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做罗特希尔德了!

“我为什么生来如此呢?”雷吉娜想,“当这些人在生活,当这些人在我身边恋爱并幸福着,我觉得他们是在杀害我。” ​​

【原耽】何须魂梦觅瀛洲(三十八)

此后数日,晏怀率领几位教众名正言顺地守在皇帝的寝宫,以驱鬼之名在赵褋近前作法,红幡招展于御前,符灰遍扬于大内,法事彻夜不息,燃烧蜡烛的烛泪层层凝结,在地上留下钟乳石般的残余,念诵经文和施展法器的庄严堂皇之声充满了皇帝的燕寝,传入往来巡逻的禁卫耳中,整座宫殿化作巨大的、光怪陆离的道场,教众们集体屏神静气,等待神迹的降临。

尤其教主本人,被允许进入内室,于赵褋的卧榻边设席施法,他在席上长跪,朝鬼神祷告,通宵达旦,不曾中断。晏怀的名字,在整座皇宫里已经尤其响亮,他在皇帝面前待着,谁都看得出赵褋心情非常好,连宫人们的毛病都不挑了。外间一同做法事的教众,被晏怀说成是他的弟子,跟他一起受到莫大的敬仰,宫人们竭力伺候,有求必应,恨不得他们就此留下,代替了自己去侍奉陛下才好。许多好奇的嫔妃也常常打听这些修行之人的消息。

外殿的教众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董攸,眉清目秀、和善活泼,又年轻又驯雅,十分荣幸地成为了赵褋仿佛不那么讨厌的人之一,赵褋曾派人询问过他的名姓,知道他没有字,竟然替他取了一个字,叫做“和鸾”。这真是莫大的荣耀了。

这期间,前朝情况十分混乱,赵褋不闻不问,悉数交给周晋打理。

不久,赵褋终于肯想起一下江山社稷,便起了身,表示自己身上的邪祟已经驱除,身体康复,第一件事就是使翰林院撰文昭告群臣一件大事。由于赵褋交代事情实在含糊其辞,圣意表露的不甚明白,沈清远他们也只好写得含糊其辞。圣旨的大意是太史局无能,禳除不了圣上梦魇之苦,满朝上下,唯有朝散大夫晏怀能解决这个问题,应当予以嘉赏。还说晏怀使皇帝在梦中巡游了先帝所在的仙宇阆苑,先帝设宴招待,情形甚是悦乐,宴饮之中,先帝嘱咐他勤勉治国,告诫他如今国内官职冗杂重叠,空耗国力,于子孙后代无益,宜尽早整顿。

于是在十一月,宣布罢免无能的太史,解散太史局,新设神仕及神仕司,负责祭祀、占卜、祈祷、禁禳之职,命晏怀担任神仕司之长。此举一出,满朝震动,太史局虽然并非古时传下来的制度,但在本朝也设立了一阵子了,如今说散就散,倒是很有赵褋的风度。奇怪的是,赵褋做这件事,受到的阻力倒不是很大,几个心灰意冷的前朝老臣放弃了以死相谏,反而表现得十分平静,只说“有什么办法呢,随他去罢!”,就各自回家诵经读书去了。

这次大变动,沈清远亲自参与其中,负责润色修改诏命,心中亦颇有感慨。况且,教主的来历一直是一团疑云,混沌不清,沈清远虽然如今算是和教主共荣辱,但对于这样不明不白的人步步高升、势若中天,心中仍有些不安。

那右丞相周晋,惯常会装模作样,依旧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他的父亲周老丞相和许多老臣都是一代的同僚,关系非常亲密,周晋继承了父位,与父亲的故友照样保持联络,按理来说,此事与他相关得紧。宣布诏命那天,朝堂之上,周晋除了固定的套路,却基本没说什么其他可以看出态度的,倒是不好说他回去之后会不会写些什么交给赵褋,私下和赵褋重商这件事情。

