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做罗特希尔德了!

“我为什么生来如此呢?”雷吉娜想,“当这些人在生活,当这些人在我身边恋爱并幸福着,我觉得他们是在杀害我。” ​​

【2014.9】心疾(商鞅x魏卬)

·初稿

·会收录到某个本子里,所以日后会有较大改动。

一


魏卬头晕目眩地站住了,在洒满阳光,刺眼的黑色大道旁边。

他好不容易才没让自己倒下,太阳劈头盖脸地泼下金色来,天地之间,竟似乎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他和一株枯萎的柳树一起站着,等着,在漫长的绝望的等待中,知觉变得越来越迟钝,围绕他的只有一股燥热——苦难的、叫人灰心丧气的燥热,还有那么一点人群散发出的酸臭,在热气中蒸腾。很多次,魏卬都以为听见了马匹拉着囚车,以及士兵成排成列经过时发出的声音,可事实上,除了冷汗划过鬓边滴在衣裳上的动静,以及紧张的喉咙一急一缓地呼噜作响之外,他什么也没有听见。

与其说魏卬站在冷酷的人群中,还不如说他站在散发恶意的雕塑内,他偶尔会恍然惊醒,用刚做过一场噩梦的人打量现实世界的眼光,惊惶不安地环视他周围那些老少妇孺,他们穿着各种颜色的衣裳,但都很暗沉,肮脏、破旧、巾帻打着补丁,他们有的手里牵着孩子,有的举拐杖。

魏卬好像第一天来秦国似的,难以置信地瞅着,不能确定他们之中就真没有一个人曾称赞过商君的法令。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此时此刻,不断传来咳嗽和低声交谈的人群那压抑在冷漠之下蠢蠢欲动的,残酷的兴奋,就或许能够叫人理解。

截止今早的太阳升起之前,魏卬都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和这群普通的异国百姓混在一起,刚过了两年,好像只是一瞬间的事,他看着一个人如何从意气风发到形容枯槁,看着他为相封侯,看着他身败名裂,魏卬从魏国穿来的衣裳还没有磨坏,但可怕的刑罚已经预计要在他的仇人身上实施了。

即使是新做的衣衫,也要请裁缝按安邑式样剪裁,大梁和安邑毕竟有点不同。衣裳染成石榴色,今天日出的时候,尚未沾上悲哀的尘土。魏卬简直像是刚从魏国的宫殿里走出来的,昔日在安邑或者大梁的时候,应该由他乘坐漆纹华丽,头顶有华盖的马车,从洁净的大道间疾驰而过,这时两边的百姓只不过是他车轮下的尘土,是掠过他眼前的一抹灰色,而不像如今这般,毫不客气地将他紧紧包围。

是为了卫鞅,魏卬忍耐地想,像放弃安邑,迁都到大梁时那种忍耐,像魏王朝拜齐王时那种忍耐,他纡尊降贵地默许人群将他裹住,并拼命地在人潮间沉浮,企图找到一个绝佳的位置——这个上午,他和芸芸黎民的目的一样,都是来看卫鞅的死。

卫鞅是秦国的罪人,他们说,他幻想的是君上三重的席位。卫鞅也是魏国的罪人,魏卬想,他诱惑魏王以鲜艳的丹衣。他擅长做这种事,并且很知道因人而异,正如同过去在魏国的西鄙,秦国使臣来到军前献上牙白的帛书,他在帛书的里里外外,用墨水涂满迷人的蛊,给魏卬下的迷药,药引是旧日的情谊,成药叫做和平。

当他向咸阳的大道上张望,一心肖想着安邑的时候,人群中忽然爆发出一阵不大的骚动,紧接着,传来了惊叹和低声咒骂,许多个头颅都开始往上挤,许多个身子开始前倾,甚至能听见骨骼拉伸、皮肉绷紧。那宿命中的吱呀声和沉重的脚步,终于在人群之外响起,魏卬立即就明白,押解商君的囚车来了。

随即,卫鞅那可恶又可亲的面庞,很快在他眼前鲜明地浮现出来。虽然只是幻觉,却使得公子的手臂忽然有了能负载千钧的力气,他在这一刻神奇地忘记了一切,和所有老百姓一样,努力地分开众人,推搡着挡在面前的躯体,向前面走去。身为肉食者的魏卬,体格自然比一般平民健壮,力气也大,这使得他在不断的蜂拥和推搡中占了优势。身旁有人咕咕哝哝地抱怨,他置若罔闻,全神贯注,甚至眼睛盯着前方,扫都没扫人们一眼。

魏卬无疑是幸运的,因为从无数个打着补丁的肩膀和无数个汗垢堆积的脖颈间,他到底看见了覆满尘土的囚笼,也看见了那些和老百姓们的表情没有太大两样的士兵。他们手持尖利的武器,慢慢地跟随在马匹拉着的囚笼后面,这些戎装的青年人的模样,几乎叫人以为这是一个只有一种表情的国家。

魏卬也是遗憾的,囚笼从他面前一闪而过,等他好不容易清理出一片视野,挤到人群最前,押解商君的囚车已经从他面前过去了,留下一串压低了的、悉悉窣窣的议论。魏卬站在人群之中,定睛看了又看,尽管他什么都没看到,就是说,既没能看到卫鞅憔悴而倨傲的脸,也没能看到那在想象中正襟危坐的疲惫不堪的身躯,他瞧见的只有滚过去的车轮,被赤裸裸的阳光充溢了的囚笼的后半部分,以及卫鞅穿着残破夹袄的灰白的背影,即使如此,魏卬心里依旧涌起万分痛楚,过去的回忆在一刹那具现化,轰隆隆地碾过他脆弱的神经,好像那沉重的马车轧在了他胸口。

围观的人群中又起了另一阵的骚动,不是因被押解的卫鞅,而是由不甘心的魏卬而起的。这个奇怪的人喘着气,用力分开人群,拼命划动两臂,沿着大道,向载着谋反犯的囚车追过去,虽然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追过去,他本能地迈开了步子。原本在这样的人流里行走,是比逆水行舟还要困难的事,更别提奔跑了――魏卬竟然想在水泄不通的道路上奔跑!

马上有人指责他的无礼和唐突,但魏卬在太阳底下晒了太久,已经神志昏聩,这位并不年轻的贵族朝马车看了好几眼,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要过去了,要过去了,他要走了,马上就再也见不着这个人了。他因为这种想法而激动万分,头脑发热,气喘吁吁,站立不稳,每一个挤到他面前的人,都被他揪着衣领粗鲁地摔到一边去,显而易见,他习过武的,而且说不定――说不定还有过一段军旅生活。

可是人实在太多了,在这条该死的街道上该死的群众实在太多了,要是在安邑或者大梁……绝不会有这么多人,绝不会!绝不会这么拥挤。看卫鞅一眼,这会儿变成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事,魏卬满头大汗,无助而无奈地顺着阳光看去,原本慢悠悠的囚车也突然好像加快了速度,只有该死的咸阳的囚车才会那么快。越来越远了,越来越远了,这个密密麻麻的雕塑中唯一的活人,有表情的,鲜活的,喘着气的人,跌跌撞撞地向前扑去。

他甚至不敢相信,那个囚车里的就是商君,因为他居然没有挺直脊背。这个人发髻散乱,穿着破衣烂衫,夹袄里的棉花也露了出来,凭借一个背影怎么能够断定他就是卫鞅?怎么能够断定他是两年来的仇家,是二十年来魏国的仇家,是值得他挤在百姓中也要看上一眼的人?

可怜的魏国俘虏好不容易挤出人群,用力过度,险些一头栽倒在大道上。但是已经错过了,永远地错过了,那些人把谋反犯弄走了,弄到他接受最终制裁的刑场上去,刑场的四周会种满松柏吗?是的,一定会种满松柏。于是,自今天早上以来,最后的一点幸灾乐祸也荡然无存,想象中的快乐变为了折磨,俘虏呆呆地望着谋反犯的囚车消失的方向,在那里,或许还有一些马匹扬起的烟尘,悠悠不绝。

“公孙鞅!公孙鞅!”他忽然恼怒地、绝望地向无尽的大道那头喊叫,几乎跳起来:“中庶子!中庶子!商君!大良造!你是公孙鞅吗?为什么不回头?你死了吗?你去死吧!”

