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做罗特希尔德了!

“我为什么生来如此呢?”雷吉娜想,“当这些人在生活,当这些人在我身边恋爱并幸福着,我觉得他们是在杀害我。” ​​

【原耽】何须魂梦觅瀛洲(四十一)

此言一出,朝中刹那间鸦雀无声。

不知有多少人在暗中咋舌,多么令人难以置信!一向轻慢孤傲的周晋竟会对一个敌国的女人俯首帖耳,唯命是从,这样一来,那些自命高洁者未免对他心生鄙夷。

这不能怪周晋谄媚,五年前,南方与北方的关系还没有现在这么坏,那时也不以僭朝相称,周晋年纪轻轻,作为使臣前去,目的是商议祭祀之事,自然需要态度柔和些,毕竟两国出自一脉,南殷又是强国。若事事与太后对抗,不管是对他自己还是对两国关系,皆没有好处,因此太后叫周晋画什么,写什么,只要不太过分,周晋都不好太拂她的意。

南朝的太后大约三十多岁,为了掌权胁迫过不少大臣,美貌聪颖,机敏老成,威仪颇盛。一见到周晋,她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个不住,最后掩口道:“请见谅,我听说天上降临的人,衣服上没有裁剪缝合的缝隙,我乍一见到这位年轻的使臣,疑心他是天人呢。”

从那以后,太后无论是出游还是宫宴,甚至会见其他臣子时,常召周晋过来侍奉,其中不无拉拢之意,也要故意迷惑别人的眼睛,制造一些传言,染污周晋的名声。周晋大部分时候拒绝了她,无法拒绝的情况,也显得比较冷淡,因此反而获得了一些进退有度、举止得体、从容不迫的赞誉,被当做新时代的柳下惠,使臣们的模范典型,殷国最后的风骨。五年过去,现在大家忽然知道当年他原来给太后写过两篇赋,未免心中皆有些微妙。

连赵褋也感到非常惊奇,原本大臣们吵架,他向后稍倚着偷懒,这下子端正了坐姿,问道:“竟有此事?朕为何全然不知?”

周晋见赵褋亲自询问,略微焦急,张了张口,尚未来拟好回答之辞,沈清远立刻抢道:“不仅如此,五年前与右相往来赠答过的那几位人士,皆是僭朝高官,出于名门世家,手握重权,其中甚至有一人参与了此次的兵乱。听说右相的作品颇受他们喜爱,无论是太后还是臣子,都曾令自家仆役日夜学习诵读,黄城的一些老宫人,尚能背诵右相的诗赋,偶然传抄下来,下臣这里恰好就有一份。”

与南方官员唱和赠答的事,倒是周晋有些鲁莽了,他初到黄城时,鄂京人听说这次北方派来的使臣是那个厉害得不得了的老丞相的儿子,十分好奇,很多人都在四处打探他的消息,又听说他的学问品貌极其出众,不亚于其父,纷纷写诗前来投谒,周晋当时年轻气盛,为了证明自己并非浪得虚名,从中随意挑了几首回赠,他们再写信来,也把这事忘了,没去管它,不想由此落下了祸根。

沈清远一口气讲完,从自己袖中掏出一卷纸,竟是在上朝前就已备好,只等时机一到,就要拿出来作为证据。不用想也知道,那就是所谓传抄周晋诗赋的纸张了。

沈清远将纸展开注视着,当即在朝堂之上朗声诵读起周晋五年前的作品来,其实诗赋中描写的都是些很平常的内容,不涉及什么别有居心的词句,周晋写的时候也只有二十五岁。可是,赵褋坐在上面听沈清远逐字逐句地读,感到很不是滋味,沈清远越读,他心里越不是滋味,他看了看周晋,周晋低着头,抿着嘴,极力忍耐,看起来又有几分委屈。沈清远念完一篇,又是一篇,所有人都静静地听他念,他的声音在广阔的大殿内嗡嗡嗡响个不停,仿佛千百万只苍蝇萦绕飞旋,赵褋浑身上下都不对劲,厌烦得要命。偏生沈清远一点也不体恤他,念个不停,终于,赵褋一拍面前的几案,猛地站起身来,喝道:“别再念了!”

沈清远马上收起纸张,跪在地上,叩首道:“请陛下明察!”

