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做罗特希尔德了!

“我为什么生来如此呢?”雷吉娜想,“当这些人在生活,当这些人在我身边恋爱并幸福着,我觉得他们是在杀害我。” ​​

【2015.4】《割心》(楚昭王x公子结)

 

    易服

  熊轸趔趄了一下。

  他抬起头来看看天空,太阳那样地小、那样地黯淡,成了天上一个模糊的光点儿。天色是惨白的,四周刮着冷风,他将身上细草编的斗篷裹紧的时候,想起当年唐君向他献上的美玉和狐裘。

  无人的深山野林里,光线昏暗,景象十分可怖,那些参天大树的树根凸出地面,狰狞地连在一起,潮湿而生满霉菌,覆盖着藤蔓。生长着毒刺的荆棘像是铁蒺藜般,在地面交错,行人一不小心,就会被它们绊倒,然后很难再爬起来。

  楚国的先祖,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开垦荒地,建起宫室和城阙的吗?

  熊轸低低地叹息了一声,举起袖子拭了拭脸。粗葛布的触感不仅陌生,而且是潮湿的,他这才想起,方才涉过江边的浅滩时,衣袂上溅了水和泥。

  “我们要到哪里去?”他抬起脸来,问向身边的跟从者们。

  “到随国人不知道的、隐蔽的地方去。”那些人中的一个略微抬了抬头,回答道,说话的时候,也不放开手里的短剑。

  他比熊轸稍长,由于流淌着同一种好武且躁动的血,和他一样有着一张端正而坚毅的脸庞,同样形容憔悴。

  他是熊轸的庶兄,名字叫做结。熊轸看了看他,忽然微笑起来,笑容里多少带着绝望。

  “如果随人真的想出卖我。”熊轸平静地环顾着四周回答:“他们会来找的——或者,会让吴国人来找。”

  公子结望着弟弟,沉默了片刻,在穿过层林的晦暗的阳光下,他的面庞有一刻浮现出一种近似温柔的神情,他注视着王弟,说:“不会的,我有一个万全之策。”

  “您就跟我走吧。”

  在这座山覆盖着直到日中才化去的薄霜的深处,即使连白羽的飞鸟也很少留下痕迹的地方,从那里凝望,天空中风云变幻仿佛百级长阶上的宫阙。给熊轸藏身的芦屋建在狭隘偏僻之所,掩映于花叶之内,四周都是林野。那里只有很少侍候的人,晚风一起,簌簌的林声便盖过了人的动静。

  “这里足够隐蔽。”公子结站在门口说。

  熊轸坐下来望着他,眼神像是望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他在想公子结到底有什么万全之策,他等他拿出办法,尽管,从他的眼神来看,他并不是完全信任他的——或者说,对命运的绝望胜过了他对哥哥的信任。

  那个人的复仇预谋了那么久,可真正发生的时候如同山川崩颓一样快而剧烈,叫人难以接受。子常战败逃走,吴兵长驱直入,郢都陷落,和臣子们一同仓皇出逃,遭到强盗袭击,在渡口苦苦等待,即使以王的身份也无法求得一艘救命的舟,这一切回忆起来好像是昨天的事情,好像楚国臣民们的血还没有干,好像平王坟上被挖之后又重新填进去的土还是湿润的,泛着新鲜的颜色。

  他回过神,公子结走到他面前:“——可以请您将衣裳脱下来给我么?”他有点急切地问。

  楚王不明所以地瞅着他,然后站起来,慢慢地点了点头。经过多时的奔波,他的衣服已经不干净了,而且有了许多磨损的地方,公子结的也一样。

  “子期。”熊轸穿着白布内袍坐在席子上,肩上搭着公子结给的外衣,瞧着庶兄换上自己的衣服,开口说。

  “在年少时,宫中就总有人说我和您长得像,诸公子中,没有人比我和您更相像了。”公子结自顾自地说着,一面套上下裳,系好衣带。

  熊轸有片刻的失语,他猛然感到一阵不祥,睁大眼睛看着公子结,听见对方继续说道:“楚国不能没有王,百姓不能没有王,为了应付那群随人,就让我去,让吴国人把我当做您——他们分不清的。吴国人得到了楚王,就不会再搜捕您了。”

  虽然不是一个母亲,出生的年份也不相同,不过公子结和熊轸自小就相貌异常相似,连身量、举止、说话的声音也差不多,除非认识他们、心思缜密的人才能不混淆,如果此前对他们见得不多,那么弄混是很有可能的。

  因为这些足以以假乱真的相似点,而让自己冒充楚王去承受吴国人的刀斧,这便是公子结的思维。

  熊轸惊叹了一声,急急忙忙地站起身来:“不行!”他说:“我不知道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我觉得这不失为一个方法。”公子结说,把头发重新盘好,戴上熊轸的发笄:“随人的态度不够忠诚,他们有可能背叛我们,与其等事情变得更恶劣,还不如先让他们交出我。”

  “你在胡说八道。”他年少的弟弟说:“你是我的重臣,怎么能如此看轻性命?”

