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做罗特希尔德了!

“我为什么生来如此呢?”雷吉娜想,“当这些人在生活,当这些人在我身边恋爱并幸福着,我觉得他们是在杀害我。” ​​

【原耽】何须魂梦觅瀛洲(三十七)

那些涂红的名字的来历,要追溯到十月之前。赵褋大概是很久没有受到御史台有力的抨击,有些穷极无聊,居然在此时下令,要在洹水边为教主营造一座无与伦比的道观。洹水穿安阳城而过,一向被视为京城灵气所聚,不知为何赵褋突发奇想,要于河岸建筑这么一座观阙,并且立刻开始选址,放言要在新年到来之际建好。赵褋亲自督办此事,特意嘱咐营造人员:教主既然并非寻常羽士,这座建筑的陈设一定不同于寻常道观。于是,为了商议筑观之事,常将教主召往宫中,询问他对各处细节陈设是否满意。

有一次,教主前来谒见赵褋,见到赵褋并非准备与他商议问题的模样,初冬的午后,室内未燃炭炉,干燥的日光破窗而入,把帘栊的影子映在皇宫的花砖地面上。赵褋百无聊赖地在帘帐的阴影中坐着,身旁摆着许多冰凉的茶具,他的叹息如沏茶的沸水冒出的热气,在微有寒意的屋子中消散了。皇帝沉思着,好像身后的绸缎软垫硌得他很难受,他向教主看了一眼,那眼神仿佛看救世主,赵褋请他在身边坐下。

“不知先生是否记得,今年五月,先生初至宫中,为太后及诸皇子讲学的那一回?”赵褋眯缝着眼,瞧着窗外灿烂的冬阳:“先生许过我不少东西,只这一点没有应验。”

“臣记得。”教主颇感意外,不知他为何提起这事,中规中矩地回答道:“陛下相送我时,曾抱怨朝中无人体谅陛下,群臣常不解圣意,多为性命相胁之谏,臣当时许诺,日后当为陛下献一良策,遏止此风。”

“是了。”赵褋点点头,很是欣慰:“先生许了,我听过就忘了,现如今忽然想起。”他伸出手去,放在教主的胳膊上,样子十分亲密:“朕既然建了道观,朕一定会去礼拜,不为别的,只想讨这一样先生许过的事情,先生之前答应的,已一一应验了,能否将这桩早先的诺言,也实践了呢?”

“先生。”见教主默然不语,他唤道,语气中仍有叹息的余音:“愿意将我渡出苦难么?”

这个要求,非常怪异,非常突然,连教主也没想到竟会如此迅速。皇帝对权力的贪婪日渐发展,终于到了再也容不下群臣的程度。赵褋的理想是把全天下都变成系在他手腕上的木偶,既然是无生命的傀儡,不能反抗主人,没有自己的意志和行动,只要依照他的想法来就好了,只要按照他的指示去做。用油漆涂出的封死的口,吐不出任何质疑。赵褋在一念之间便可改变世界,没有人可以给他阻力。

他寄希望于教主,教主满足了他的一切,一定也会满足这样的贪婪。

教主佯装为难地抬起头来,略有苦楚地望着皇帝,似有千言万语,只欲说还休。赵褋看着他的模样,内心很喜欢,不知吃了什么假药,一把捧住了他的脸,手指温柔地摩挲颈子侧面跳动的血管。连教主都没料到他会有这样的反应,险些本能地向后躲去。

“朕相信你。爱卿。”赵褋轻轻拍着他的脸侧,道:“朕愿意交给你。”

赵褋忽然如此要求,并非空穴来风,实是他这些日寝食难安后的结果。道观尚未建起,京城里已四处都是晏怀的传闻,有说他是某某天神、某某大仙,受了天帝的命令,托生到尘世中来的,和赵褋有宿缘,也说他是荒野中的鬼怪,化作了人形,在邺京里施展妖术,祸国殃民。朝中议论他的声音亦有增无减,渐成鼎沸之势。老一辈的大臣对教主很是不屑,觉得他长久不了,年轻的则暗地欣羡嫉妒他能得到赵褋的喜爱,还有些文臣好奇他的来历,好奇他那据说与历来道人皆不相同的见解和主张,甚至有老臣上表请求将他逐出京城。

赵褋不知怎么的,非常不乐意让他讨厌的臣子们议论晏怀,这些人议论晏怀,就和他们议论他一样,赵褋在潜意识中将晏怀当成他作恶的同伙,与他一起挥霍财富、寻欢作乐、虚度光阴、藐视道德的共犯,掠掳他遁往瀛洲仙境的主谋。他深深痴迷晏怀无所不能的神力,在晏怀身上,他看到了他渴望的神迹,无所顾忌地毁坏规律,随心所欲地更改天理,他崇拜晏怀,晏怀是将他从陈旧的牢笼内救出的神明,赵褋不容许他们非议他。

“既然陛下渴望知道,我会教给陛下那个良方。”晏怀跪在他面前,忠诚万分地应诺了。他甚至看起来有一点犹豫踌躇,不敢担此大任,他说:“为陛下排忧解难,是臣的荣幸。”