“我确实写过,我可以承认,但这能证明什么?你言中暗有所指,究竟何意?”周晋转过身来面对沈清远,尽可能提高声音,质问道,可惜他的嗓音委实细弱,没有明显的效果:“我作为使臣,所作皆为应酬,无不当之语,问心无愧。反倒是你,从头到尾,故意煽动人心,偷梁换柱,含沙射影,明明没有切实证据,实在卑劣至极……”

沈清远跪在地上,昂着脑袋,也故意提高声音,他的声音清亮铿锵,瞬间便盖过了周晋的声音,他道:“既然右相让我明言,陛下在此,我也无甚可惧——我的意思是,僭朝太后被毒死时,右相遭僭朝扣留调查一事,恐怕并非无妄之灾!因此,右相如今的立场,非常令人生疑!”

“……信口雌黄!”周晋遽然大喝一声,踏出一步,班位离他较近的几位官员觉得有些不对,立刻扑上前来,将他抱住。周晋被几人合力拦在原地,使劲挣了两下,不能挣开,无计可施,怒上心头,居然飞快地抄起握在手中的象笏,朝沈清远狠狠掷去。沈清远眼尖,爬起来往旁边一闪,电光火石之间,那洁白的象笏砸在他脚边,激起零星数点火花,随即竟铿然断裂,声如金石相击,众人看时,青砖地上给砸出了一块小小的缺口。

宰相当众殴打翰林院知制诰,这在哪朝也算难得的奇闻,朝中顿时乱作一团,看戏的、劝架的、愤愤不平的、暗中发笑的、害怕起来躲在一旁的,每个人的反应都堪称精彩。

“纵使我说的话令右相不快吧!”沈清远躲避在群臣之后,高喊道:“右相大可以当面赐教,将有误之处指出,何需恼羞成怒,为此莽夫之行,坏了右相自己的名声!”

周晋咬住牙齿,被几个人团团抱在当中,不断地劝慰,仍痛恨得浑身颤抖,向来阴沉低弱的声嗓,显出几分高傲的凶狠,他瞪住沈清远:“我是何人,你知道几分?我岂容奸臣如此污蔑!”

“我不知道,我当然未料到右相是这等伟丈夫。”沈清远不甘示弱,还要回嘴:“殴打同朝官员不说,居然当众出言威胁!”

“够了!”赵褋站在堂上看他们打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喊道,刹那间觉得自己仿佛一个斗鸡的裁判官。“朝堂之上,还要闹成什么样子,叫人看笑话很有意思么?”

原本吵吵嚷嚷、热闹万分的众人被这么一喊,才想起来是在皇帝面前,马上停下了动作,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似的悄没声地溜回了原位,多年来,他们已对此道掌握熟练。赵褋居高临下地望着这群大臣,气得脸色发白,手在衣袖里紧紧攥住。他不由得心想,这些人大概没一个把他放在眼里了,天天给他找麻烦,要挟他做这做那不说,现在还把他的朝廷当成勾栏,尽日表演说唱武打给他看,并且剩下的人负责围观叫好,他们心里当然是没他这个皇帝的,说不定过几天真的也要把他关起来,有人送饭的待遇指日可待了。赵褋在金阶玉陛之上来回踱了几趟,越想越气不过,比周晋还要气,一连说了好几句“岂有此理!”

作为当事人的沈清远弓着身子不说话,周晋垂头看向地面,手里没有了习惯的象笏,总感到缺少了什么,于是把自己的两个袖子捏住。赵褋重新坐回位置上,朝他们注目,怒气未消,呼吸仍有些不平,一旁的内侍忙替他抚着胸口。正殿里的气氛如腊月里藏冰的冰窖,连空气都好像凝结了,谁也不敢动一动。

“今天就到这里吧。”赵褋异常冷漠地说,不耐烦地摔了袖子:“朕已经决定了南征之事,不日将征举国之兵,南渡淮水。”随后便宣布退朝,将大臣们都赶回家去。

其他人如获大赦,急忙退下了,即使有异议的,也只好先走为上计。只有周晋不肯走,抬起头来注视着皇帝,目光异常复杂,好像有千言万语欲说而不敢言,他还是不支持南征,他仍有许多道理坚持要讲。赵褋很是看不得他这样子,瞥了他一眼,发狠道:“还不快滚回去!莫非真将自己看得很英勇么!”周晋才失落地低下眼睛,默默磕了头,起了身走出去了。