  公子结冷笑了一声,甚至有点激动起来,他把剑重新别在自己的腰带上,然后大声说:“连国家都到了这种地步,还顾得上爱惜一己之身吗!”

  在他们都还是章华宫里的王子的时候,没有人会预见到今天的楚国,除了那位逃到吴国的楚臣之后。人们都说他是吴国的将军,而不说他是楚国的什么人,因为无论是他对楚国还是楚国对他,都有着一段足以掩盖一切其他的惨烈的记忆。

  吴军攻入郢都后,开始四处寻找楚王,即使到后来挖开了平王的墓也没有停止。因为楚王还活着,还在楚国的某地,楚国军民的希望就永不会断绝,这是叫他们无法忍受的。

  为了终结恶劣的局势,总会有人流血,公子结便是这样认为。他说完了自己的万全之策,就打算立即执行,他决然地向外走去,迎着黯淡的阳光,一面抖动新换上的衣服,掸平襟袖。这些衣物还带有楚王的体温,在泥浆和雨水的气味里,混杂着一种特殊的、人体的味道,它不是香味,但也不难闻——公子结辨认出那是属于熊轸特有的气味,是他弟弟的气味。

  熊轸跑上前来,猛地将他拽住。

  “但我们是兄弟!”他用拔高了、显得明亮的少年声音说:“我不能叫你去送死。”

  公子结转过身,面上略微带着悲壮的神色,熊轸骤然一瞧见他,愣了愣,觉得自己好像在照一面模糊的镜子,因为激动而脸色发红,楚王喘着气,手揪住衣服的一角——曾属于他的衣服。公子结伸手握住了他的手,随后慢慢地、坚定地扫开。

  “在朝堂上的时候,您是楚王。”他说:“赴死的时候,我是。”

  割心

  巫觋喃喃念咒的声音还没有散去,灼烤龟甲发出的细微炸裂声是那么令人焦灼。

  公子结站在厚重的皮毛帘子之外,将身子尽量靠在墙壁上,透过银白色皮毛与门楣的缝隙,小心地窥视着里面的情形。他看见巫觋闭上眼睛,用苍老沙哑的声音,像唱着诡谲的歌一般说出那些好似梦话的祈祷,他看见火光闪动,封闭的室内浮动着神秘的光影。

  他独自一人从深山中回到随地的市区,对正在左右为难的随人说了自己的办法,他们一面流露出钦佩的神情,一面急忙发誓说绝没有背叛楚国的想法——他们说相信楚国还会复兴,因此绝不会出卖楚王,他们所担忧的只是国小,恐怕无法抵御精锐的吴军而已。公子结冷眼看着他们,没有说话。

  “你们就按我说的做吧。”他后来说:“如果我死了,大家就都能安宁的话。”

  随人要让占卜来决定公子结的去留。不能说公子结不在意这场占卜的结果,尽管他的确做好了赴死的准备。这也是他宁可吹寒风也要躲在外面偷看的原因,他想最先知道决定自己命运的卦象。

  “不吉。”他隐约听见里面说。

  烧火的热气从帘子后面透过来,熏得公子结的脸微微发红,他闻见细微的香料气味。他还听到了一些解释卦象和预兆的言语,作为为什么不能把公子结献给吴军的补充说明,但是这些都不重要了。一阵阵血冲上他的头,他的头面越发地红,烫得有些发昏,公子结穿着楚王那对他来说有点紧了的衣服,沿着走道往回跑,步子十分轻快。宛如燕子在空中扇动羽翼,黑色的衣袂在风中大幅度地飘荡着,几次差点被一旁的树枝挂住。

  “我们不能这么做。”后来,随人派来的使者对他说。

  “反正我不告诉你们楚王在哪。”公子结努力抑制情绪,故作严肃:“你们永远别想知道。”

  “不。”随人连忙回答:“我们和先王有盟约,因此并不痛恨楚国,我们在想办法让吴国人空手而归。”

  他们果然没有食言,当吴国人到来的时候,随人谢绝了他们,吴国人的说辞——楚国灭尽了江汉之间的周室子孙的说辞,没有煽起他们的仇恨。公子结当时藏在帘子后面,手里拿着剑,准备随时冲出去送死。但或许是吴国人也意识到在这片土地上做的事已经超出了普通战争该有的限度,或许是不想再和又一个国家进行战争,他们接受了随人的劝告,没有进一步威逼索要楚王。

