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做罗特希尔德了!

“我为什么生来如此呢?”雷吉娜想,“当这些人在生活,当这些人在我身边恋爱并幸福着,我觉得他们是在杀害我。” ​​

【原耽】何须魂梦觅瀛洲(五十五)

十三岁以前,周晋已经觉察出了燕国夫人的偏心。他五岁那年才对家人开口说话,使得众人发觉这位皇子并不是一名痴儿,反倒非常聪慧,拥有超过其他孩童的记忆力。家人们欣喜若狂,带着他去向燕国夫人禀报,燕国夫人却毫无喜悦之情,显得十分冷漠,她瞥了一下大儿子,半阖的眼中流露出悲哀的光,低低说道:“这孩子的命恐怕要应验了……他让他的母亲如此痛苦,将来不知道又会惹出什么灾祸呢?我本来庆幸他是个没有智力的孩子,现在却更令我发愁……他不该出生的。”

燕国夫人将周晋视作她人生中唯一的瑕疵,她竭力忘记周晋的存在。每当看见周晋,她就会想起寥落的宫廷,想起自己曾经妃嫔的身份,尽管她用礼法拼命克制对其他男人的热爱,她仍然辜负了皇帝,背叛了他,并且在梦境中无意识地吐露了实情。她从没有半分真心爱过温柔的皇帝,却得到了他的宽恕。她同样辜负了深爱的周家的少年,当他从人家的宅院外面经过,把一朵木槿插在鬓边的时候,并不知道墙里的人正目不转睛地窥看他。燕国夫人从那时起坠入了隐秘狂热的恋爱。

虽然被折磨得几乎死去,她却最终得到了想要的一切,拥有了完美的婚姻。她完全可以将宫里的那几年当做前世的故事遗忘,全心全意地享受蜂蜜般甜美的爱情生活,如果不是她偏偏和皇帝孕育了一个孩子,并把这孩子带进了周家的话。周晋如眼里的沙子令她痛苦,这身份尴尬的儿子时刻提醒着她年少时的荒谬和罪恶,她让一个不属于燕国公的孩子成为了周家的继承人。

起初,周晋一度以为自己并非燕国夫人的亲生儿子,而是某位无名的侍婢所诞下的苦果,燕国夫人是被迫抚养他的,他和周楚的待遇才会截然不同。直到赵褋即位的第三年,年轻皇后死去的那个夏天,他才偶然得知了真相。

皇后死于产褥热,刚出生的男婴也随之夭折,那是赵褋的第一个儿子。所有的歌舞宴会都被禁止,举国为皇后哀悼,雪一般的丧服掩盖了夏天的一切颜色。皇后的遗体停放在寝宫内三天,用帷幕和屏风隔开,盖着生前的礼服,让在世的人在帷幕外为她哭悼。第三天的早晨,老周丞相召集所有幕僚前来商议,要将一位年龄合适的女儿送进宫去。

燕国夫人不是周家的主母,只是老周丞相的妻子,她对于周家的事从来不闻不问,只顾着痴迷风度翩翩的男主人,因此受到了不少非议。当天,她忽然一反常态,对即将出嫁的周贵妃说起后宫的情形,大概在她浅薄的思想中,这种教导可以稍微弥补一点她对赵氏和周家的愧疚。这是周晋第一次听说母亲以前做过宫里的妃嫔,和先帝有着短暂的婚姻。

周晋三年前做过赵褋的伴读,闹得很不愉快,却因此把那位跋扈的太子深深地记住了。得知某一位姊姊将成为他的妃子,周晋忽然拥有了无与伦比的勇气和决心,他在当天中午偷偷潜入父亲的书房,并不知道自己想听什么。那获此殊荣的陌生的姊姊,十七岁的失去妻儿的天子,周晋渴望每一丝与之相关的线索,又感到深深痛苦。