今日拂晓上朝时,天还是晴朗的,不知为何到了早上,却下起了雪,整个皇宫笼罩在皑皑白雪之中。周晋穿过同僚们,承受着异样的眼光,独自一人走下殿前长阶。空中充盈着灰白的日色,那被掩盖了的太阳,正在天空极高处散发着病态的光泽,纷纷扬扬的雪片宛若被撕碎的白纸,宛若被破坏的篇章,穿过浓重的乌云向诸位大臣中落了下来。周晋走进飘落的鹅毛大雪里。犹如被人扔下来的碎纸般的白雪,接连不断地坠在他肩头,落在朝服精美的纹绣上,逐渐掩盖了公卿的朱紫。

赵褋面无表情看着他的背影,良久,长叹一声,裹紧了衣服,仿佛周晋在雪地里感到的那种寒冷,同样也袭上了他的心头。赵褋起身时感到异常沉重,回到平日起居的宫殿,仍然微微战栗着,心情极度低落,连脾气也发不出来,一声不吭。几个小太监战战兢兢地给他倒茶顺气,生怕他一抬手就会要了自己的命。

直到见了教主,他心里才稍微宽缓些,他见到教主,第一句话便是:“先生,朕已为先生做到了如此地步。”

教主观看旁人的神色,察觉到今日一定发生了一桩大事,沈清远应该是成功了,然而不知赵褋为何要这么说,只得跪在赵褋面前,任由赵褋将金贵的手放在他肩上。

赵褋简单地和他描述了一下今天早朝的乱象,长长哀叹,虚弱地说:“朕委实没有想到会闹成这个样子,这也是好事,这一下,右相应该不敢再有异议,只是,他今日这般举止……朕该怎么处置他好呢?”

他一面说,有些头痛的模样,阖上眼睛。教主轻轻地替他揉着太阳穴,答道:“国自有法,陛下只需依法而行,若法典中无载,便依照御史台的建议吧。”

“不能!我不能……我答应过先帝要善待他。”

赵褋忽然张开眼睛,握住了教主晃动的手腕,一提到周晋,他的反应常是过分激烈。他好像是下了决心,痛苦地道:“先生,你有所不知,朕说一件事给你听。”

“这件事情曾是宫中的秘闻,只有老一辈的宫人知道,我甚至没有告诉过右相本人。右相的母亲,原先是先帝的嫔妃,但她在出嫁前曾偶然隔墙见到右相的父亲燕国公,对他芳心暗许,后来得了相思病,几乎死去。先帝怜悯她,探听到她的心事,宽怀大度地将她改嫁给燕国公为妻,那时她已有一个多月的身孕。先帝与燕国公约定,无论她腹中的孩子是男是女,只当做燕国公的孩子养育,不要提起他的身世,后来燕国夫人便生了周晋,这周晋。他是一位皇子,他是……他是我的弟弟。”

教主按在皇帝太阳穴的指尖微微一顿,那脆弱的穴位在光滑干燥的皮肤下跳动着。他忽而记起赵褋自己其实时常殴打朝臣,从这方面来说他和右相大概确有些兄弟的类似了。

“原本,这事可以平静地掩盖过去。”赵褋继续说,由于回忆,脸上满是疲惫的神情:“但是先帝仁慈温柔,作为生父,到底惦念着这个孩子,加上周晋又与众不同,邺京中当时没有哪个孩子能超过他的。先帝对他十分怜爱,割舍不下,总是叫他到宫里来和我一起,那时我还小,不懂为什么。后来……先帝临去世前,把我叫到他榻边,对我说出真相,逼我在他面前起誓……”

十九年前,少年的赵褋望着垂死的父亲,又悲哀又害怕,手足无措,惶然迷茫。濒临死亡的先帝连连咳嗽,不复往日的慈爱形象,他用临死之人冰冷干燥的手指,紧紧握住赵褋的手,握得他手背发痛。

“太子,答应朕,无论什么时候,多照顾周家的周晋,快答应!”平靖帝虚弱地说:“朕只有这一个要求,你一定要做到,否则——”

一段急促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语,赵褋跪在地下,不敢作声,他在冰凉的地面上跪得久了,觉得两个膝盖麻木得仿佛不是自己的。四面的烛火非常昏暗,准备后事的宫人不断往来,异常嘈杂,将死父亲的反常之态,更令年轻的赵褋感到一股陌生的恐惧,他颤抖地唤道:“父皇……”

“你一定要善待他。”平靖帝说着,声音渐渐低微下去,费力的呼吸声里带着嘶嘶的杂音,他沉重地翕动嘴唇,握着赵褋的手渐渐失去力气:“因为他,因为周晋……本该是一位皇子,算起来,他是你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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