  在吴军离开后,随人把真正的楚王从深山里重新迎了回来,为了笼络以及答谢他们,熊轸在随人的宗庙里与他们结盟,向他们许下了长时间的和平。

  “我将用我亲信大臣的血做这盟约的见证。”年少的楚王被载出深山里,站在明朗的阳光下时,说出了公子结的名字:“他是我的兄长,等同于我。”

  公子结自从换上了楚王的衣服,走出那座藏身的芦屋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的弟弟,而且一度以为这一生都不会见到他了。当他在带有神秘意味的宗庙中与熊轸重逢,一时间竟觉得恍若隔世,仿佛他们都是刚刚从坟墓里苏醒来的一样。

  明亮干燥的暗蓝色天光从窗口和门照进来,在众人之中,年轻的楚王,他的弟弟,站得离他最近。他身着平民百姓的单色衣裳,在拂晓的光亮里垂下眼睛,将手中的匕首轻轻抵在他的心口。

  随地宗庙的墙壁、梁柱以及雀替漆成艳丽而枯燥的彩色,悬在头顶的木头上盘踞着同样材质的令人感到心悸的陌生怪物,使得这所宗庙不仅不那么庄重肃穆,反而还有些鬼气森森,仿佛这块土地上百年来的统治者正漂浮在冷冽的空气里,自上而下地俯视这群人。

  “子期。”熊轸稍稍向上扬起眼睛,半开玩笑地向久别的庶兄问:“你会疼么?”

  “为了楚国。”公子结坚定地答道:“即使剜出我的心来,我也不皱一下眉头。”

  ——但实际上,这场仪式只是要从他心口取血罢了,熊轸笑了笑,年轻灿烂的笑面上,隐约看得出战争和覆亡留下的伤痛,也能看出对未来的希望和安心的平静。

  为了方便取血,公子结的衣服微微敞开,露出一小片心口的皮肤,在深色衣襟的衬托下,好像一块还没来得及化开的雪,薄而结实的血肉与可以感受得到形状的肋骨之下,心脏缓缓地跳动着。熊轸的手腕动了动,匕首冰冷的尖逼近了他,逼迫着他的呼吸,从那积涌着血液的地方,体温慢慢地传到皮肤的表面,在金属被染上温度的同时,心脏的主人也感到了带着铜的气味的寒冷。

  青铜的材质陷进雪白的肉里的一瞬间,细小的寒栗涌起。伤口处的肉蜷曲着向两边分开,鲜血徐徐地汇出来,在袒露的胸膛上融成一股细流。

  在这一刹那,熊轸有一种错觉,仿佛他的庶兄是某种活的祭品,将用来祭奠那个被他们抛在身后的国家。

  熊轸向身旁的随从伸出一只手,可以看出是接受过武艺训练的手,呈现出贵族的洁白干净,修长且年轻。他从随臣手中接过沉重的青铜器皿,放在公子结的伤口下面,紧贴着他的心脏。他的血沾湿了花纹重叠、镂空的器皿边缘,随即顺着暗金色的铜器慢慢地流入器皿底部的水里。血流进去,像一把流苏似地散开了,把浮动在水面上的晨光也染成红色。

  血浓于水。

  在此过程中,公子结果然没有动,甚至没有发出轻微的嘶声,楚王拿过一边的细布来递给他,他将它攥在手里,按住自己的伤口,随即整理自己扯开了的衣服。

  因为只有一只手能动,很不方便,于是楚王伸手替他理了理衣襟,伴随着细微的布料窸窣声,他将它们拢好,掖平,一滴血沾上了他的指尖,缓慢地渗进皮肤的纹路里。

  “……以此为誓。”熊轸没有将它擦去,反而是专注地凝视着指尖沾染的红色,低声喃喃地说。

  荒烟

  在年轻的熊轸和公子结心里,在许多人心里,长久地存留着那个时候痛苦的回忆,那也是一个国家屈辱的记忆。它紧接着宛如幻境般的繁华梦境来到,使得这场灾祸给人留下的印象更加明晰、深邃、刻骨铭心。

  那一天,楚国的军队溃败了,发觉颓败之势已无法挽回的楚王,带着极少的随臣和年幼的公主,仓皇地逃出了郢都华美而宏伟的琼宇玉垣。它们修建得那样高,通体漆成艳丽的朱色,像是为了等待羽衣飘飘的神女履临。