不过,晏怀的势力正在逐渐扩大,周晋绝不会毫无察觉,即使目前晏怀还不足以令周晋忌惮,可将来有一天,周晋的灾难会来临的。

左丞相垂垂老矣,带领由百官参谒皇帝的一向是年轻的右相,不知这样目睹周晋的背影还会有多久。那天早上,沈清远在百官之中,意味深长地朝他瞥了一眼。

假如周晋足够聪明,从现在开始就该着手阻拦教主。

虽说沈清远痛恨周晋,可毕竟没有昏了头脑,他深知和他来往的教主是比周晋更加难以对付的人,由于出身不同,他比周晋掌握了更多花样,更能博取皇帝的欢心。或许正是如此,沈清远才选择与教主结盟。这不代表沈清远就相信他,几个月来,沈清远一直试图把教主祖上八代的履历都弄个清楚,他的行动不能说毫无收获,教主忙于向群臣之中播撒虚幻之种时,沈清远在四处寻找有关教主秘密的线索,他获得了一些似真似假的消息,还有一件关键的东西。

教主正式就任神仕一职之前,沈清远第一次、亦是唯一一次主动请他莅临自己的宅邸。

时间接近新年,是日降下大雪,沈清远的个性比较怪异,爱惜洁净的新雪,尤喜新雪洁净无瑕地堆积的景象,不到万不得已不许家人扫除,于是每到冬天,他的宅邸就成了一处孤独的雪国,教主前来见他,竟需要揽起衣摆涉雪前行。踏雪声中,满园红梅已然盛开,劲瘦的梅枝压覆在皑皑白雪下,那湖中枯荷仍未腐败,染上了雪色,比往日更加凄凉,十分值得玩赏。

教主一见到沈清远的面,便感觉事情有些不妙。沈清远把所有伺候的下人都打发走了,态度与之前大有不同,围绕在两人之间的不再是从前的那般氛围——虽然沈清远的态度一向非常冷漠,但之前的冷漠不过是自视甚高、故作清雅罢了,可以明显地感到他努力维护着的矜持。这一次,沈清远面对教主表现出的,则又是一种格外的冷漠——疏离、陌生、戒备的冷漠,可以说是视为敌人和犯人的冷漠。教主一出现,他就盯着教主,一直到尽了主宾之礼,二人落座,他依然盯着他。

“我今日请先生来,是为一件不甚要紧的事。”沈清远把手炉放在膝上,望着教主道。

形制古朴的黄铜炭盆置于二人中间,火光隐约闪烁,窗外洁白的雪光透进来,两厢交织。

“正巧。”教主含笑道:“我也有一件不甚要紧的事,正准备向大人禀报。”

二人都有点尴尬,出于礼貌等着对方先说,屋子里很是安静,外面亦非常安静,除了簌簌的落雪声与偶尔传来的飞鸟呼唤同伴的声音,而这声音,也不过是过于安静的洁白天地内的一种衬托罢了。沈清远主动打破了这安静,他站起来,先说了话。

“记得在下曾经言明,先生绝非道门正派,只是我才疏学浅,孤陋寡闻,不敢断言先生究竟籍属哪家,一直等先生主动指点我。”他道,抖一抖衣袖,教主还以为他袖上落了雪,实际什么也没。“然而,先生一直隐瞒,毫无指教之意,我只有来请教先生了。”沈清远说。

“你是瀛洲教中人。”不等教主解释,他迫不及待地吐出了那个词,深色的嘴唇略略地向上咧着,干枯的皮微微翘起,几乎是一个笑容。他问:“清虚先生,我说得对么?”

教主仰起脑袋,霎时间,两人鼻端皆传来一股异香。火炉烧得正旺,高大的瓷瓶中插了一段很长的红梅枝,散发出馥郁香气,被温热的空气催化,在室内涌动。他们二人对视,内心复杂微妙的考量随着这股暗香,于透明的空气下隐隐的流溢,掩盖在了逐渐升高的空气中。

“瀛洲教?”教主神色从容,好奇似的问:“大人何以见得呢?”

