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做罗特希尔德了!

“我为什么生来如此呢?”雷吉娜想,“当这些人在生活,当这些人在我身边恋爱并幸福着,我觉得他们是在杀害我。” ​​

【原耽】何须魂梦觅瀛洲(五十二)

他们走到村头一个磨坊门口,天色慢慢的已经明亮,漫天都是柔和的白光,空中充满湿润的雾气。殷长玄看见许多人,像割过的秸秆一样乱横在那里,看不出死透没有,一群村民在不远处和剩下的官兵对峙着。官兵保护着县尉,占据了两处民房,与村民僵持,他们手中有质量上乘的弓箭,又有长枪,村民一时无法攻入,只有引诱他们耗光箭矢,才好靠近屋子,将他们拿下。

徐巿混杂在村民之中,见殷长玄来了,马上跑了过来,高兴地握住他的手。殷长玄看他脸上手上都是血,不敢想象过去的一夜他都做了些什么,只得也勉强一笑,徐巿道:“没有人为难你吧?”

“怎么会。”殷长玄轻轻地说:“你安排得这么妥当,我可要……”

他还没来得及说完,眼角忽然瞥到一点异样,反手把徐巿向外猛地一推。就在这时,磨坊的门洞开,一个衣冠不整、披头散发的人,骑着一头惨叫的驴子冲了出来,掠过徐巿,朝村子外面的土路上狼狈地逃窜而去。殷长玄乍一与这人再度相逢,一看那张并不陌生、惊恐憔悴的脸,内心如煮沸的滚油,滋滋地乱溅了起来——那驴上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县尉大人。原来这县尉早就不在被占据的屋子里了,他倒很精明,懂得金蝉脱壳,留自己手下的兵去做无谓的抵抗,转移所有人的注意,自己趁机偷偷摸进磨坊,牵驴逃走。殷长玄因为他的无耻和懦弱感到惊讶,他轻易将殷长玄和徐巿陷于不义之地,自己逃跑时却能如此顺利得手,又可见命运不公。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县尉拼命拍打驴子,勒紧驴的口嚼,飞快跑远了。徐巿愣了一下,认出那是谁以后,骂了一声,抄起猎刀向县尉追去,把殷长玄丢在原地。其他人见到这种情形,也立刻拿着武器跟了上去,所有人的意见都一致,恐怕也是出于保正的授意:绝不放跑这县尉。殷长玄望见徐巿的背影越来越小,手心里冒出汗来,他这一次不能再让徐巿一个人面对了,尽管他做的是完全错误的事,可徐巿是为了保护殷长玄才去战斗的,县尉真正要抓的人是殷长玄,这错误不仅是徐巿的错误,也过渡到殷长玄身上,成了他们两人共同的错误。殷长玄的决心很坚定,没有丝毫犹豫,董桥在他身后叫了一声,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跑上前去,手里拿着从死去的士兵身上捡来的弓,以及尸体中拔出的血淋淋的两支箭。

待他追上众人,只见徐巿等人已经与县尉厮打起来,县尉骑在驴上,自然更有优势,扯着缰绳让驴乱撞乱踢,徐巿跑在最前,试图拦住他,一群人跟在后面,殷长玄这才发现只有他一个人拿的是弓箭,其他人带的都是适合近战的刀或者匕首,不由得又惭愧了一次,觉得自己傻乎乎的。

他看见徐巿终于靠近了县尉,伸手艰难地攀住驴子的辔头,驴子受到惊吓,仰头乱嚎乱叫,在他腰侧踢了一脚。这一脚有些狠,徐巿立刻向下倒去,手仍然紧紧抓住辔头不放,被县尉拖着前行。县尉急着逃跑,从腰间摸出一把短刀来,对他一顿乱砍,徐巿艰难地扭着身子左躲右闪,还是渐渐落于下风。众人着急地喊叫起来,狂奔着上前帮忙,殷长玄无暇他顾,端起了手里的弓箭。