  熊轸离开的当日起了浓雾,坐在马车上回头望去,章华宫只有残缺的角阙露出在白雾之外,仿佛是漂浮于九霄中的阆苑。

  可惜昔日常常伴随着穷奢极欲的长夜之饮而响起的、轻柔婉妙的楚音,如今已不能再闻。

  后来,吴国的军队来了,将成堆的珠玑象牙玉石整车整车地装走,他们挖开了平王的坟墓,但犹感到不甘。他们为了寻找楚王,在这片土地上徘徊,他们身穿革甲,驾驭着涂了油的朴素的战车,在因多雨而泥泞的路上前进。

  因为躲过了吴军而不用再受流离辗转之苦,客居随地的楚王一日日地听着来自吴军的消息,一次次地从这样的噩梦里惊醒。终于有一天,在梦醒之后,他披上外衣,迎着冰冷的阳光和风走下殿前台阶,他对站在台阶上的公子结说:“申包胥带来的秦国援兵就要到了吧。”

  公子结平静地凝望着弟弟,想起那一天在芦屋里熊轸拽住他时脸上的凄哀和急切,谁的命也不在自己手里,那样的可怕的噩梦就要终结了。公子结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烈地感受到,与生俱来的南荆王室的气质正在他的血液里流淌,在他们的血里流淌,仿佛月下流过山前的河。

  “等到那时候,我们就同他来个里应外合。”公子结答道。

  伴随着他的话音,屋檐上未干的雨水缓慢地淌下来,水一滴一滴地落到地面,发出细微清脆的声响。

  一件事最终发生的原因常常不止一项,比如吴王光的从楚地的撤兵。夫概的谋反、越国的趁机骚扰、秦国的援兵,使得苦难中的楚国终于喘过一口气来。

  申包胥在秦庭前的眼泪终究化作了救命的甘泉,秦君派来了数量不小的军队,他们到达楚国不久就掌握了吴军作战的方式,他们和楚地的残兵联合,向吴人进行反击,逐渐逼退吴军,取得了几场胜利。

  吴军退守麋地,这是在之前的战争里楚人失败过许多次的地方,由于从未停止的战斗,他们甚至还未来得及收敛战死在此地的同袍们的尸体。黯淡的白日,乌鸦在战场上空盘旋,凄迷的长夜,则有磷火在草丛中闪烁。战场四周的荒草,即使曾受过烽火的焚烧,由于得到人体脂膏的滋养,茂盛得超越了时节,在暮春的风中发出凄凉的沙沙声响。

  公子结在黄昏向吴军的驻地凝视,此时晚风正猛,将吴军的旗帜吹得鼓起,这带着凉意的风让他想起在昔日河畔匆匆赶路的感觉,被枯死的芦苇打着脊背和脸颊,嘴唇干渴又不敢停下来喝水。

  “或许我们能趁着风势,对吴军采取火攻。”他忽然说:“现在是草木最茂盛的时节,这个地方不缺少薪柴。”

  似乎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多么可怕,他的脸上露出庄重、肃穆的神情,紧咬着唇边,又显得有些残忍。果然,他听到在旁边的公子申惊讶的声音,同为王室公子,在假扮楚王方面,他们俩都很有经验。

  “不行。”公子申说:“绝对不行,你忘了,我们还没来得及收敛战死在此地的楚国将士的尸骸。”

  “你忘了我们曾在吴国人手里的惨败?”公子结不以为然地冷笑:“吴军多停留一天,楚地黎民就得多受一天苦,难道你要了死人而抛弃生者不成?”

  公子申缄默了,过了一会,深受触动地看了他一眼,仰起头颅说:“那就试试吧。”

  楚军迁到了上风口,用来引火的薪柴开始冒出袅袅烟气,就像凤凰涅槃时堆积在巢里的香木。火箭仿若明亮的流星般划过昏暗的、泛着霞光的暮色,不久之后,整片原野都开始燃烧起来,发出黑烟,腾起艳丽的火舌。那景观如此盛大而剧烈,即使明白那意味着无数的生命将被吞噬,却依然使人不由得驻足观望,不忍片刻移开目光。

  今夜的夜空不再沉寂,楚人的先祖将他的手从苍穹上伸了下来。火光如虹如霞,映得那一小片天空呈现出诡谲的颜色。吴军连亘的营帐的影子,在这般惨艳的明光中已看不清楚。

  公子结在远处持剑而立,看着大火烧过的地方,火势过于凶猛,以至于在此处似乎都能感到轻微的热气。那异常刺目的光线,让他恍惚间回忆起了流亡时窥视随人占卜的一幕,他的眼睛于是像被烟气熏过似地,酸疼起来。

  “战死的父老乡亲们啊。”他喃喃地说:“倘若你们真的有灵在此,请趁风而起,让这火势更大、更猛烈些吧。”