他什么也不怕,站在路中间发疯地叫嚷起来。这是从今天早晨到现在,围观者中唯一一个敢公然发声的人。

好像是他这一连串恼羞成怒的叫嚷,才让麻木的民众们意识到囚车已经过去。他们不再挤在一起,而是四散走开,传来了那种散场时必定会有的,懒散的喧嚣声。魏卬满怀痛恨地转过身,汗水从他额前摔落。阳光充斥寰宇,折射眼前的体液,视野中一片金灿灿的。

他恶狠狠地将目光掉向远方,顾不得擦拭眼睛,似乎这般举目远眺,还能遥遥看见几年前的地平线上,在那号称中原之王的国家建立起的广大宏伟的宫殿。

这是由于公孙鞅的游说和魏王的头脑狂热而诞生的宫殿,宽敞、华丽、廊宇刷有朱漆,如今只剩下一点幻景,伴随载着商鞅的马车消失在大道的末端,并且永久地消失,在一个松柏围绕的萧森之地,碎裂成了六瓣,再也不会回来。

他在咸阳最亲的人死了,他在这个世界上最恨的人死了,魏卬缓缓地跪坐下来,在大街上,将酸麻的膝盖交给冰冷的地面。

热爱指手画脚的好事者们从他身边走过,他们对权与力的交锋不甚了解,也从未有机会真正接触这个世界真正的高层,但此刻一个个都好像是能著书立说的学家,完全洞悉了这件事情的真相似地,魏卬凭借最后一点理智的支撑,断断续续地听着他们的胡说八道。

“生重病的时候……就说……传给他,时至今日……谋反……痴心妄想……在所难免。”

他们交头接耳,害怕被发现又生怕别人听不到般,一面狡狯地舔着干裂的嘴唇,一面左右张望,露出得意的神情。

在道德感和正义感得到满足,证明了他们绝佳的预感,抒发完自己特有的那一套的理论之后,他们终于全走干净了。天地之间,暂时只剩了魏卬孤零零的一个人,将脸埋在两个渗出冷汗的手里,发出中年人悲惨的呜咽声,肩头耸动,虽没有眼泪,却露出近乎痛哭的表情。

再也没有什么希望、什么憧憬了,逝去的安邑那最后一点繁华的幻景,随着肮脏的囚车,消失在晴朗的日头底下。他对于魏国的最后一点回忆,最后一点慰藉也没有了。魏卬发出声嘶力竭的痛哭,将手贴在干燥的面庞上。在生不如死的客居咸阳的日子里,他是多么怀念卫鞅还在安邑的时候啊!然而安邑沦陷在卫鞅指挥的军队下,卫鞅死在新君编造的罪名里,他眷恋的,他痛恨的,事到如今,还剩下些什么呢?

什么也没有剩下,连残酷的余温都散尽了,像是有什么向他的心口捅了一刀,喜怒哀乐爱恨情仇全血淋淋地从里面滚出来,于是魏卬便成了一个苍白的空壳。

俘虏悼念着谋反犯,魏国的公子追逐着魏相家的中庶子,最终也没有追着。



卫鞅还在安邑的那段日子,是魏卬一生最好的时期。

那时候,经过李悝变法的魏国,不仅称霸中原,将卫国紧紧攥在手心,扬起马鞭就能指挥许多小国,还不用镇日因为齐、赵的威胁担惊受怕——他们甚至也没有将秦国太放在眼里。

魏卬说不清自己和卫鞅是怎样熟起来、最后成为他人眼里的知交好友的,也说不清他对卫鞅究竟怀有怎样难以磨灭的感情,魏国公子和相府的中庶子,身份似乎略有差别,但如果按数百年前流行过的那种血统论来说,也不尽如此。况且,从魏文侯时代流传下来的那种礼贤下士的风度,至今依旧鲜明地存留着,就使得他们的交往更加合乎情理。

魏卬能够很清楚地记得许多往事的细节,直到他独自一人活到了凄凉的老年。他还记得他第一次见到卫鞅是在相国府里,他很小,卫鞅也不大,莫名其妙地结下了缘分。后来,年幼的公子全无顾忌,常常去那找他,一开始,相国府的下人们非常紧张,把小公子的光临当成莫大的荣耀,随后他来得太多,他们就习以为常,竟像是主人般地招待他了。

年少的日子每一天都充满金灿灿的阳光。像是柳树发出的鹅黄的嫩叶,像是爬山虎鲜红的新藤一般,美好温暖得仿若幻象的年少,没有劳碌的奔走和纷繁的事务,没有兵戈、杀伐与欺骗。沉默而长久的对视、轻声谈话、从院子里折下,摆在案头的花枝,一切都在回忆中散发缱绻的馨香。

对于魏卬来说,卫鞅这种人无疑是有很大吸引力的:他读过不少经卷,明白许多道理。他面对乱七八糟的天下,面对拂晓的新时代,好像看见一群废物抱着珍宝坐在逐渐沉没的大船上。他心怀希望,有远大的理想和一往无前的勇气,从来不害怕什么处刑刀或是断头台。

也正是这种理想和勇气,才使得年轻的卫鞅没有向公子告别,没有向任何人告别,就带着微薄的行李奔赴了栎阳。秦国,秦国,在孝公践位,颁布求贤令,卫鞅毅然离开安邑之前,魏卬从没想过他和那个西边荒蛮、落后又混乱的国度会有什么联系。卫鞅是中原没落的贵族的后代,魏卬以为,虽然有些不同,可他是会和他走上一条道路的――然而卫鞅说他只到适合他的地方去。

当一切灾难和不幸都已然发生,变得无可挽回,魏卬曾满腹疑惑地追思当初,他和卫鞅还维持着难能可贵的友谊,分享过同一坛酒。他试图从二人共处的时光里找到一点预示往后他会投向秦国的伏笔。

他苦苦追忆,终于发现了端倪,现在看来,或许正是不幸的预兆。

中庶子住在相国府的偏院,是他喜欢的清净地方。庭院中有长势良好的树木,春来生花。读书写字累了的时候,他偶尔也会抬头看看它,看看将要落雪的阴郁的天空。屋外回廊曲折悠长,由此可以通往院内其他地方,冬季难得的晴天,卫鞅就将书一卷卷地搬到廊下来晒,以免它们在寒冷的月份中成为虫子的干粮。

那件事发生的时候,魏王刚继位不久,魏卬和卫鞅还都是小少年。卫鞅蹲在廊边,仔细展开那些枯草色的竹简,埋头摆弄发霉的韦编,公子卬穿着新做的、鲜红的冬衣,从许多行礼的人之间通过,懵懂地穿过庭院,向他走来。公子窄而单薄的肩上还带有从树木下走过时叶间洒落的积雪,一到暖和的地方就融化了,留下深深浅浅的红的水渍。

“果然天晴了。”少年魏卬说话的时候,还带着点活泼的稚气,但已有了贵族的风度了。他不紧不慢地走到卫鞅跟前,瞧着他说:“昨天早上雪那么大,你说今天会晴,我还不信呢。”

卫鞅抬起头来,手里还抓着竹简,平静地瞅了瞅他,他没回答,但是稍稍挪开了身子,给魏卬腾出一块地方。

“你不出去走走么?我才偷偷逛了外面的集市回来!”魏卬提起之前的历险,就难以掩饰激动:“我从没想到……你也没对我说过……原来这样有趣!”

“……不了。”中庶子打断他说,拍着袖子起身。他面上浮出浅浅的笑容,眼睛却沉思地望着远方:“您因为不常去,才觉得新鲜,事实上,也没什么好看,久了,反而觉得腻味。”

魏卬疑惑地顿了顿,显然不太能理解他的意思,因此无法回应。他微微侧着头,专注地看着卫鞅,卫鞅对集市的话题不感兴趣,他就马上把它抛开,思索片刻,又猛然想起另一件别国的趣闻,于是便喋喋不休地向他讲起来。

“你知道吗?我从哥哥们那听来的,在秦国栎阳,今年冬天,那些桃树啊李树啊,居然都开了花呀——”

他用夸张的语气,把这桩日后会被载入史册的奇事,当做一个漫长冬日里无关紧要的趣闻讲给中庶子,中庶子也稍偏过身子,略略扬起眉毛,无关紧要地听。他平静而若有所思的神色中,总有点询问的、鼓励的表情,像是一句拖长了语调的“哦——?”,这样子不可恶,反而很可亲,以至于总让人想不断地说下去,说下去,在昏昏欲睡的炉火旁,在天寒地冻的冬日里,仅凭清谈度过无趣的岁月。