赵褋把他扶起来,对着他笑。在露出笑容的同时,他不知道晏怀为这一刻筹备了多久,为他能正大光明地插手朝政,为尘山越如神之羽衣、如龙之唾一般在人世中掀起巨大波澜,为他的那一本小册子终于能够开始沾染上鲜血般的红痕。

后来,由教主制定计划,此事交由董攸联络执行。

到了立冬之日,赵褋在太庙举行祭祀,完毕回宫之后,毫无预兆地十分不好起来。先是在回宫的那一夜做了噩梦,赵褋半夜汗涔涔的惊醒过来,睁着眼直到天亮。此后连续几夜,他夜夜惊醒,有时是忽然梦中大叫,有时睁开眼睛,非对内侍说外面有人站着喊他,他在梦里感觉到了。伺候在御前的内侍和宫女都吓得要命,请求侍卫在寝宫四周搜查,然而,除了黑黢黢的夜色与天上晦暗的月亮之外,什么都没有,明摆着什么都没有。

赵褋的脾气本就暴躁,这一下更是不得了起来,好像明天就要去世,吵嚷着加快修建道观的速度,仿佛在为自己修一座崭新的陵墓。他常因为一个眼神、一点小动作,便下令把宫女和内侍拉出去痛打,再也不许他们出现在他眼前,白天议事时,更是以莫名其妙的理由处置了几个他向来看不过眼的大臣,声称所有使他不快的人将来都要给他陪葬,往日令他头疼的言官的进谏,也全然不放在眼里了。有人在言语间稍透出不惜一死之意,赵褋立刻冷笑一声,道:“死有什么难的?你们都要死,朕还要死呢,一块全死了得了。”

然而赵褋并没有死,他把太史召来占卜,对太史断言宫中有鬼怪作祟,要害自己,太史的结果也没个准,一时占卜出前朝某冤死的老臣,坟墓上正在冒烟,一时说卦象显示有个年轻女人抱着孩子,每逢夜色降临就站在殿门外面,恐怕是早逝的倒霉皇后,一时说是赵褋的生母,在太庙门口流连不去。说得极其吓人,尽管没有一条是对的,却成功地吓得宫女们夜里再也不敢走动,每到晚上,皇城中一片死寂,更加清冷恐怖了。

事情似乎足够严重的时候,赵褋终于再次请教主入宫议事。由于皇帝正在病中,教主被直接引入他的寝宫,皇帝躺在满是镂花的象牙床上,仿佛被巨大的纯白的花树笼罩,床头的绢罗屏风朝他投来一片绮艳的阴影,显得他的面孔更加地苍白而憔悴。

他的眼睛,在光亮下好似纯净的琥珀,倒映着这座奢侈琐丽的宫殿一角,倒映着青铜的灯盏与高大的银色蜡烛。那双被奢华浸染的细长的眼睛转向教主,赵褋张开干枯的嘴唇,沙哑虚弱,仍然非常傲慢地道:“朕没有做对不起先帝的事。”

教主过来行了礼,赵褋一见到他,不等他起身,就握着他的手将他拉到近前,悄悄地道:“我没对任何人说过,梦中见到的人,我认得的,那是先帝啊。”

赵褋最近特别喜欢对教主搞这些小动作以示亲近,尤其喜欢去拉他的手,肌肤的接触总让他感到安心和满足。他在贪婪权力的同时,也贪婪地渴望着替他完成一切的那个人,教主小心而用力地将赵褋的手抓住,赵褋的指尖湿润,并不像病人那样因缺水而干燥,他被照顾得很好。

教主跪在床前,沉吟片刻,问道:“陛下近日在思虑何事?”

“……平常之事。”赵褋说,眼睫向下低垂,似在回避晏怀的目光:“我想什么,先生难道不知道吗?”

教主在两句话间将他看透,缓缓一笑,说:“让臣揣度陛下的想法,陛下该配合我才是。”

“那又有何难,朕答应你就是了。”赵褋听了,顾不得动作艰难,立刻稍微坐起身子。他的手从教主手中抽出,手腕反过来,像是要让教主给把脉:“朕愿意配合先生,先生要求什么,朕一定满足。”赵褋说,因为动作幅度过大,又在病中,呼吸略有急促。他直直地盯着教主的脸,目光中的意味显而易见:“先生记得么?先生曾向朕保证过,不会让朕在宫中再见到先帝。这样一来,先生欠我两个许诺了。”

“或许是陛下思念先帝过度。”教主用平常语气答道:“先帝已配享太庙,绝不会作祟宫中。陛下既然近来常梦先帝,大约是欲借先帝的遗泽施展天威,故而有此梦吧。”

他说完,凝视着赵褋的双目:“不过,这只是臣的妄自猜测,不知是否契合圣意?”