  出征

  后来,往昔的枯木和废墟都隐没在黄昏的霞色里,楚国在一片浓荫中复生。

  由于屡遭不利,加上明白楚国不可能就此灭亡,吴王光班师回吴,之后不久,公子结率兵灭掉了曾在吴楚交战时帮助楚国的唐国。

  再后来,吴王光在与越国的交战中受伤死去,从此,吴国转移了目标,开始酝酿另一场复仇。

  而在新建起宫室的郢都,熊轸和公子结等人在对吴国的仇恨和社稷的伤痛中度过了少年和青年。熊轸谨慎地经营着这个国家,他是那么地惧怕它会再一次受到灾难,在黄昏的王宫内,有时能听见他独坐时的叹息。

  楚毕竟是大国,在对先王留下的教训的悔悟里,它慢慢地从疮痍的痛苦中缓过劲来,这十几年内,公子结和公子申一起灭掉了与吴同盟的胡与顿,又出兵攻打同样在当年郢都陷落时协助吴国的蔡国,公子申设计将首都围困,蔡国人模样狼狈地出城投降,请求宽恕,熊轸命令他们迁往它处,在楚军回后他们却转而投靠了吴国。

  吴国依然繁盛,甚至比以往更要繁盛,像是开到了最极致的夏花。吴王夫差同他的父亲一样,或许比他的父亲还懂得如何收买人心,江南的人们都明白他们在目睹又一场霸业的建立。

  夫差一直背负着先王负伤而死的仇恨,直到越国在夫椒被打得大败,勾践投降,带着夫人入吴为奴。越国的珍宝从此为吴所用,越国的臣民从此成为吴人的奴隶。但是仇恨并没有就此终结,吴国既已如日中天,接着要将它的债一点点讨还回来。

  夫差第一次发兵攻打楚的同盟陈国,为报昔日陈助楚之怨的时候,楚国的大夫们立即都记起了十多年前的那场覆灭,这么多年来,关于鲜血和屈辱的可怕记忆从未消退,如今更是鲜明而可怖,他们因此感到异常惶恐。

  大夫们议论道:“如今的吴国比昔日还要强盛,眼看着我们拿它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公子申立在朱红的台阶上,袖着两手,好奇地看着他们,露出有点轻蔑的微笑。

  “我看,我们再也不用怕吴国了。”他不仅不惶恐,反而高兴地凝视远处,慢慢地说:“它就要亡了。”

  夫差不像他父亲,他贪好奢靡而喜爱繁华,他穿着精致华丽的锦绣,佩戴从征服的地方搜刮来的稀世珍宝,他建起各种各样的亭台楼榭,在吴国江南的绿柳黛山清溪之间。

  而且,他将旧怨记得那样清楚,又是那样傲慢好强,每一项都驱使吴国的强兵去报复,这就犯下了当年输给吴国的囊瓦曾犯过的错误。

  在第一次伐陈无果之后不久,吴王又策划了第二次伐陈,这一次消息传到楚宫中时,熊轸站起来说:“陈国是我们的盟友,在危难之时站在我们这边。”

  “我们应当救陈,是的,那意味着我们会又一次和吴国对垒在战场上。”

  熊轸已并非失去国家,性命难保,仓皇地涉过云梦泽向楚地山林奔去的少年,他已届中年,历过磨难波折而满怀壮志。在他做决定的时候,神情坚定、平和且不容动摇,他伸出一只手,轻轻放在腰间的佩剑上,俯视着阶下的群臣。

  恰逢此时,公子结扬起头来,宫室内的灯火落在他的脸上,他恍惚地看着自己的弟弟,自己的君王,他看见天光鲜洁,烛火明旺,朱红的门户之间充盈着光亮。

  楚国的大军出发了,士兵们身披犀甲,手持铁戈,脚步整齐统一。插着旌旗的战车粼粼驶过初夏的原野,沿着遍生浓绿的道路,去和给他们留下过深重阴影的吴国作战。

  想起他们是走向和吴国人的战场,所有人都觉得无论战果如何,这至少是一场满怀豪情、慷慨壮志的出征,是某种意义上对命运的挑战。

  楚军到达陈地附近的城父时,下起了暴雨,空气变得冰凉起来。在昏暗的天色里,点起蜡烛进行开战之前的占卜,诡艳的火燃烧着,宛若活的灵魂,卜官在庞大的水声中静默。那满是斑纹的龟甲上,纹路扭曲,呈现出的结果是不吉。

  熊轸难以置信地听着卜官的说辞,皱起眉头,发出深深的叹息。他又命人占卜了退兵的结果,得到的也是不吉。当开裂的龟甲被送到到身着戎装的楚王面前,他在颤抖的火光和滂沱的雨声内向它注目,一如既往地平静的神情中多了几分悲凉,他将龟甲和卜官写的卜辞看了一遍又一遍,仿佛是不敢相信命运最终送到他面前来的结局。