在秦国,在栎阳,比魏国还要寒冷的西北之地,古老、荒芜,有着高山与峻岭,有着风雪和冰霜,有着春秋所书写的时代的许多传说与美谈,小小的少年竭力想象着,月至中天,照临大地上刺眼的白雪,那些寒冷刺骨的积雪之上,将会盈盈开出何等夺目的鲜花,违背天时月令,孤高又绝望地盛放,鲜艳若锦缎,娇媚如好女,无法招来蜂蜜蝶的嫩蕊,在寒风中簌簌颤抖。

四周一时陷入静谧,魏卬倏忽眯起眼,不再说了,他察觉到卫鞅的走神。从晴空中刮来了凛冽的朔风,中庶子的袍袖给吹起来一点儿,暗青色的,在风里呼呼地响。

他不知道为什么,对着面前这个近在咫尺却又十分遥远的人,心头突然浮起若有若无的悲哀。

“你在想什么?哎,算了算了,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不甚在意,心不在焉地想你的事情……你到底想什么呢?”魏卬的声音再度响起,是带着点委屈的,又放低,渐渐地,低下去了,他蹙起眉头,失落地控诉道:“你的心事,我弄不懂。”

出乎意料地是,卫鞅听了这话,却转过头来,他没有否认魏卬的指控,而是向他发出一声默认的笑音,嘴唇下的牙齿稍稍露出,他的笑容,居然是得意中带着一点诡秘的。

卫鞅微微地笑,温和而遥不可及。中庶子对他说:“我想什么,您其实是无需明白,也没什么好在意的。”

“因为您,是魏国的公子啊。”

这冬季的一天的谈话是如何终结的,多年后的魏卬已经记不清了,但是重新在记忆的浑水里找回的这个片段,在发生的时候,公子还一团稚气,所以不觉得有什么。如今看来,却这般地意味深长,竟仿佛是为了验证某些事情,而在命运的安排下刻意发生的。就像那个时候太史曾经预言的秦与周将会别而复合,栎阳在冬季盛开的桃李花,之后一年下起的金雨,咸阳新诞生的婴儿哇哇啼哭着说秦且王。

在桃李冬华的异兆,在那个晴朗的冬日过去之后八年,二十一岁的孝公在飞雪与桃杏曾经并存的地方即位。为了重现这个国度的曾有的光采,颁布了昭告天下的求贤令,身处安邑的卫鞅前往栎阳。恰巧,这一年,正是魏君将国度从安邑迁往大梁的年份。

在此之前,魏卬是想不到卫鞅会离开他、离开魏国的。放弃经营许久的安邑,前往大梁的战略,也让他觉得惋惜,他的身上,毕竟还带有魏国人那种怀旧的通病,多年以后,还对鼎盛时期的故都、对号令天下的魏国念念不忘。

相国公叔痤病逝时,魏卬曾经紧张地冲进相国府寻找卫鞅,公叔痤临终的谏言他有所耳闻。公子那时候和死去的相国一样,以为卫鞅如果不逃走,就即将面临被无辜处死的命运。魏卬在凄哀的气氛中,在一片披麻戴孝的人群里急切地寻找那个人,生怕再也见不到他,又害怕会在此地见到他。

天色非常晦暝,是抹了灰的惨白墙面的颜色,况且一片混沌,举目望去,彤云卷滚,变幻无穷,正在酝酿鹅毛大雪。魏卬跑过长廊,急匆匆穿过那些行礼的侍从,轻车熟路地向中庶子的住所而去。中途通过一道凉亭,春季的时候会垂下艳丽的藤花,这会儿,还什么都没有,被狂风吹倒了半个身子的柳树,在不远处枯干地歪斜着。

魏卬从冰霜冻结了的花砖地面上走过,望见身边白幡飘展,不知为何,忽地想起:“终风且暴……”的诗,他低而快地念诵了一句,随着急促的呼吸,白色的雾气从唇边,合着哀怨的词句一起逸散开来。

这个时候,他抬起头,在回廊的另一边,看见一个衣服上套着白色外罩的人,正显眼地站在那里,从少年到青年,他都是这样站着。中庶子也正看着他,四目相对的时候,他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随即向魏卬和善地一笑,这个笑容中,习惯多过友好。公子立即朝他快步走去,一下子忘记了诗的下句。

“……我听说你还没走,就来找你。”魏卬神色惊异,好像看见了一个原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他还没走到卫鞅跟前,就迫切地开口问:“为什么不逃?”

他的语调是焦急的,但若是仔细听来,也能察觉出一点极力掩饰的惊喜。

卫鞅带着无所谓的神色,静静地看他,过了一会,他才故作不理解地反问:“为什么我要逃?”

魏卬一瞬间被他的话噎住了,他无奈地顿了顿,犹豫地解释:“父亲他……近期不打算起用你,他觉得相国重病昏沉时的话,还需要斟酌,毕竟,将一个万乘之国单单托付给一个人,是很危险的……”这样的解释显然很费神,他思索一下,艰难地继续说话:“你也知道,相国……相国他临去前恳请父亲说,如果不用你,就要杀你……”

“所以相国大人生前也劝我走。”卫鞅笑了一声,马上接着他的话说,似乎早就打算这么说了:“旁边没有别人的时候,他叫我逃往它国。”他的喉头动了动:“相国大人,到底还是不忍的。可我没听他。”

“那么……你——”青年公子慢慢瞪大了眼,惊惶地看向他,他的声音近乎于恳求了,卫鞅感到身上微微一重,才发现魏卬的手指抓住了他麻布的白色外罩,他俯首凑近了,低低地问:“那你究竟打算如何呢?难道你要留在这儿……等死吗?”

魏卬的气息从耳畔拂过,与冬季的狂风不同,是热的、柔和的,卫鞅几乎怜悯地露出笑容。

“我不会被杀。”他掉转目光与他对视,漆黑的瞳孔,白色的巩膜,向斜边稍稍一侧,像是微微地颤了一下,近在咫尺,这眼神就有了威逼和严厉的意味。卫鞅将声调放缓,七分安抚,三分得意:“公子。”他如此唤他:“您想想,如果杀了我……岂不就证明,是在畏惧我了吗?”

半晌,魏卬哦了一声,他的手从素白的麻布面上缓缓滑下,他终于明白了,然而又好像很不明白,眼里的光芒闪动着,他难以置信地问:“那么,你竟是不会走的了?”

卫鞅摇了摇头。“至少现在不,白费力气。”他想了想,又补上一句。

不久之后,事情的结果再一次证明了中庶子的决策是正确的,魏君果然没有杀卫鞅,他对老相国的谏言不以为意,像完全不知道有这个人一样,把他留在那里了。一切都平安过去,确定已无危险之后,魏卬对卫鞅精准的判断感到的窃喜,不自觉地胜过了对他还是没有被起用的惋惜。

然而,魏国这个地方,毕竟不怎么留得住贤者。不久之后,卫鞅还是离开了这片土地,去了那个在少年时魏卬曾说与他听的,出现过种种异兆的国家。这是叫公子不能理解的,因为从这时候的眼光看来,安邑是不知道比栎阳要好多少倍的地方,况且,过去的日子里,魏卬曾经理所当然地想,卫鞅在这样凶险的情况下也没有走,大概他这辈子也不会走了。公子自欺欺人地忽视了在披麻戴孝的相国府里那一天,卫鞅后来加上的那句话。

这个人的前程,终归是在西边的秦邦。



“秦之与魏,譬若人之有腹心疾,非魏并秦,秦即并魏。”

魏卬是在后来的史册里看见关于此事的记录的,那是卫鞅从安邑不辞而别之后的第二十二个年头,在西面渐渐强盛起来的秦国,他已经习惯了那里干燥的风雪、裹挟着黄沙的朔风与冬季过早昏暗下来的天色。卫鞅在栎阳举行变法,而后又主办迁都咸阳之事。与六国的变法有相似之处,然而又与任何一场变法都不同,这场革命深刻、肃穆、狠戾,发生在一个野蛮又淳朴的国家,比过往的任何一场都要彻底,以至于闻名天下,以至于历时千百年,当所有人都化为灰烬,有些人的名字也在漫长的变迁中失去之后,有关这场变法的痕迹还沉眠于竹简或金器上,在许多人的案头,在坍塌的坟墓中,熠熠生辉。

卫鞅在秦地的声名也越来越高,尽管他将那些过去诋毁他,而后又称赞他的人流放到遥远的边疆,但是,关于新法,到底还是妇孺皆知的,每个人谈起来都能说出个名头,这也为日后他的杀身之祸埋下了伏笔。