他从小便形成了冷淡散漫的性格,不屑于留意任何事情,所以竟没人料到周晋会躲在屏风后面。老周丞相和几位受到器重的门人果然来了,大人们的话题大多围绕那位被选中的小姐,围绕当今天子乖戾的性格和捉摸不透的喜好,一切与周晋所料不差。然而,还有一些意外的收获,门人们的谈话内有只言片语,略微涉及周晋身世的真相。

一位门人对老周丞相道:“小姐在宫里是个照应,她的性情谨慎端庄,不会做出过分的事。如果有幸成为皇后……或为陛下诞下皇子,那您就可以放心了,毕竟现在要继承您爵位的,是先帝的子嗣……”

“别这么说。”老周丞相叹了口气,回答:“先帝既然将这孩子赐给我,就是希望让我把他当做自己的亲生儿子抚养,他究竟是谁的儿子又有什么关系,只要把他当成我的孩子,他未来便会懂得为周家考虑的。”

周晋在屏风后一动不动,身上异常闷热,流出汗水。他于是知道自己确实是燕国夫人的亲生儿子无疑,只是燕国夫人丝毫不爱他,正如从不爱他的生父平靖帝,她恐惧由自己腹中生出的皇子一如恐惧生杀予夺的皇帝。

周晋与平靖帝之间的血缘不被承认,又由于燕国夫人的耿耿于怀,最终没有得到周家的接纳,他成为了多余的、本不该存在的人,如孤云般悬浮于两家中间,衬托在光芒万丈的金乌旁边。

知道真相的那天黄昏,周晋翻过围墙,独自溜出周家,向正举办着盛大丧事的皇宫而去。他声称父亲有紧急重要的事派他前来禀告,一路无阻地进入了禁中,得到了赵褋的接见。

十三岁的周晋很少会违背父亲和老师的训导,这大概是他闯祸闯得最厉害的一次。

对周晋来说,与其反抗换来许多麻烦,不如循规蹈矩地活着,即使他实际上完全不在乎所谓的规矩和法度,只是没有值得他打破戒律的东西而已。同样,一旦犯了固执的毛病,就没有东西能够成为他的阻拦。

天气非常酷热,空气厚重潮湿,惨白的皇宫中缺少了乐声,显得异常寂静,昏暗的苍穹下,一阵阵回荡着焦虑的蝉鸣。十七岁的赵褋前年刚失去父亲,今年又经历丧妻丧子之痛,穿着粗麻布做成的丧服,垂头丧气地坐在麻席覆盖的矮床上,被一连串的仪式折腾得精疲力竭。

由于嫌弃居丧时粗制的稀粥难以下咽,而且竟没有任何配菜,他已经两天不肯吃饭,脸色苍白,嘴唇干枯。周晋站在他面前,仔细打量他,发觉赵褋全无悲哀的神色,只剩下满脸的厌烦和疲倦,好像在责怪皇后的死连累他受到折磨似的。

年轻的皇帝有不少恶迹在人们口中流传,皇后尸骨未寒,赵褋实在无法忍受,吩咐更改丧食的制度,被拒绝以后,就在灵前大动肝火,说:“前年刚刚受罪过,今年又轮到我,可见是我命不好了。”还有许多不知道是真是假的胡说八道,譬如他嫌恶婴儿的尸体样子可怖,不肯看一眼亲生的儿子,觉得女眷们的哭声非常吵闹,拒绝前去慰问,还暗地里讥讽道:“这是因为失去了一个靠山,才难过得这样哭吧,假如死的是朕,留下了那个婴儿,她们不知道会多高兴呢。”

礼官劝谏赵褋不要偷懒,还是照章办事,他就狡辩:“与其为这死人大张旗鼓,不如关心一息尚存的朕!既然朕的命中注定不幸,倒是赶紧追随皇后于地下比较好,届时你们还能送我个专情的美名。”

丧事终于捱到末尾,明天就要入殓,周家此时又说有要事,不知在打算什么。赵褋用警惕而鄙夷的目光盯住面前年幼的不速之客。

“究竟什么事比皇后的丧事还重要,派你一个小儿来禀告?”

