆出严厉的面孔,让江落暗中感到惊奇,他们非常和蔼,高兴地让她们坐下,祝贺她们考上了大学,却坚决不肯接收她们的礼物。办公室里没有学生,江落放下心来,手捧着老师给她倒的那杯水,坐在老师们面前,大胆地和他们开玩笑,讲起了昔日绝不敢讲的俏皮话,把他们都逗笑了。解除了全部约束,和老师平起平坐的感觉太好,江落大概确实有些飘飘然,她和老师们一起笑着,谈天说地,完全没有预感到她最害怕的事情就要发生:突然,正在批改作业的英语老师放下钢笔,走到江路面前,脸上满是怜惜的、痛切的表情。这位英语老师过去也教美术生,她单刀直入地问道:“江落,你和五班的林露行关系很好吧,她现在怎么样?”

江落愣住了,老师居然也会提起林露行,这是她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的。而且,由于是老师的提问,绝不能敷衍了事,必须认真回答。她的心跳立刻加快了,呼吸也艰难了起来,就在这时,她发觉正和其他老师说话的杜娜莎略略回过头,朝这边看了一眼。江落痛苦地笑了一下,这个学校里,不管什么地方都会有人关心林露行的下落,她就是这样一位有着魔力的人。

“我……我最近没和她联系了。”仓促之间,她说了实话。

“怎么了?”老师微微皱起了眉头,她看起来有点伤心:“怎么你也和她没联系了?你虽然上了大学,也不能忘了以前的朋友。你应该多关照林露行。江落,听说她考试落榜了,书也不读了,跑去结了婚,是这样吗?”

“是,是的。”江落感到坐立不安,低下了头。“她还没结婚,不过再过十几天就要结了。我已经……劝过她了。”她微弱地说,自己也觉得又委屈又难过。“她不听我的,她一定要结婚,我也不知道她这是怎么了,她还很不高兴,说我没有祝福她。”

“你当然不该祝福她。”老师发出冷笑,走回办公桌后面,重新坐下,用上课般的严厉声音道:“她才多大一点?她是个很有希望的孩子,画画也画得很好,放弃学业实在太可惜了。”她将钢笔的末端戳在下巴上,沉思了一会,又说:“江落,你和她关系好,应该你知道她多一些,你看我这么说她对不对:我觉得她对自己要求太高了,她就是心气太高了,我也知道,那些男生都捧着她,高一开始就是这样,她一直都是顺风顺水的,受不了挫折,一旦不如意,马上就自暴自弃了。你作为朋友,应该开导开导她,不能放任她这样不管,她落榜以后,你开导她了吗?”

“您说得很对……”江落嗫喏地附和道:“不过,因为她要结婚了,很忙,也不愿意见我,恐怕还会嫌我很烦,所以……”

英语老师两手往桌上一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强硬地打断了她。她用全办公室都能听到的声音,欢快地宣告道:“她那么喜欢你,怎么会不愿意见你,还嫌你烦呢?你们俩是好朋友啊!”

接下来,她用讲述趣事的调侃语气,向在场的所有老师讲述了她在去年高三的一天看见的一件奇事。对于那一天,江落多少也有些印象,彼时她并不知道真实的情形,英语老师的讲述令她更加痛苦:那是某个深秋夜里的晚自习,轮到这位老师巡视各班的情况,秋天的校园静悄悄的,寂寥又萧索,她从光线幽暗的、寒冷的走廊上穿过,猛地发现前面有一个女孩,背对着她,独自站在美术班的后门外面,不知道在做什么。出于女性的敏锐和好奇,老师并没有立刻惊动她,她悄悄地靠近了,听见教室里有人在大声说笑。而那女孩,凝神静气,歪着脑袋,身子向前倾,认真地听着门里的动静,她太过于专注了,以至于老师走到身后都没有发现。老师原本有点恼火,直到听出在那里面说话的是她的学生江落,江落并不是美术生,她又跑到这里来串班了,凡是她串班,必定是来找林露行的。这个站在门外的女孩就是林露行。她微张着嘴唇,脸上的表情异常投入,几乎可以说是陶醉。她一直听着、听着江落说话,俯着身子,捕捉着一门之隔的那个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句末的颤音,老师听见门里的人笑了,笑声欢快而清脆,林露行抬起手,按在蓝色铁皮焊成的后门上,仿佛想通过指尖,感受门里的人那无忧无虑的笑声似的。