卫鞅的爵位一直升到大良造庶长,地位与权力,大约相当于当年举荐他的公叔痤。在他向秦孝公提出魏国乃是腹心之疾前的两年,充满文明光辉的梁国曾召开过最体面光荣的逢泽之会,魏君率领十二诸侯朝觐天子,俨然如同春秋时代的霸王。然而,这盛景短暂如春花,翌年,在魏王的七星之旌绣好之前,齐魏爆发了马陵之战,那样的惨败,即使日后提起都叫人怆然神伤。

这场战争倾覆了魏国的十万大军,折损了魏国依赖的大将,俘虏了魏国的太子。魏王听从相国惠施的谋划,亲手捧着玉璧,以臣子的礼节,在临淄的殿堂之上朝拜齐王。曾拥土千里,带甲三十六万,北拔邯郸,西围定阳,号令天下的大魏的鼎盛时代,在唱到末尾颤抖的最高音后,黯然地结束了。

卫鞅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在秦国的崛起与魏国的沦落之间,他如同敏锐的捕食者,随时准备给魏国来个雪上加霜,就像过去他曾趁魏与齐赵交战之机,率领秦国的军队围困了安邑。这两个国家都把彼此视作头号的敌人:渐图东进的秦国,是大不如前的魏国的心疾,而占据重要地理位置、过去的中原之王,险些召集天下伐秦的魏国,也是朝阳般的秦国的心疾。它们都不放过一切可能,总巴不得将对方这潜在的危险去除才好。

于是马陵之战过后,便有了卫鞅对秦孝公的那番说辞。在当事者皆归于尘土,只剩下魏卬于冰冷的烛火下,孤寂地读这些记载的时候,他不禁感叹卫鞅对于局势分辨的清晰。不复年轻的公子将沉甸甸的书简捧在手里,努力想象着中庶子是怎样地说出那番话,料峭的寒意自凄凉的心头涌起。卫鞅说的都是对的,魏卬不得不承认,可正因为他都是对的,才叫人觉得害怕,作为一个有感情的人来说,他未免太清醒了。

卫鞅处心积虑想要削弱的魏国……正是他的半个故国,是他生活过十数年,是他结识了魏卬的地方,在晴朗的冬日,他曾经抬起头来,眺望庭中枯谢的树木,苍白的远空和失色的太阳。

魏卬想象着卫鞅是如何在孝公的殿堂上,将魏国比喻为秦国难愈的心疾,他想,那一定是个明亮的夜晚,秋虫之声,衰败凄凉,月光从花纹繁复的窗子外透进来,印出雪白的长带,和堂前闪烁的蜜色灯火交织为一片。堂上装点素色的玉璧——因为献公时期的栎阳雨金之事,秦被认为是具备金德的国家,在郊外建立了白帝之祠——或许会有厚重、泛黄的地图,铺陈在青铜饕餮纹的案几上,墨水画出的疆域、标注的地名,在灯光下沉寂又威严。

大良造稍稍俯下身去,白色的裳面略微起了褶皱,绣有回纹的衣带上,繁杂的佩饰相触,琳琅轻响。他神色肃穆,一本正经,将手按在地图上,指尖拂过山岭与平原,拂过郊野与城阙。藉由一种控制得很好的力度,柔软的帛被微微带起,随着手的划过,泛起小的波浪般的褶皱。他无比郑重而掷地有声地说着,忽而,眼睑带着眼睫很快地向下垂了半分,下眼睑又向上拥,月牙般的弧度,稍稍遮住了一点乌黑的眼珠,嘴角微不可察地动了一动,他无声地笑起来。

他说,秦之与魏,譬若人之有腹心疾。

随着这样想象的画面,一点点占据了魏卬的思绪的,还有彻骨的深冷的寒意,他觉得自己好像就站在窗外的月色里瑟瑟发抖,赤脚贴着冰冷的花砖地,身上只披了一件单衣。不远处是咸阳的月亮,大、圆且苍白,像是一个死人的脸,麻木地悬挂在秩序井然的街道上,俯瞰这可笑可悲可叹的世间。

卫鞅对秦孝公说,不能错过这个绝佳的机会打击他们一贯的敌人,马陵之后的魏国,就像是失掉了最重要赌注的赌徒,是被斩断了利刃的剑,短短一年时间,不足以让他们从那场惨败中恢复,这正是逼迫魏国向东撤退的大好时机,秦国将进一步向函谷之外扩张,占据往昔属于魏国的土地,无论是险要的关隘还是富饶的平原。

于是,在卫鞅去魏入秦之后的第二十二年,他带领军队,准备替秦国要回这片被魏占领的故地。面对身为将领的卫鞅,魏国派出迎战的,则是昔年常常去相国府找他的公子魏卬。

在魏卬的回忆中,这是痛苦与悲剧的开始,是他人生的转折点。错金的兵符,沉甸甸的,他接过它,很小心地捧在手里,生怕把它摔了。父亲将这个珍贵的东西赐予他的时候,就已经将无限的痛苦加诸在了他身上,他是注定要在矛盾里挣扎的了。

已届中年的魏卬捧着兵符,竟产生了少年般的慌乱,前一年的教训实在太惨重,以至于所有人都无法从这样的阴影中走出——马陵之战中,魏国的太子,魏卬的异母兄弟,也被派去监军,然后他被齐国人俘虏,死在了他们手里。在太子出师之前,就有人预言并没有太多实战经验的他,一旦率兵离去就不会有机会再回来。不知为何,时隔一年之后,魏国上下的许多人竟都毫无道理地以为,这种事情不会再发生在魏卬身上了。

当卫鞅知道和自己对阵交战的会是谁的时候,竟忍不住在军帐中笑起来,他笑得差点连手里的竹简都掉了——心怀霸王之梦的魏王,还沉浸在过去的时代,不仅身先士卒,且惯以公子、太子为将指挥监军作战,此举倒颇有晋国尚全时的遗风,只可惜,现在已经不是那样的年代了。

魏国人好像都是活在过去的人,举着衣袂,端着架子,帽缨系得整整齐齐,为了各种各样的学说展开辩论,举止进退都仿照贤者们的潇洒风度,一开口就是在回忆落满尘灰的春秋,即使是早先的变法与此地盛行的刑名之学,也无法拯救他们身上那种古旧老朽的味道。然而,那好像十分值得怀念的全晋时代,又明明是他们亲手葬送掉的。

这么多年,他与魏卬并非毫无音信,在领兵伐魏之前的两年,大良造与那位绛衣的公子曾匆匆见过一面,公子还是公子,但大良造已经不是中庶子了。值得庆幸的是,在大梁戒备森严的赤色宫廷里,穿过枯干的树枝投下来的阳光,竟与在安邑时没有什么区别,秦国的使者从庭中走过,故人站定了脚,目不转睛地向他顾盼。

这是逢泽之会结束以后,马陵之战爆发之前的事,卫鞅作为尊贵的使者,抱着与秦君商定好的目的,随身携带着秦君颁发的符节,坐着装饰考究的马车,按惯例准备了美好的礼物和剧毒的游说之辞,从咸阳的大路上行到大梁的城门前。他如愿以偿地得到了魏君的接见,看见那端着倨傲的架子,坐在灯火通明的堂上的魏君的面容,他便对此行的目的有了把握。

反而,稍微出乎意料之外的事是,在从魏君的大殿中出来,往回走的时候,卫鞅不经意间用余光一扫,眼角扫见有个人在前方稍远处,鲜衣丽服,风度翩翩,带着几个随从,从枯木中的大道上穿过,以与他相对的方向,不紧不慢地走过来。

这一天刚好天气晴明,苍空碧蓝,视野开阔,身上也感觉暖洋洋的,举目望去,魏宫中有些殿宇都敞开了门,许多屋檐上还残留着未化尽的残雪,几根光秃的树枝上挂着枯萎的树叶,在微风里瑟瑟发抖。卫鞅愣了一愣,没想到他也会在这个时候来见魏王,他瞥了那个人一眼,将目光掉回,然后又瞥了一眼,目测一下,觉得按照这距离,魏卬可能是注意不到他的,隔着一段空当,绛衣的公子会与他擦肩而过。

他原本觉得,这样远远的,就足够了。实际证明,事情在大多数时候也是会按照他想的那样发展的。魏卬果然没发现他,随着那无知无觉的步伐,他鲜红的衣袂飘荡于空。魏卬在太阳底下走,走过发亮的青石大道,与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然后即将错开,错开了,卫鞅朝着魏宫之外,魏卬向着深深殿宇,往相反的方向各自走去。

卫鞅不知道魏卬是什么时候停下来的,也不知道原来魏卬有看背影认人的本事,只是身后的脚步、谈话声没了,显得有点寂静,接着突然传来了叫喊,公子的声音,惊奇、喜悦又难以置信地呼唤他的名字,比年少时变得更沉更厚了,但内里包含的东西,大致还是那么回事,听来十分熟悉。

“——公孙鞅!”