  “战也不吉,退也不吉,大概是说我将丧命于此吧。”他仰起脸来,目光扫过自己的令尹和司马,平静得让人不忍。那曾经斩钉截铁地下令出征的声音,时至此刻仿佛也没有动摇。

  “与其让楚国的军队在我手上第二次经受失败,我宁愿死。”他沉思了一会,用忍耐着痛楚的声音说,默默地抓紧了垫在龟甲下面的白布:“可是,要我逃避吴国人,抛弃同盟,那还不如死。”

  白色的细帛在他的指甲下被揉出许多褶皱,可怜巴巴地皱成一团,熊轸攥住它,又放开了,他的再次叹息了一声,笼罩在阴影中的面庞上深切地流露出愤恨的神色,公子结缄默地看着他,知道他其实并没有从对吴国的恐惧中摆脱,但熊轸总是能表现得那样沉静,即使他正在恐惧的桎梏里挣扎,正沉浸于十几年前那段痛苦的回忆。朝不保夕的日子给他留下了太多,同时,战争还在他内心深处留下了另一种影响——吴楚之间的仇恨的影响。

  “王上决定怎样做……?”公子结将眼睛从弟弟的脸移到龟甲上,开口问。

  熊轸没有说话,公子结听见利剑出鞘的声音,于是抬起眼来,楚王的佩剑在空气里震颤,熊轸的神色又变得坚定起来,他看向公子结的眼神仿佛是在说——你也没有忘记那件事吧,楚国的王性命岌岌可危,甚至要用你的来替代。你也没有忘记那场战争吧,先王的尸体被从坟墓里拖出来的时候,鞭子不是抽打在每个楚国人的脸上吗?

  公子结缓缓阖上眼睛,冰凉的指尖用力地陷入手掌。

  熊轸霍然出剑,剑尖直刺北方的空气:“继续救陈攻吴。”他仰起脸来下令,以一种牺牲者的高尚。

  赤云

  公子结抬起头来,看向军帐外诡谲的天宇。

  他看见赤色云片横贯初晴的苍穹,颜色宛如朝霞。那云不是团块状的,它形状奇特,如丝如絮,如鸟儿肚皮上细碎柔软的羽毛,像是日出时会浮现于在东方的朝云一样占领了大半部分天空。它环绕着暗金色的太阳,好像鸟群环绕着沐浴在光中的神女。

  赤色的鸟群,如灾年的蝗虫般拢聚,以东皇太一为中心,在高广不可及的天宫之中展翼而飞,仿佛九重天阙即将开启,从它们翅膀的缝隙中会露出上达阆苑的天阶。

  “这么多天了,这鸟群一样的云还没有消散。”公子申在门口眺望,手握剑柄,像是希望能挥剑将那妖异的云层斩开:“周地的太史可有什么说法?”

  风尘仆仆地从王畿内赶回的使臣原本正在发呆,这时猛然醒悟般地看了一眼他,又看了一眼卧病在床的楚王和跪坐一旁的公子结,才开始犹豫地说:“太史道此害在王身,然而也有解除的办法,那就是……通过禳祭,将此祸移到令尹或是司马身上。”

  公子结一下子直起脊背来。

  命运把他又带回了那个节点,十多年前,楚国覆灭之时,他曾经穿着弟弟的衣服要替他赴死,但最终他们谁也没有丧命在吴人手中。现在,楚王躺在被褥之中,年轻的脸上面色苍白,在和吴国一战以后他就生了病,无论怎样的药也无法使他重新恢复健康,除非他庶兄的命。

  公子结感到那个时候的热血仿佛又沸腾了起来,他甚至没有犹豫一下,只有发觉问题是通过牺牲自己的性命就能够解决时候的欣喜,他毅然决然地站起身。

  “那就这样做吧。”他说,因为有点激动,又重复了一遍:“那就这么做吧。”

  熊轸原本神智昏沉,这时忽然抬起手来,用力地扯了一下他的袖子。

  “子期,你还打算为我舍弃性命么?”他睁开眼睛说,声音细弱而沙哑。

  “当然。”公子结想也不想:“我是您的臣下。”他原本还想说“也是您的兄长”,但想了想,没有出口。

  “这是没有意义的。”熊轸搁在枕头上的脑袋轻轻地摇了摇,吃力地说:“我让楚军遭到两次失败,天命令我寿夭于此,若还想降罪臣下,则更是不祥。”

  “这不是您的错。”公子结已经听不进他的话了,他冷静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您会好起来的。”

  熊轸握着他衣袂的手紧了紧,几乎是在把他向自己这边拽了,借着从军帐外照进来的那一片诡异的红光,公子结看见病人带着血丝的眼睛转向他,微微地湿润了——他忽然想起郢都覆灭那年的深冬,年少的楚王也曾这样抓住他的袖子,高声说我们是兄弟,我绝不能让你去送死。

  他的决心一时间软弱起来,竟没有立即将他挣开。

  “子期,我想让你活着。”熊轸轻轻地说:“你愿意……为楚国报仇么?”