“我前些日子偶然得到了几卷瀛洲教的经书。”沈清远讽刺地一笑,原本刻薄的面容更显尖刻:“很巧吧,我也没想到,这种东西会落到我手上。”

“瀛洲教的衰落,是许久之前的事了。”教主追问:“我倒要请教大人,那教内的经卷,大人从何入手?大人又如何凭此经卷,断定我是瀛洲教人?”

“这重要么?”沈清远略不耐烦,不悦地打断他:“先生只需回答我,是也不是?”

“大人未免太咄咄逼人,既然大人想要我回答问题,总得先让我弄清原委才是。”教主平静道:“况且,倘若我真是,又怎样?”他学着沈清远的语气反问:“这重要么?”

“当然重要。”沈清远昂起头颅,义正言辞:“先生是未来的神仕,朝廷封的清虚先生,倘若出自邪魔之道,岂能为天下所容?此事一旦传出,先生岂不被世人讥为欺名盗世之徒?被欺瞒的朝中百官,岂能避免被议作酒囊饭袋?”

“邪魔之道!”教主由座中起立,冷冷地回答:“若真是邪魔之道,怎会将大人的事业如此挂心!大人放心,在下绝无向大人索取回报之意。我为大人奔走效劳,不想大人在背后如此猜疑顾忌,而我甚至不能知道,我究竟有何处使大人不满,起了疑心?大人与人合作,他信的神又有什么干系?无论在下属何门何派,与我们的目的并无妨碍。”

“先生切勿避重就轻!”沈清远也提高了声音,两人顿呈剑拔弩张之势,他说:“我位低禄轻,不值得先生用效劳二字,至于先生的目的,我从不知道先生抱着何种目的,何来共同之说!”

他说着,声音有些发狠了:“我之所以和先生来往,是因为信任先生。但先生这般身份,乃三教九流之外,有悖释道之伦,教在下不敢再信任您——也不敢替您隐瞒,做您的共犯。”

沈清远将共犯两字咬得很重,暗示他要把自己的怀疑公之于众,可沈清远明白,晏怀也明白,究竟是不是瀛洲教,除非有切实的证据证明,单凭一些经卷,几句咒语,是说不清楚、无法决断的。沈清远的劣势恰在于他没有找到足够有力的人证物证,他听的是市井流言,捕风捉影而已,弄到的瀛洲教经卷还是几十年前衙门没收的,抄写在一种很难被腐蚀的粗纸上。

沈清远本来可以不作声张,暗暗寻根溯源地去查,他偏偏沉不住气,要把突破口放在晏怀本人身上。

教主十分惋惜地叹了口气,整一整衣,重新坐下了,说:“难道,大人一心要帮助您的敌人?”

沈清远警惕地瞪视他,只听教主悠悠地道:“大人置身这泥沼之世中,力求得一清白,然而因右丞相之故,终不能免,大人何不多为自己计较计较?”

他夹了两块炭,添进炭盆中,由于身旁现在没有侍从,这样的事不得不自己做。教主说:“试想,就算大人真使陛下相信我是瀛洲教人,除去了我,大人又有何好处?朝堂之上,受到陛下恩眷的,没了我,剩下的又是谁?”