作为瀛洲教的下副座,他在儿时学习诸般武艺,其中就包括使用弓箭,距今已有些年头。那是教主教他的,教主那时还是个少年,亲自握着殷长玄的手教授他如何开弓搭箭,殷长玄记得教主盯住靶子的眼神,冷峻而威严,他的眼神先于箭锋,锐利地钉在靶子上。他讲述着瞄准目标的诀窍,殷长玄懵懵懂懂地,只顾着看他的侧脸,幼小的心中极其崇拜。

时隔多年,叛教了的殷长玄焦急地回忆着教主所说的方要,他的箭只有两支,他用手指勾住弓弦,握住触感陌生的弓柄,这弓以樟木做成,饰以黑漆,端在手中硬沉沉的,弦则用牛皮,力道强劲,与他之前使用过的弓不同。殷长玄眯起眼睛,将弓拉满,他手心渗满汗液,呼吸变得粗重起来,他盯住了,瞄准了,想不起一切有关犯罪的考虑,人类还是野兽时的原始本能蓦地浮上他的心头,他眼中只剩下身陷险境的友人和必须要射杀的敌人,他感到自己的眼神亦不自觉地锐利了起来,风的声响在他耳边,他松开手指,利箭离弦。

一切都安静下来,所有事情都结束了。一支箭由众人的吵嚷中飞出,笔直地朝县尉的后颈射去,箭头由喉咙穿出,钉穿了他的脖子,鲜血在空中喷射开,形成一道血雾,随后纷纷下坠,县尉的身体倒了下去。一瞬间,一切都结束了,徐巿跪在地面上,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呆呆地松开了手,驴子自顾自地跑走了。大家回过头,殷长玄站在几步远的地方,手里拎着一张弓,另一只手拿着剩下的那支箭,望着他们,表情很是疲惫。

徐巿讶异地看着他,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非常激动,他从地上爬起,一瘸一拐地来到殷长玄跟前,殷长玄一把把他扶住了。

“谢谢。”徐巿高兴得有点语无伦次:“哎呀,多亏你了,多谢多谢,不知道你箭法原来这么好。我啊,我实在不想把你牵扯这事里来,结果最后还得靠你救我,这可真对不住了,我其实不想让你脏了手,我知道你一直心很善,恐怕不愿意掺和这些……”

殷长玄僵直地站着,感到脸边发热,用手一摸,原来是刚才箭射出时,尾羽刮伤了他的脸,而他还没有发现。他顺势抬起沾血的手,摇了摇,示意徐巿不要再说了。“如果不杀了他,你就会死了。”他淡淡地道。

徐巿沉默了一刻,用力地点了点头,忽然靠过来,一把搂住了殷长玄,将他抱在怀里。殷长玄没动,没有任何表情,任他紧紧地抱着,一股颓丧疲惫之感油然而生,他确实需要一个人这样把他抱在怀里,徐巿的手臂和胸口都很温暖,柔和的热度从他身上源源不断地传来,他采取这种方式是对殷长玄的一种抚慰,见殷长玄不动,他抱得更用力了。殷长玄闻到他衣服上尘土和血的气味,感到一阵口干舌燥。

这是他第一次杀人,没有人逼迫他,是他自己选择的,他看见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正在奔逃挣扎、惊惶地寻求生路的人,被一支利箭穿喉,鲜血飞溅,丧失了生命,一刹那,僵死不动了,他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随即倒在地面上,再也无法站起来,他寻求的生路被永远关闭。

殷长玄很清楚县尉的可恨,然而目睹死亡仍令他痛苦,他无法无动于衷。徐巿的气息在他头顶,他无力地抓住徐巿的肩膀,把额头向他靠近,他的共犯在这里,他杀了人,他们一起杀了人……他们用敌人的死换来了自己的生存。同时,意味着他们正式踏上了犯罪的道路,成为真正的叛贼,虽然他们从出生起便生活在暗处,可殷长玄从未想过要做什么罪恶的事,在此之前,他并不觉得自己是有罪的人,他虽背叛了瀛洲教,依旧下意识地把瀛洲教当做真理,这下他彻底失去了为自己辩解的理由,他向无止境的深渊中滑落。