  公子结惊讶地睁大眼睛,只见弟弟略略侧着脸瞧他,目光专注而温柔:“子西不愿意做楚国的王,你愿意吗?当我看见你穿着我的衣服,就有这样的想法了。”

  用自己的命来替代楚王的命,那样的计划公子结终究没能实施,终其一生,他都没能实施,他的弟弟没有让他为自己承受任何致命的伤害。史册里为楚国记下了遗憾的一笔,年轻的楚王满怀雄心壮志出征陈地,但在与吴国正式交战之前,他就在城父生了重病,一切化为泡影。

  熊轸于军中去世,在他死前想把王位让给兄长们,但他们没有一个人答应。仿佛王位之于他们并不是什么珍重的东西。公子结作为楚王的庶兄和旧臣活在世上,只是懊悔再也没有替他去死的机会,他终究没有用自己的性命换回什么。

  病重时的熊轸意识昏沉,到了最后连醒来的时间都很少,临终前却像是回光返照一样,忽然稍微清醒起来,能够和人略约交谈。于是他在公子结面前断断续续地谈起爱好奢华的先王,谈起那个生满荒草的郢都和空旷的章华台,谈起死于江水的贞姜,谈起未竟的复仇之业,谈起在广袤而凄凉的云梦泽旁流亡的时光。

  熊轸死得很平静,他是不甘但又顺从地死去的,当放在他鼻前的碎布条再也感受不到一丝气息,像盛夏时的柳枝那样垂着不动,妖异的红光照在熊轸神色和缓的脸上,公子结抬起头来看了看天空,暮色四浮,恍若展翅翱翔的鸟群般的赤云还没有消退,凝滞在天空西面不动。

  公子结这时才发现,它们变得那样拥挤,那样厚重,几乎要将夕阳遮住。

  樟木

  熊轸死后的第十年,白公胜坐在树下磨剑。

  熊轸死后,公子结与其他公子密谋,放弃了战争,秘密退兵,迎立熊轸和越女的儿子。年轻的新王即位时,记起了被遗留在他们视为仇雠的吴国的熊氏血脉——昔日楚平王死于郑国的太子的孩子,伍子胥带尚在襁褓中的他逃到吴地,此后他一直在那生活,他的名字叫做胜。

  公子申主张将他从吴国召回,因为他毕竟是平王的嫡孙,太子建唯一的儿子。虽然有人反对,但此事最终还是办成了,王孙胜虽然更习惯说吴语,但从骨子里认为自己是楚人,连伍子胥也曾希望他能在楚国得到一个位置,那是他的父亲渴望但不被允许的事。

  王孙胜回到楚地后,让他统领临近吴国的县邑,人们称其为白公胜。

  公子结第一次见到白公胜,就发现很容易辨认出他是楚人。在白公胜的身上,散发着继承自楚国王室的、好武且躁动的气质。他流着楚王室的血,那悲剧的源泉,烈性的毒,在血管里流淌的深红色鸩药。

  太子建昔年出逃,为郑国接纳,后因私通晋国,事情败露,郑人将他杀死。因此,白公胜视郑国为不共戴天的仇人,在这些年里,他收养死士,结交力大志勇之徒,无时不刻想着要为被杀的父亲报仇,甚至听到有关郑国的一切都会咬牙切齿。等到他在楚国的地位稍微巩固,能在朝廷中说得上话了,他便迫不及待地向公子申请求带兵伐郑。

  “郑国杀死的不仅是我的父亲,也是楚国的太子,楚这样的大国,难道要忍受这种屈辱吗!”

  复仇的故事没完没了,从来没有个结束的时候,深入人心的仇恨依旧在南方的土地上流淌着,仿若永不干涸、也从未感到疲倦的河,它的颜色像血那样鲜艳。

  “我不会忘记太子建的仇。”公子申回答:“但是时机未到。”

  总算,在熊轸死后的第九年,白公胜得到了公子申的允许,他的神经立即像拉到极致的弓弦般紧绷起来,白公胜整理军队,修葺兵甲,为出征复仇做着准备。

  可惜晋国比他下手更快,在白公胜出师之前,荀瑶奉晋侯之命率师伐郑,诸卿发兵跟从,围困了郑国的城池。晋和楚一向是势不两立的仇敌,于是公子申与公子结立即带着军队救援,趁此机会驱走晋军,拉拢郑国作为盟友,在郑地与他们结了盟。