是周晋——教主未曾点明,不过沈清远心里明白得很,除了晏怀,就只有周晋了。

沈清远与晏怀无冤无仇,无意置晏怀于死地,他今日请教主前来,不过想先发制人,煞煞他的威风罢了,实际要拿他怎样,沈清远没有具体准备。晏怀这么一说,他又有些犹豫,开始思考这么做到底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好处。确实,像晏怀这样谄上作乱的邪道贼子理当驱逐,朝中才能清平稳定,但失去了晏怀,他与周晋博弈的资本便又少了一分。是要按照四书五经里教的忠于君主,还是要忠己,沈清远内心异常复杂,一时间无法定论。

他仍摆出冷漠嘲弄的模样,暗自动摇不已,与晏怀合作带来的好处实在无法轻易放弃。况且,跟晏怀这样的备受圣宠的人对阵,是有风险的,倘若证据不足,很可能被扣上个造谣污蔑的名声。

“且把这些搁置一边吧,任大人自行抉择,大人若有疑惑想询问在下,在下知无不言。”晏怀见气氛僵了,把夹炭的长铁钳子在炭盆边敲了敲,缓缓劝诱:“说了这么久,大人就不想听听——我带来的是什么事情?”

沈清远并非不想听,他飞快地看了教主一眼,眉目之间微露出点好奇的意思,却抑制了下来,那目光一闪,又收回了。他佯装嗤之以鼻的模样,抱着双手,显然不打算给他回答。教主体贴地笑了笑。他挪得离沈清远近了点儿,低低道:“南朝将要政变了。”

他胸有成竹,言之凿凿:“这是大人的好消息,南朝的幼帝,很可能会遭受危险。朝中的几大氏族,会割裂南朝的土地。”

这是个极为重要的消息,倘若南朝遭难,对出兵南征一派来说,是个前所未有的时机。

沈清远按捺不住,把手炉往桌上一搁,厉声道:“消息从何而来?”

教主不假思索:“在下藉占术得出。”

见沈清远又要冷笑,教主温柔地说:“其实,大人不妨相信我。我绝不会加害大人。”

“罢了。”沈清远哼道:“先生连自己究竟是何方神圣都不肯据实告之,教我如何相信先生。先生还是免开尊口吧。”

“我向大人保证,消息是真的。”教主的表情变得很严肃:“我没有那样的兴致。消遣大人又消遣我自己,先生不信我也罢,不妨等待几日,届时自有分晓。”

他说完,拂袖起身,竟然是准备告辞离去,沈清远对于他的从不久留,唯一一次觉得非常遗憾,虽然教主要求把瀛洲教的事情搁置一边,任他自己仔细去想,但沈清远不是那么释然的人,对于教主的来历,教主渴望从朝堂的争斗中获取的东西,他有一种顽固的执着,他绝不会轻易放过这件事,他一定会弄个水落石出的。

沈清远终于按捺不住,叫住了晏怀。

晏怀转过身来,沈清远拢了拢鹤氅,认真地道:“清虚先生。你让我有话就问,那么,倘若我这样问你,你是否愿意直接回答:先生和你的瀛洲教,到底有何目的?你们想从陛下那里得到什么?……你到底掌握了多少妖术?你要用这些妖术,在京城中实施何等邪法?”

教主仍是一笑,并没有正面回答的意思,沈清远也无意与他多做纠缠,做个送客的手势,淡漠地道:“先生不答,亦是情理之中,不过,先生今日可以在我这里不答,说不定,将来便会有教你不得不答的时候。”他蹙着眉头,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我仍是那句话奉劝先生,驭使鬼怪,乃不正之异数,必遭其反噬。先生,切勿引火及身。”

“并非如此,不是我不肯据实相告,只是,大人常将自己的推测附加在我身上,不愿听我辩解,使我有口难言。”教主款款答道,脸上的笑意愈发明晰起来,他的笑容在冬阳与雪光之中,竟有些灿烂的光采。教主优雅地说:“沈大人家并非说话的好地方,倘若沈大人真欲弄清此时的来龙去脉,何妨光临寒舍,聊作一观呢?届时,我也好为大人解释清楚。”

沈清远没有表态,教主用手指支撑着朱红色的门框,身体微微前倾。他遮住了门外的光线,朝沈清远投落下一片阴影,宛如乌鸦张开它的羽翼。在这阴影内,在世神露出微笑,伥鬼朝过路人发着邀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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