卫鞅不得不放慢脚步,站住了,他不由自主地轻轻叹了口气,低一低眼,听着急匆匆的脚步,从远处向他跑来。

是这个人自己送上来的,卫鞅有的时候会这么想,从始至终,是他自己一厢情愿,自投罗网的,他只是稍微使了一点手段,巧妙地将他的那种情感利用了一下,其实并没有费什么功夫,用什么谋略,花多少心思计划布置,甚至没有寄予很多的希望——任何一个有经验的将领,都不会只把战争的胜利压在一条计谋上。

两年后的伐魏,旨在夺回过去秦国衰微之时被魏国攻占的土地,打开秦国东进的道路。这并不是卫鞅第一次率领军队对魏国展开攻伐了,但他知道,在数里之外,与他陈兵列阵相距的魏兵,那绣着凤鸟的绛红长旌的下面,重重军帐之中,自大梁来的贵族将领,却是第一次指挥这种规模较大的战争。他还知道,在魏国的北边和东边边境,齐国与赵国的军队,为了报昔年魏强盛时的旧怨,正进行着侵略。魏国不久前刚经历过那样惨烈的失败,应付齐赵已经精疲力竭,再要与秦展开战争,是很吃力的了。他更清楚地知道的是,在薄霜覆道的相国府邸,在阳光强烈的魏宫中庭,魏国公子向他投来的没有掩饰的眼神,他切切地呼唤他的那种微妙又小心的语调,充满奇诡异相,光怪陆离的历史内,这种眼神、这种语调曾经害死过人。但对于卫鞅来说,不过是又一把可以利用的利刃罢了。

战争发生时是冬季,和过往的许多个冬季一样,北方天气干冷,雪下不下来,凛冽的朔风夹杂着黄沙从军帐外拂过,这种悲壮的鸣泣日夜不歇,令人怀疑,过去于此处葬身的士兵们的白骨上,莫非真的聚集着幽魂?

秦国白底黑绣的玄鸟旗帜,在风中好像鼓起的帆,行驶于浓密的云海,彤云厚重得宛如王城宫墙,堆叠于天宇,镇日遮蔽了阳光。白天不仅短暂,而且大部分时间是晦暝的、昏黄的,总让人误以为夜晚即将到来,因此昏昏欲睡。

卫鞅所在的住所之外,有几丛常青的灌木生长,呈现出一种黯然的灰绿色。这些可怜的植物在寒风中挤在一起,颤抖着,它们打蔫的叶子被风掠夺,发出的簌簌声,深夜时分,非常清晰。更远处,有士兵操练的校场,台垣般积累的阴云之下,雄鹰展翼而过,秦国壮士的号令随北风远扬。他一面任由这些声响传到耳边,一面构思写给敌方将领,那魏军主将的书信,墨色的笔尖落在织纹细密的罗绮之上,他在想,如何能将防备薄弱的公子卬骗到自己面前,从他重兵护卫的中军大帐。

这世上最高明的,不是精巧的攻城器械,不是严密的兵阵行伍,不是高大的战马坚实的战车骁勇善战的士卒,而是兵不血刃,不战屈人。总有东西,这世上总有东西,比勾戟和兵戈更要锐利,能毫不费力地穿过魏军严密封锁的防线,一击命中。

那便是软肋,也是心疾。

他这么写:此次虽然互为两军主帅,各据一方,将要对阵攻伐,然而,过去的二十多年,却极少有相隔这么近的时候,无论胜负,经由这番一别,您与我,大约就再很难相会了吧。

“你就说,我想见他。”卫鞅将帛书封好,递与使者时,略加考虑,如此说道。

薄暮暝暝,重又刮起了猛烈的风,魏卬坐在军帐内,将这封难得的书信来回阅读了好几遍,才敢确定那个人向他传递的意思,透过字里行间,他仿佛还能看到风雪满天,中庶子穿着暗青衣裳,在安邑的相国府里对他微笑。

就是这想象中的一幕,一下子将他的心擭住了。公子轻轻将故人的手书放在案边,接着抬起头来,满面迷惘地扫视过堂下站立的部下。面对这些焦急等待的人,他过了一会才迟疑地开口,带有征询的语气。他说:“大良造……公孙鞅说,他和我少时交情甚密,不忍与我相杀战场,他邀请我会盟宴饮,秦魏议和,然后……各自罢兵归去。”

随书依照惯例还附带了礼物,精美地装盛在漆纹匣子里,由红色锦缎包裹的东西有两样,麝香和终南山上产的旱藕。旱藕的别名叫做王孙,麝香的气味能够持久,似乎只有魏卬最相信他的情深意密,尽管有人劝他说,从盛传的声名来看,秦国的大良造并非是会不忍心做什么事的人,可是公子卬习惯于欺骗自己,过分乐观地看待一切。

他相信事情会按照自己想要的看到发展。

两军议和,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结果,因为魏国不仅很难取得胜利,而且,一旦这场战争开始,对兵力、粮草、武器的消耗,将使这个国家陷入更艰难的境地:赵军正在北边国境征伐,齐国的部队入侵了东鄙,魏王即位以来,尝五十战而二十败,即将耗空国力。如果能避免这一战,哪怕只是暂时的和平,都大有好处。

况且,那个人说,在重新记起各自的身份,返回该回的地方,度尽漫长无聊的余生之前,想要与他作暂时的宴饮之会。他说,这很可能是此生的最后一面了,毕竟,国事纷繁,秦魏道远。

面对这样恳切的言辞,魏卬曾经流露出片刻犹豫,但马上就变得比谁的决心还要坚定,很快就写了复信。使者带着魏卬赐予的礼物归去,召开宴会,准备会盟的日期随即定下,就在魏卬收到书信之后的几天。



在魏卬的记忆之中有那么一个白天,天色阴得可怕,空气潮湿而压抑,明明刚到下午,天就已经像被墨水染了似地,乌漆墨黑。墨水从天宇之上淋漓地浸下来,一层层地污染了凝聚的云块,在云与云之间,又有利斧砍开般的缝隙,从里面漏出一线惨白的亮的光。四周比黄昏时分还要黑暗,似乎马上就要迎来夜晚,凉风阵阵,带着水汽,由敞开的镂花窗户外不断地吹来,吹得屋子里四处垂挂的帷幔飘扬鼓荡。

这是卫鞅被封为列侯之后的第二个年头,又是新君上台,商君的谋反行径被告发之后的数个月,魏卬一动不动地坐在咸阳城的一间屋子里,任那些帷幔交缠、珠帘乱响、流苏动荡。由于暴风雨即将到来,侍从们慌乱地在房间之间穿梭,关上窗子,系好帘帐,从院子里远远传来他们的互相应答。魏卬连看也不向那个方向看一眼,他在暴风雨前压抑的昏冥里,异常平静地听着周围混乱的响动。忽然有侍从跑进来通报,紧接着,从后面,从风雨将至的土腥的空气里,走来了一个黑衣裳的人,他手里擎着一盏高脚豆,其中微弱的灯火,在风中摇曳。

这是魏卬一直等待的人,昏暗的天光从那个人身后照过来,使他的轮廓显得稍稍明亮,他拿着烛火走近前,魏卬这才抬起了眼睛,他这一掀眼睑,明明白白地瞧向别人的姿态,与方才的平静不同,竟带着异样的脆弱和绝望。

“……把他抓住啦?”魏卬犹豫一下,终于鼓起勇气看着他,略略惊讶地问。

那个人极为缓慢地点了点头:“带回来了,他怎么逃得掉呢。”

他话音还未落,魏卬霍地站起身,原本铺陈在席上的绛红衣裾遽然收拢。长久地坐着等待,难免双膝酸麻,他晃了晃,差点站不稳——那个逆光的、黑色的身影,迅速伸出手来,将他扶了一把,然后向他轻轻摇了摇头。

“大概就在这几天了。”那个人吞咽了一下口中的液体,似乎犹豫似地,一会儿又说:“听说是车裂。”