确实有这么一天,江落也记得,有一次她在晚自习跑去找林露行,林露行却不在,人家说她肯定是被男人叫走了。过了半个小时,她还没来,江落佯装不以为意,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后门旁边,和美术生们谈天说地。有一个女孩跑来她旁边坐着,揶揄地问道:“你是来找林露行的吗?你又来找林露行了!你天天来找林露行,是不是喜欢她呀!”

“当然了。”江落眼也不眨地回答:“谁不喜欢林露行呢?她这么好看,当然喜欢她了。”她反问那女孩:“难道你不喜欢?”

那女孩急忙摇头,又抿嘴一笑:“讨厌!我不喜欢她,我可不跟你一样。”

“好啊!”江落用手点了点她,笑了起来:“我记住了,要去告诉林露行,你不喜欢她。”

她们于是笑闹成一片,不久,英语老师突然降临,后面还跟着面色苍白的林露行。江落急忙打开后门,溜回了自己班上,对于当时的慌乱仓促、英语老师出现的突然,还有那一言不发、看也不看她一眼的林露行,她的印象非常深刻,她还以为是男孩子们又因为林露行闹出了事,她被带回来了。老师一提起,她很快记了起来。她在肆意谈笑的同时,不知道林露行和自己只有一门之隔。她听着老师的描述,宛若心口的死灰被燎了一下,又灼热,又疼痛,她忍不住想象,深秋的夜晚,露水凝结在走廊栏杆上,室外异常寒冷,林露行在霜露的白光中,孤独地站着,贪婪的听,她的笑声传遍了她的每一根神经,她默默不语时,眉间该有怎样寂寞的神色。

可惜,被告知这件事的人并非她一个,杜娜莎站在旁边,从头到尾听完了老师的讲述。英语老师全然不知这背后复杂的情况,恨不得再多讲一点才好。她把林露行完全嘱托给了江落,江落偷眼看着杜娜莎,心乱如麻,再也不能得体地应对。突然,杜娜莎说了一声:“时候不早了。”便向老师们告辞。江落跟着她走出老师办公室,胆怯地观察她的侧影。杜娜莎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这样才是最恐怖的。她沿着夕阳下的走廊走出了教学楼,走出了校园,她显得非常孤独,好像又是一个人了。她们俩原本是牵着手来的,现在江落却不敢再去牵她,尽管她其实很想让杜娜莎安心。准备今夜说的事也不必提了,她懊恼地想,江落非常委屈,好像她做了什么对不起杜娜莎的事,胆战心惊地等着她宽恕。可她犯了什么罪,她有哪里对杜娜莎不忠了呢?江落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况且,与之相比,有另一件事不断地搅乱着她的心,让她更加不得安宁:林露行究竟为什么要偷听她和别人的谈话?林露行从没对她说过,也就是说她是自己愿意偷听,不是做给她看的。她对她究竟怀着怎样的感情?也许林露行并不全是为了玩弄江落,好惹得她痴狂心碎,也许她……

“林露行结婚,你会去吗?”杜娜莎忽然回过头,问道。

这话最后却是由杜娜莎主动问出来的,江落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她迟疑了几秒,决定实话实说:“其实,之前……就是我消失的那段时间,林露行找到我了……她让我给她当伴娘。”她生怕惹得杜娜莎不高兴,急忙补上一句:“不过,这些现在要看你的意思,如果你不愿意,我也可以……”

“去吧。”杜娜莎轻轻地说,低头看了看脚尖。“我没有……拘束你的资格。况且这是你先于我们交往的时候,答应她的事。我不会阻拦你,惹得你讨厌……”

“我不会的……只要你说一声……我就立刻打电话给她……”

“不过。”杜娜莎抬起头来,望着她,她的眼睛里折射着夕阳的血光。“我有一个愿望,希望你能够实现。我希望和你一起在林露行的婚礼上做伴娘,我们两个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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