  消息传回郢都,白公胜气得从座席上跳起来,他简直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似地,感到怒不可遏,当公子结和公子申率兵归来,他站在人群里远远地望着他们,转头对身边的人冷笑道:“有两个郑国人回来了。”

  他从此像恨郑国人一样恨公子结,在仇恨的暴雨酝酿于阴云中时,盛夏时节在虫鸣里来到,万物都进入最昌盛的时期,夏花开放,草木茂密,五月的风中带着清新的香气。

  庭院里那株樟树的树冠生长得大而浓密,上面结了密密麻麻的黑色果子,繁密的叶片在正午的阳光下闪闪透亮,样子异常好看。白公胜就坐在樟树的荫凉下,亲手磨着那把他异常珍爱的吴剑,阳光在他身上抖动着,他咬着牙齿,脸庞通红,额头上全是汗,仿佛他正在肢解仇人的尸体。

  “我要杀死那个狂妄的令尹。”当公子结的儿子向他问起时,白公胜回答:“以及你的父亲。”

  公子申并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公子结也没有,他们没能想起白公胜是伍子胥带大的,因此忽视了他复仇的决心,他们也不知道,白公胜这样的人习惯于将仇恨放在国家大义前面。听到白公胜的宣言时,他们还以为他看重的只是楚国令尹或司马的权力。公子申甚至笑了起来,说:“他哪里犯得着作乱呢?这权力终究会是他的。”

  楚国发生动乱的这一天,天空中平静异常,呈现出拂晓灿烂的曙光。

    叛乱在一个清凉的早上发生,大殿内竹子做的帘栊卷起来,浓重的杀意里微微透进晨风,原本是汇报胜利、演奏着乐舞的朱色殿堂中,突如其来的袭击引起了骚动。当白公胜最终在楚国的朝廷上拿起兵器,用磨好的剑架上了公子申的脖子,后者才发现他的血管里沸腾着的是如何激烈的楚国人的血。

  公子申被杀死时,由于悔恨和羞愧,抬起袖袂来遮住了自己的脸。

  兵戈的声响冰冷刺耳,惊得庭中树上歇息的鸟雀纷纷展翅飞离,向明净的天宇逃去,在它们的振翼声里,公子结被作乱者的群党一逼再逼,退到铺着砖地的庭院里来,那些人手持血淋淋的武器,打算杀掉每一个救郑有功的人,而他并不像那些轻盈的鸟雀,是逃不出陷入血红的楚宫的。

  因为是上堂见君,所以并未带剑,在不利的情况下,公子结很快就意识到,先王死后的第十年,便是自己生命的终结了。

  由于一切都像闪电般迅疾,让人觉得身在梦中,甚至没有感到恐惧。在被逼入绝境时,公子结只是忽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不甘心,过去他抱着随时舍生的念头追随楚王,熊轸却一直没允许他那样做,因此,公子结觉得自己的性命仿佛也因此珍贵了起来。虽然他并不爱惜自己的命,可那故去的人却爱惜。

  公子结伸手抱住了身旁的一株樟树,这樟树很粗,在他摇动它的时候,几片叶子落下来,洒在他红黑的朝服上。公子结用全身的力量将它往上拔,强行要那强壮的根脱离它深深扎进去的泥土和覆盖在上面的青砖。

  “我以勇力侍奉先王。”他高声喊叫:“倘若就这般引颈就戮,岂不可耻!”

  他说完,就感到手下一阵松动,由于使劲和憋气,他的脸已开始发红,伴随一阵毁灭的声响,那巨大的木材就这样被他拔出了泥土,树枝哗啦啦地颤抖着,作为笨重而令人惊奇的武器,横曳了过来。

  生机勃勃的树木在他手里变作杀人的东西,他用它击碎了两个人的脑袋,又把几个人撞倒在地,他们的四肢以奇异的角度在地面上扭曲着。在公子结疯狂地向堵杀他的人身上倾注力气的同时,那生长在空中的透绿的树叶,则被作乱者的血染得鲜红,一些血珠也飞溅到他的身上,在布料间凝结成奇异的纹点。

  然后公子结终于也倒下了,在晴朗的、了无纤云的天空下面。

  他没有来得及回忆一生,没有来得及想遥远的家人,快要流干血的头脑里只是模模糊糊地有一个想法——他没有白白地送死。他躺在平坦的砖地上,感受着无数剑戟的冰凉,而那株受损的樟树倒在他旁边,清凉的、浓绿的枝叶纷洒下来,覆盖着他的脸。

  公子结阖上眼,残余的嗅觉闻见一阵夏季的樟果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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