魏卬没说话,他低着眼睛,看那个人稍稍俯身,把光芒微弱的孤灯放在案几上,金属相触,发出一声很沉的响,烛光也跟着闪了一下,颤巍巍地吐出黑烟。魏卬在踌躇,半晌,轻轻地说:“秦国先君,尸骨未寒。”

“他们不能等到先君的丧期过了。”对方回答:“你想想,先君在病榻上,对商君说过什么。”

当暴风雨如期而至,闪电在空中苍白地一晃而过,瓢泼大雨劈头盖脸地淋在屋檐上,一注注水噼里啪啦地沿着瓦当垂直向下流,在地上溅起不灭的水花,唯一一盏灯也熄灭了。魏卬独自一人坐在电闪雷鸣的窗边,风卷携雨点,从窗缝里刮进来,将他的衣裳打湿,鬓发吹乱。室内陷入一片灰黄,公子耽于沉思。

卫鞅是否曾料到他自己的结局?当他们对峙西河,他为了这个国家,用巧妙的诡计、用虚假的情谊诈骗他的时候?或者是,被封为列侯,得到商邑,又或者跪坐先君病榻之前,在黎明将至的褪色的长夜里,听他意识昏沉,断断续续地说着临终遗言的时候?他是否有哪怕一瞬,像是闪电掠过沉寂的天空般,预见到自己有朝一日将背负这样沉重的罪名,以谋反犯的身份,在这片他花费了毕生精力的土地上被撕裂?

即使像卫鞅这样聪明的人,大概也不会料到,热忱的寄托终化为致人死地的毒药,真挚仿佛从胸膛里掏出来的信任,会炼成插入心口的刀。不过,类似的事情,古往今来,其实太多太多了,活生生、血淋淋的,在魏、在晋、在越、在楚、在吴,在这片阳光普照的九州大地之上,在割据分裂的时代,每隔一段时间就换个头面重新上演。但不知为何,几乎每个人都没想到这种事会在自己身上发生,每个人都不相信或许会有那么一天——大概是因为,所有开头都是美好的?

魏卬忍不住于打湿的红窗边,于潺潺雨声里想起他自己,想起他不惑之年,为何会客居此地:两轮春秋之前的冬季,他曾经那样一厢情愿地信任公孙鞅,在给魏国造成沉重打击的西河一役。

卫鞅邀他以堂皇的钟鼓代凶戾的车兵,卸去戎装,换为燕乐时刺绣为缘的深红礼服。魏卬带着少量随从,一路策马登上高坡,穿过荒草丛生的古道,马匹在漫天阴云下疾驰,尘土飞扬。魏卬深入敌营,前去赴会之际,是抱了一颗真心的,他相信他各自罢兵归去的许诺,相信自己能为魏国争得片刻安宁,也相信……此人尚还惦记,少时在朔风日里结下的一点情谊。

后人常说,公子并未参与过多少战争,平生不惯戎马事,对杀伐场上的尔虞我诈参悟得不够通透,才被公孙鞅的诡计欺骗,却没想到,他之所以深信不疑,只因这是,公孙鞅的诡计。

他与卫鞅相见于秦军军帐,一开始,景象至少是令人愉快的:筵席已经设布,烛火次第点起,奏乐之声遥遥相闻,看得见的与看不见的一切,卫鞅都安排得很周到,热气氤氲的汤羹、各种种类的蘸料、肉食、蔬菜、杯盏鼎盒、按礼制切好罩上细纱的瓜果。视野可及的地方看不到刀兵,浓重醇烈酒酿的香味,遮蔽了室内室外隐藏的杀意。

魏卬与他见礼,中庶子站在他的面前,多年过去,少时的面容遭到风霜浸染,暗青的衣裳已换做茶白,质地精良,繁复靡丽,织纹与刺绣十分华美。他表现出的那种老练凌厉的行事风格,令魏卬感到稍许不安,然而,在席间,魏卬很容易就欣慰地发现,某些少年时候的习惯还是保留在他身上,一如在二十年之前的相国府邸。

这是他乐意看到的,公子的恋旧之癖马上就被勾起,好在既然是和平之会,那么除了叙旧,也似乎没有什么别的适合的话题。酒过三巡,魏卬有了点微微的醉意,觥筹交错之间,他忍不住向公孙鞅说起安邑,他每当提到这个地方,话语之间,总带着无比的眷恋,好像稚儿提起母亲。

就如同爱屋及乌地眷恋公孙鞅,眷恋这个人客居安邑的那些日夜一般,魏卬真正怀念的,其实那个拥土千里,带甲三十六万,北拔邯郸,西围定阳的魏国。过去的魏国有着怎样的辉煌啊,泗上十二诸侯受到它的驱使,如同被牧羊儿用皮鞭的驱赶羊群。这种话其实是不适宜对一个秦国官员提起的,可是魏卬的心里竟然没有提防――他以为和平即将到来,因此忘记了敌我,况且,不管是中庶子还是大良造,他一直只把他当做公孙鞅。

他用无限怀念的语调为过去的中原霸主吟诵起刺耳的赞歌,卫鞅不动声色地听着他说,推杯换盏之间,乌暗的眼睫沉沉地一低。

“不瞒您说。”公子卬无比真挚,又热烈地对卫鞅说:“您离开魏国的时候,我心里多么难过啊!就和当年我知道要迁都大梁一样难过。”他以那种忧郁又高贵的王族风度,慨叹地说:“这些年来……我总是想起那个时候的您和我,想起……那个时候的魏国。”

原本,宴席进行到这里之前,卫鞅一直都是在用客气而敷衍的态度招待他的,他表现得不冷不热,若即若离,似乎之前以动人的言语邀请他的并不是他。魏卬说出那番话以后,卫鞅忽地停住了去拿青铜羽觞的手,霍地侧过头看他。

魏卬一惊,渗出些许冷汗,他的酒醒了一点,奇怪地望着对方,卫鞅毫不避讳,与迷茫的公子对视。大良造的眼睛明亮,映着军帐中的烛火,目光很深,激动且压抑,像封存在琉璃灯盏里的火,让人误以为能穿过了瞳孔,直接刺到人的心里去。

很久,魏卬都不知道,卫鞅那个时候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一种叫人痛恨的东西,那便是薄冰般的天真。是被保护得很好,没有经历过苦难而饱读诗书,以为这个世界只不过是想当然的人才会流露出的天真,是身居高位的善良的人才有的天真,一种高贵又易碎,经不起现实之火灼烤的天真。

卫鞅以为,这世上没有什么比魏卬期盼的目光更叫人觉得嫌恶与刺目的了,于是他皱了皱眉,将目光掉转开去。

“不会再有那样的魏国了。”他偏过头去,望着某个方向,话却是在对魏卬说,语气平静,冷淡又生硬。

公子还没来得及觉得不对劲,四周的气氛骤然诡谲起来,魏卬张口结舌,惊惶地仰起脸,这才发现,四周护卫的甲士原来站得那么近,压迫感扑面而来,他记得,在方才亲密愉快的氛围内,他们并没有那么近的,这些人黑色的、沉重的铠甲,如同一座金属的墙在他面前,几乎要逼得人窒息。

引发一切的是一声耳熟的惨叫,搏斗声骤然传入耳中,什么东西被打翻了,魏卬颤抖地听见匕首刺入肉体,接着是汩汩的血流声。他怀着最后一丝希望,左右四顾,却只能看见从帷幕后面钻出来的,怀藏利刃的武士。跟随他而来,充当公子护卫的侍从,在短时间内就给他们砍杀了,饱满粘稠的血流穿过人群,穿过华美的宴席,一直流到魏卬的脚下,无数刀剑戈戟将他团团围住,他们没有给他再次发问的机会,就将他的侥幸粉碎了。

直到这一刻,腰间的佩剑被卫鞅噌地抽走,还未来得及反抗,巨大的压力就扭曲了他的肢体,从关节处传来可怕的疼痛,仿佛要将他的骨头都碾碎,将他的内脏轧瘪,他被武士们抓住,按在席子上,只有一双眼睛是自由的,直到这一刻,魏卬才恍然大悟,自己落入的是一场骗局,一个陷阱。

“……原来你打的是这种主意!”难以置信的恐怖从心头升起,那双唯一自由的眼睛转动着,魏卬愤怒已极,破口而出:“公孙鞅!魏国乃是你父母之邦,你也忍心背弃道义,用这种毒计!”