教主做出这样的猜测,是因为赵褋虽然看起来虚弱,精神却很好,不像是魂梦难安的被祟者,他对教主有着急切的需求——并非降妖除魔的需求。他在提到作祟的先帝时并不害怕,也对曾经向他保证宫中安全的教主毫无责怪之意——要知道,赵褋真的看见了平靖帝的那一回,惊恐得无以复加,脸上和脖子上渗出冷汗来,他若夜夜望见平靖帝在他门外,绝不会如现在这般极其冷静地提起,他一定在事情发生的第二天就去找教主了,搞不好还会发一顿火。

赵褋本来是想提醒教主之前他答应过的事,见竟然被教主说穿,点点头,冷笑了一下:“你猜得很对。”他收回手臂,倒在床上,长长地舒了口气:“你猜得很对,朕确实装模作样了一番,其实只有头天晚上的噩梦是真的,往后都不是,朕做了那个噩梦,半夜难以入眠,思来想去,于是得了这个主意,至于打算,朕心里也有些打算。”

但不管怎么说,拿自己的父亲、前朝的先帝来当幌子,实在荒诞得无以复加。

细长的眼睛又转向教主,赵褋话锋一变:“可是,先生知道我的心,我却难知道先生的心,听说先生近来偶尔会去朝中几位大臣家做客,难道也是对他们宣讲道法么?”

“原来陛下是要问臣此事。”教主笑道,波澜不惊:“臣理当向陛下汇报。”他说着,脸上的笑容逐渐温和亲切:“答应陛下的事,臣未曾忘记,陛下没有觉得,近来清静了许多吗?”

赵褋恍然大悟,脸上略微流露出惊奇的神色,睁大眼睛瞪着教主。确实是这样,常常顽固地对抗他,在殿门口的柱子边寻死觅活的几位大人,近来不知怎么老实了许多。御史台和翰林院的几个活跃分子,也没有对他的一举一动进行监视,等待着递折子说他行为不端的时机了。赵褋还以为是入冬以后天气太冷,所以这些人和霜打的茄子似的蔫吧了,现在看来,竟是教主降服了他们。

“……你不准备告诉我那个良策?你已经实行了?他们都听你的,去信道了么?”赵褋惊得病状全没了,怀疑地觑着教主的脸,这本是他要求教主为他办到的,现在却又惊疑了。他犹豫地说:“清静点自然是好事,先生第一次对朕说的时候,朕不曾当真,第二次朕求先生,亦未料到如此奏效,时至今日,才知道先生确有如此厉害的本事,能在无形之中将事情做成。”

“陛下。”教主明白他心里所想,低低道:“他们只信服陛下。但不会再令陛下烦恼了。”

赵褋望着头顶的牙白色的承尘,深深叹一口气,没有说话。他觉得有点儿奇怪,仔细一想,好像也没什么奇怪。

目之所及,那一小块承尘映着橘红的烛火,宛若一小片薄的船帆,展开在晨光之中。束缚着他的、人世的力量正在逐渐减弱,这明明是好事,可教主越俎代庖的行为又唤起了他微妙的警觉的心理,他沉默地想,晏怀去那些人的家宅里,也对人描述了东海之外的浩瀚世界吗?

他说起在碧海间遨游的巨鲸,那巨鲸喷吐出漫天水雾,化作幻境中的仙宇阆苑,蛊惑来往船只上的人们,而人世亦不过如漂浮在碧海之上,驮在巨鲸头顶,与水雾内的幻境没有区别。他说起痛苦的人世只是一颗短暂的水珠,转瞬就消散了,居住着仙人们的十洲才是真正的世界,永恒、美好而牢固。

倘若他不说这些,他又会说什么呢?

赵褋倒宁愿相信晏怀是用信仰使他们着迷的,求仙的方士们乘坐船只到达瀛洲,去而不复返。晏怀自九天降落人世,念诵起有神奇的魔力的经文,驯服了殷国朝中顽固的老臣。

“陛下让臣姑且一试,我便略微向他们展示了些玄妙之术,那几位大人都很感兴趣。”晏怀道,伏低在皇帝的榻前,额头触碰着地面:“倘若陛下觉得是臣轻举妄动,扰乱朝纲,臣……在此请罪。”

赵褋消解了心头的烦恼,其实高兴还来不及,方才只是太突然了,结果超出预料,才表现得有点无法接受。晏怀一向他请罪,他立刻忘记了怀疑,把双手笼在被里,轻描淡写地道:“朕不是要责怪先生,朕相信先生。”他用捂暖了的手触碰晏怀的鬓边,触碰他露在外面的鬓角与冠缨,姿态又温柔,又慵懒。

“我相信先生是唯一体谅我,替我脱解烦忧的人。”赵褋说。

教主抬起头来,看样子是要谢恩,赵褋又开口道:“不过,朕不和先生计较,也是希望先生不和朕计较,我还有一件事要交给先生:既然先生如此妙算——这些时日困扰朕的梦魇,请为朕做法祛除吧。”

教主微微拧着眉毛,一时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赵褋的被魇是他自己装的,如今一本正经地要教主给他驱鬼,不知打的什么算盘,赵褋看他面露不解之状,忍不住一笑,凑近了他,悄声说道:“这是朕对先生的一点心意……不然何苦装病这么多天呢?先生将来就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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