许久,等到大家都围上来,徐巿才放开了他,一起回到村里去,县尉留下的士兵仍然在和保正他们僵持着。保正微笑地看着殷长玄,听说是他一箭射死了县尉,连连夸赞他了不得,还说下回一起去打猎。殷长玄站在众人中央,抬起眼睛注视保正,明白现在保正和他是一伙人了,大家都是一伙人了,他是保正豢养的妖人,这正逐渐成为事实,再也说不清楚。没什么不好,被极度的罪恶感压迫,殷长玄的心中反而浮现出一些大逆不道的想法,就算帮助保正又怎样呢?县尉死了,岂不很好么?再也没有人来催收军赋,把交不起的人用枷枷起来,像枷小偷似的枷在县衙门口,村里的人都有余粮度过春天,或许他们因此不会再溺死婴儿,不会再贩卖子女去缴纳租税,这是再好不过的事,他们得救了。殷长玄也解脱了,他感到自己多少是正义的。

殷长玄走到保正面前,和他一起看着那几座被官兵占领的民居,负隅顽抗的官兵躲藏在里面,他们都是县尉的走狗,来捉拿殷长玄的,他们没有得逞,但和县尉一样可恶。保正手下的人有不少被他们打伤,还有丧了命的。殷长玄毫无感情的目光从他们身上扫过,既然现在已经彻底与官府成为敌人,一点阴毒的心思,像一丝火苗似的在殷长玄脑子里冒了出来,横渡昭阳湖时,船夫和他讲过的在湖上烧起的大火,从他的记忆里一闪而过。

他转过了头,对保正道:“为什么不把房子点着呢?屋顶都是茅草的,应该很容易起火。”

保正深以为然,吩咐手下去准备。不多时,带有火的箭落在屋顶上,那一排民居熊熊燃烧,而村民们欢呼雀跃,完全没在意被点着的可能是自己的房子。殷长玄不想再看,搀扶着受伤的徐巿一起走到村口。在标示地名的老旧牌坊上,县尉的尸体已经被高高地挂了起来,死人的身子看起来软塌塌的,苍白的脸垂向地面,鲜血顺着脖子流了一身。董桥站在牌坊前,正仰着头瞧。

“……他这回是真的死了,救不活了。”殷长玄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喃喃地说。

他在此刻终于悟出了天意。他救不了任何人,所有努力都是徒劳,三年前,他救不了自己的母亲,如今,他救了县尉,又把他杀死了,他们的性命注定从他手中流走。他甚至救不了自己,他给自己落实了一个洗不脱的大罪。他想通了这点,忽然畅快了一些,既然救不了,不如索性走上一条相反的道路,任由事情朝无可救药的地步发展下去。过去,殷长玄的遭遇皆出于身不由己,只有今天,他做了完全出于个人意愿的选择,他射杀了县尉,他不后悔,虽然这很残酷。

他意识到自己正在轻微地发抖,天完全亮了,朝阳初升,徐巿慢慢地伸出手,搂住他的胳膊,再一次将他拥在怀中。

“我其实不值得你这么做。”徐巿看出他的不对劲,平静地说。

他这话有点奇怪,殷长玄想了一回,懒得想了,县尉的尸体在晨风中轻轻摆动,他看了很想笑,于是真的笑了出来。殷长玄靠着徐巿的肩膀,绝望地笑着,他的眼前再度浮现出邺京里高高在上的少年亲王,那真是很远很远,再也无法触碰的了。赵琪柾的样子忧郁、清白、不染点尘,而他正在血渊中挣扎,他朝与赵琪柾相反的方向逃去,投身于毫无希望的前途。赵琪柾在那个富丽堂皇的王府里,在水榭高阁之中,一定不会想到殷长玄此时此地的悲惨情状,他没必要想,全都是过去的事了,殷长玄一厢情愿的错误的恋情如死灰般散落,没有复燃的可能。他们在余生不会相见,尽管殷长玄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

他抬头仰望,清晨的云霞如大鹏的羽翼,带着温柔的玫瑰色挥展在苍穹之中,朝阳在金色的流云内熠熠生辉,向高挂着的尸体投去富有生命力的光芒。不远处,火光艳丽汹涌,与朝阳相接,血液鲜红浓稠,在人间流淌,一切都是那样绚烂辉煌,仿若身处盛大的祭典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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