他是那样的天真而勇敢,或者说,鲁莽,以至于竟会相信这个世界上还会有道义这种东西——卫鞅提着公子卬的佩剑站起身来。故人稍稍蹙起眉头,稍微抿住了唇,怜悯地看着他,目光温和而轻蔑,下颔不自觉地抬高了。他的脸上收敛了笑容,露出一本正经,甚至有点严厉的神情,每当他严肃起来,要说什么事情的时候,就往往会露出这副表情。

“实在抱歉。”他睥睨他许久,忽而绽开一笑,说:“不过,公子,在下是濮阳人啊。”

魏卬顿时哑口无言。

他战栗着,满怀痛恨地掀起眼睑,看向居高临下,好整以暇地对他露出微笑的卫鞅,这就是他的中庶子,是他的安邑的旧友,被背叛的伤心刹那间压倒了恐惧与愤怒,猛烈地涌上心头,竟让他悲哀得连痛骂卫鞅的力气都没有了。魏卬好像这时候才真正意识到,才真正相信,所面对的这个人是多么冷酷无情,刻薄寡恩,铁石心肠。他终于发现卫鞅是这样惯于使用叫人防不胜防的诡计,终于发现幸运并不会总降临到自己身上,这温柔与友好的幻象,两国的和平,都是卫鞅一早设好的局,他算到魏卬不会看清。

而始作俑者弯下腰去,端起案几上最后一盏酒,举起茶白的衣袖遮掩着,一饮而尽。他向失去自由的公子一扬眉,言语间牵扯出些许残忍的熟悉。

“是我赢了。”

卫鞅向来是个锐利的人,好像一把用来割断束缚的匕首。但是,他的这种锐利几乎不体现在脸上,在日常的生活中,也很少露出锋芒,只有在某些至关重要的、非同寻常的时刻,这把匕首的尖端才会尖利而残忍地,破开那些陈旧、老朽、虚伪的东西——好像匕首破开腐烂的布料,陡然显现。那叫人为之惊奇,进而感到压迫和可怕的匕首,微微抬起了铁青的利刃,毫不留情、全无畏惧,对向一切可笑的阻碍。

他的匕首,是藏在心里的。

青铜器在他面前落地,魏卬一个激灵,忽然从伤心转为暴怒,他疯狂地挣扎起来,随着无益的动作,公子爆发出沙哑的喊叫。

奇异的是,当看见魏卬不甘地扭动着、挣扎着,被人紧紧擒住双臂,用那种受到欺骗的眼神恨恨地凝望着他,胸前剧烈起伏,唇间吐出热气的时候,卫鞅的心里,出人意料地升起一种难以名状的熟悉的情感,它急剧地沸腾,以一贯的方式,噬咬人的心脏,冒出热的气泡灼烧人的神智,随后化为千万和声,在耳畔疯狂地尖叫。卫鞅略微停了一停,冷冷地想,或许就是这种情感可以叫做痛苦,但他没有时间能够仔细品味、认真辨别它,就把它抛在脑后了,秦军主将转过身去,只有慢慢走开的素色背影,留给愤怒的、声嘶力竭的魏卬。

“公孙鞅!公孙鞅!公孙鞅!”

“把他带下去。”卫鞅顿住脚步,平静地吩咐。



时光流逝。在卫鞅的血浸染了十字路口的地面之后很久,很久,久到朱红的痕迹已经渗进泥土里,被各种车马行人踏过,又被许多年的积尘掩埋,再也看不出来;久到他的音容笑貌在所有活着的人心中消退干净,皮肉化为灰烬,白骨也无处可寻;久到他的一生镌刻在青史内,板上钉钉,卷成一册,留待后人评说;久到连留居咸阳的魏卬都已经忘记了,某一个朔风日,他沿着积雪的长廊往前走时,中庶子向他转过身来时,笑意微染的眉目。

直到那个时候,被俘的魏国公子依旧活着,依旧穿着染成石榴色,和老年人很不相衬的衣服,缩成一团,晒着那叫人觉得可怕,足以把每一个心怀叵测的人照得精神衰弱的强烈的太阳。他是有机会回魏国的,但是他却坚持留在咸阳,这也倒是对的选择,如果一定要将愈来愈衰弱,不复辉煌的魏国呈现在他面前,恐怕会把他很快逼疯。

魏卬后来老糊涂了,竟造成精神错乱,固执地向所有前来访问的人都讲起他的魏地方言,事实上,他连话也不能说得太清楚,而且总是记错事情,把四十年之前的经历当做是昨天刚刚发生的,而昨天刚刚发生的事,又很快被他忘记了。

魏卬衰弱的身子窝在燃烧的炭炉边,苍白的发髻像只大苍蝇,歪在脑袋一旁,随着说话的幅度,不住地颤动着。先开始,他关切地向人询问商君谋反案的进度,他是还在郑地呢,还是逃去了别的什么地方?那颤巍巍的模样叫人同情,然而没过多久,老人又大叫起来:“把秦国风格的筵席撤掉吧!”他费劲地呻吟着:“——未免太野蛮了,叫人看不惯,干嘛不像在安邑的时候那样布置呢?要知道……后来在大梁,也是这么布置筵席的,从来都是这么布置的!”

两个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即使到了这样的地步,他心心念念,挂在嘴边的还都是安邑。尽管如此,他事实上并不关心目前真实存在于秦国东边的梁国,也完全不想看在某段时间成为秦国属地的安邑。他真正在乎的是存在于过去回忆里的,那个驱十二诸侯朝天子,鲁、卫、郑、宋来朝的魏国,那个扬起七星绣旌,泗上诸侯皆尽威服的号令天下之邦。而且,最可悲的是,跟这一切都逃不脱干系的是公孙鞅——见证了各种时期的公孙鞅,最终毁掉魏国的公孙鞅。

公孙鞅作为秦国的使臣来访的那一年,正是魏国最煊赫,最鼎盛的那一年。正因为这许许多多、神秘的微妙的斩不断的宿命般的联系,在痛恨公孙鞅的同时,魏卬也可悲地把他也当成了至关重要的慰藉,在这个人的肉体已经消泯过后许多年,他都不能,一生也不能,将他的名字从自己的生命中除去。甚至连魏卬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在公孙鞅死去,和故乡有关的唯一一点东西也被掠夺之后,他竟然还活了这么多年,以至于要用火炉边新鲜的想象来填补那些失落的回忆。

当人们故意在魏卬面前谈论起那中原之王曾经的辉煌,讲起魏文侯的种种美谈,执着的公子即使明白他们是有心和他调笑,还是要拼命地直起佝偻的身子,好像要找回一点作为大国贵族的尊严。他把满是褶皱,脑后覆盖霜雪的头颅向前倾,发黄的眼睛里闪现出年轻人的光——薄冰似的天真的碎片,还尘封在那些老迈的血丝下面,一闪而过。他神色正经,完全不把这当成调笑似地,严肃地听。他爱听人家说这些事,又扯着嗓子,纠正那些传说中不对的地方,添补上不少当年在王宫中,从太傅那里听来的细节,佐以魏国流行的学说来论证,直说得嗓子嘶哑,喘个不住,胸口剧烈地起伏,用力地咳出一口痰来,才稍微缓解。

直到这个时候,百无聊赖、心怀恶意的人们才彻底明白,魏卬其实是个无药可救的人。他那顽固的心疾,那对过去的、对想象中的故乡的留恋,不仅没有随着时光流逝而变淡,反而早就根深蒂固,病入膏肓了,他抛弃了可悲的现实,日复一日生活在他所缔造的、梦幻般完美无缺的魏国里。身处变幻莫测的河流中,他死死地抓住那一根联系他与故乡的稻草,这仿佛是他活着,是他的梦幻曾经真实存在的强有力的证明,他的意识越混乱,这根救命稻草就愈顽强,愈难得折断,卫鞅在他混沌脑海里的形象日复一日地鲜明起来。

人们可怜他那动人的怀念,又厌恶他那做作的口音,实际上,任何一个土生土长,没有离开过本地的魏国人,听了魏卬的方言,大概都是要发笑的——他在秦国生活了太久,那语音已经失真,不是他坚持的纯正的安邑口音了,反而显得蹩脚。然而那些好事者还要问他,刨根究底,出于某种不怀好意的关心,他们说:“您后悔吗?”又咂嘴道:“哎呀!您当时不该相信商鞅!像您这样一个人,怎么能相信那样的他呢?”

当他们提到商鞅和他做过的那些事的时候,很奇怪地,魏卬并没有什么过于激动的反应,他直勾勾地望着前方,眼神空洞且迷茫,似乎一时半会还没有办法把商鞅同卫鞅或者公孙鞅联系在一起似地,他努力地回忆着,任那些人热烈地吵闹,终于,努力地,他向纷繁的过去中伸出双手,胡乱摸索一阵,找着了,握紧了,回忆起来了。他立即被疑惑包围,意识变得混乱,时光在他周遭疾速地倒退,倒退到公子犹身披绛红战袍,登上高原远眺的那一天,几十年前的长风拂过平地,拂过深褐色的田地,拂过枝桠光秃的林野,黑色的鸟拍打着翅膀在天空盘旋,云如波涛滚过苍穹,黄河之水汹涌壮阔地拍击两岸,那个时候,魏国的军营绵延几里,起灶时升起的暮烟遮翳了晚霞。

魏卬犯起糊涂,又以为自己还是驻军河西的魏国大将了,围绕在他身边的众人都被他当成了那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侍候在他军帐中的兵士。他一个劲地嘟哝着,提高嘶哑的声嗓,叫人们给他拿公孙鞅送来的礼物,麝香,麝香是装在墨色锦缎的袋子里的,外面有精致的漆木匣子,卫鞅在信中说,字词之间温柔满溢:此乃秦地所产之物,献与公子,愿永以为好。这个人真是无情到了极致,他的一点情谊,哪怕是虚伪的,是诱骗的饵料,也是这样难得,这样值得珍惜,甚至……叫另一个人过了几十年依旧恋恋不忘。

人们没有耐心应付老魏卬的撒泼,但哄骗他出丑,他们又很是乐意,于是他们不知道从哪里重新找来了一个漆木匣子,红黑相间的、冰冷的容器,里面自然是什么也没有的,他们乐呵呵地将它互相传递着,装模作样地将这个匣子端起来献给魏国的大将。魏卬几乎抢一般地将匣子夺过来,他当着这些人的面,迫不及待将它打开,看了一遍,又将它艰难地转一圈,再看了一遍,遍布沟渠的脸上慢慢露出哀痛的、难以置信的神色。

魏卬大概觉得自己是老眼昏花,才会什么也看不见,于是他将厚重的袖子向后颠了颠,伸出颤抖发黄的手,放进匣子里,仔仔细细地摸索着,他小心翼翼,匣子内外都摸遍,直到袖子上全蹭满了积灰,可怜的老人才恍然大悟:这个匣子是空的。

在人们期待的目光中,他怅然若失地抽回手,仰起脸来,与年纪不相衬的,孩子似的茫然和委屈,浮现在皮肉耷拉的面上,猝然从老迈的胸腔中爆发出一阵呐喊的哭腔。“……中庶子啊!”魏卬猛地明白了一切,万分痛楚地弯下腰,环抱住膝上的匣子,咿咿呀呀地说。他伸出干瘪的指甲,战栗地抚摸光润的匣边:“中庶子,中庶子!果然是没有的!什么也没有的!这才是你!”

“您应该恨他!”指望看好戏的人们见势头不对,马上提醒他说:“就是他,把您跟您的国家全毁了!”

魏卬立即把头像拨浪鼓似地摇起来,蓬乱的鬓发纷飞:“你们都不知道。”他搂着匣子,用苍凉的语调说:“多少年前的时候,这个中庶子常常把书搬到相国府的院子里晒。其实呢,要是暂且从那些书里拿走一两卷,他也发现不了。每次我特意绕道去相国府找他参加围猎,他都不肯去,我那时候就该明白,其实不是书有多重要,而是他不想和我一起拿这些把戏消磨时间啊……”

他哀哀垂下头,若有所思地看着空荡荡的匣子,带着茫然的疑惑口吻喃喃:“你们叫我恨他,我恨他,做什么呢?他心里本来是什么也没有的,恨还是爱,对他来说,对这样的人来说,有什么用呢?对我来说……又有什么用呢?”

魏卬说着,激动起来,口齿不清地提高声音,他将公孙鞅难得的赠予捧在手里,好像幼童捧着珍重的麦芽糖:“囚车,走过去了,就那样,走过去了!他没回过头来,他连头也不回,到头来,瞧也不瞧我一眼,他明白我在车后面,他一直都明白。可是,竟就这样走过去了……没回头……哎,没有,没有!没有魏国,没有安邑,没有好下场……什么都没有!”

一点也不肯配合人们的捉弄,反而把他们吓得说不出话,老人家霍地抬起头,像是从错乱的意识中恢复了短暂的清醒,他迟钝地将两个眼睛盯向房梁顶上,胸膛一起一伏,很是安静了一会,人家还以为,他正在心平气和地回忆什么事儿呢。

“没啦——没啦。”魏卬低下头来,重新开口,嘴巴一张一合,苍凉地说,话音渐渐转为衰弱:“什么都没啦……全扯裂啦,淹没在尘土里啦!”他特别用力,近乎委屈地将声音提高,扯出一分凄凉的嘶哑,好像哗啦一声,撕开了一块华美的锦绣。

瘦小的老人孩子气地擤了擤鼻子,就有两行浑浊粘稠的眼泪从昏花的眼睛中流出来,恶臭的湖泊流干了它最后的水。他瞪着眼睛,惊愕而木然地任由泪水涌出眼眶,那眼泪非常缓慢,十分吃力地流过脸上重重的褶皱,还没到鼻翼边,就干涸在老迈的皮肤上了,在他那绝望又滑稽的面庞上,只留下了两道亮闪闪的痕迹。

在片刻的真实世界中,他倏忽又回忆起了那一天,像是在深厚的灰尘里偶尔捡到了滚落的珠宝,这些是他坐拥的回忆,除了回忆,这个老人什么也没有。在这些珍贵记忆的片段里,几十年以来一直普照着天下,普照着整个赤县神州的可敬的太阳,美丽的三足金乌,东夷民族的图腾,正在蔚蓝的天空上熠熠发光。四野宁静,风朗日和,年轻的魏国公子在阳光下策马狂奔,一路跑出了安邑城,他体态轻盈,浑身充满力气,扬鞭跑过树木繁密、枝桠交错的郁郁葱葱的河畔,泥土地发红,草木的清香袭来,被剪碎的荫凉投落于赤红的衣袖上。

公子急匆匆地挥舞马鞭,那些浅滩上的碎石,有的在马蹄下飞溅起来。他甚至还能记得河畔凉润的风那略带腥味的气息,从衣袖之间拂过。他呼吸着温暖的空气,略带茫然地四处张望,他看见波光粼粼的河流,中庶子的马车,就在不远处,沿着河流向前,一直向前,不是很快地走。车顶素净,装饰了一些零落的枝叶,大概是从花树下的穿过时候,接受了大自然意外的馈赠。

魏卬猛地勒住了马,深深吸了两口气,以便让呼吸和心跳平静下来,他知道自己现在大概面色通红,甚至额头前还有汗。年轻的公子不愿意在中庶子面前显出焦急的模样,正是因为这一点,他甚至无意识间,将背挺直,胸脯抬起来了。

向来他都觉得,卫鞅有时候看他的眼神像大人看孩子,那是一种怜爱的、无可奈何、仿佛叹息般的眼神,常常在一瞥之间,那么短暂的一刹那,似有若无地从他脸上拂过。愈是这样,魏卬愈是不愿意在他面前有什么失态,他站在原地,让马慢慢地踱了几步,然后才扬起鞭子,不慌不忙地赶上前去。他以为卫鞅至少会有片刻的吃惊,但是还没等他完全勒住马,他就瞧见,卫鞅稍微从马车里探出头来,甚至比他还要从容,正在看他。

这是很安详的午后,四面八方的金色阳光烂漫地垂着,甚至能听见河水沙沙地冲击两岸的声响,迎着阳光,卫鞅将眼睑略略低下,有点狡猾地眯缝起了眼。

魏卬瞧着中庶子,中庶子也像早就知道会被他追上一样地与他对视,因此没有笑,反而是全神贯注地,认真地看了看他,他不先开口,很有耐性地在等着公子发话。河边起了风,在马上俯下身来的魏卬的袖袂,几乎要飘拂进马车里去。

魏卬其实不太想说实话,他原本是想好了一套言辞的,但现在看来,好像太虚伪了。他把马缰紧紧攥在手里,像是在掂量什么东西,卫鞅的眼睛,带有询问意味地,让他多少有些慌乱,他看着堆积在马车里的行李,觉得不开口不行,有几秒钟他觉得喉咙发紧,但是马上又好了。和煦的日色下,英姿勃发的公子向即将远行之人注目,过了片刻,终于温柔地、稍带责怪以及欣慰地开口:

“我总算……追上你了。”

一开口就是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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