周晋十岁那年,给十四岁的赵褋做伴读,被他看作一个烦人的幼童,如今他十三岁,十七岁的赵褋仍将他视作乳臭未干的小孩,尤其在平靖帝驾崩之后,赵褋每每看见他,就好像浑身不对劲。

周晋凝目注视他,摇了摇头,一句话也不说。其实,他来宫里并没有什么缘故,支撑他的是一股无处发泄的不平的冲动,他就是想看看赵褋,他要看看赵褋,他现在知道这是他的哥哥,用非常不真实的眼光望着他。

赵褋等了半天,焦躁不安地在座位上扭来扭去,眉头紧紧地皱着,道:“说话!等朕请你吗!”

赵褋坐得很不规矩,眯着眼睛,烦闷地到处乱看,他穿着丧服,显得比往日平易近人许多。若是周晋坐在他的位置上,一定比他端庄肃穆,周晋懒得乱动,也对周围的情形没有兴趣,他看着赵褋不安的样子,想到周家的女儿要嫁给这种人,心里有几分讨厌,又觉得有几分可爱。赵褋完全不为皇后的死伤心,甚至不愿意假装出一点痛苦,他只顾自己从不在意别人的事,即使明知道这么做会遭人讥评,也绝不改正。这种自私、无情、骄纵的个性,是正直的大儒们所不喜的,却吸引了周晋。

“你是不是想死?你该不是根本没有什么要务,特意来消遣朕的吧。”赵褋忽然说,细长的眼睛眯缝得更深了。

周晋依旧一言不发,低下了头。赵褋细细瞅着他耳朵到下巴的轮廓,遍布着柔软的浅色绒毛,几缕头发散在脖颈处,他又看他的额头,觉得和平靖帝确有相似之处,却生得异常美丽,火气顿时上来了,喝道:“平日书读得不是挺好?难道没有人教你什么是欺君之罪?你的父……母亲,你的老师,他们是不是都不懂?要不要朕把他们叫来亲自问问?”

他的手在案上重重一拍:“说!如果说不出让朕满意的理由,就治你的罪!”

周晋这才扬起脸来,看了他一眼。他好像意识到自己犯了错,比常人更大的漆黑的瞳眸里,折射着惊恐茫然的神色。使得这份可怜转变为可恨的是,他固执地咬住嘴唇,还是不吭声,仿佛从来不会说话。

“还是不肯开口?你可真金贵。”赵褋瞪了他半天,强压下怒火,冷笑一声:“很好,小小年纪就如此胆大妄为。你无论如何也不说,只有朕说了,现在是皇后丧期,你不止搅扰了朕,更搅扰了皇后的丧仪,是对皇后的大不敬。”

他站起来,深吸一口气:“我看你像是有心事,不如就对皇后去说吧。”

赵褋话音刚落,屋中鸦雀无声,只有一双双瞪大的眼睛朝周晋看来。左右近臣大惊失色,以为皇帝真动火了,准备杀死宰相的嫡子,几乎要立即扑上来劝赵褋丧期不宜动刑。然而赵褋平淡地宣布罚周晋去给皇后守灵一夜,就叫人把他带了下去,周晋没有任何异议,顺从地离开了。

结果与预想中的反差如此之大,众人仍然惊奇,赵褋余怒未消,环视一圈,冷冷地道:“做出那副样子干什么,是嫌朕罚他罚得轻了么?”

赵褋自己觉得确实轻到不能再轻了,为了泄愤,他随后命令查出所有放周晋通行的人,给予重罚。后来,老周丞相来宫里接回儿子,向赵褋再三谢罪,揭过了这桩事,这个孩子的心事,也再没有人关心。

但正因为这次周晋的异常,赵褋似乎意识到了些什么,从新选入宫的周妃的口里,也隐约透露了一点周家诡异的情形。老周丞相在世时,赵褋尚不好轻举妄动,老周丞相死后,就有了燕国夫人不慈,将周晋逼得放弃祖产、搬出旧宅的流言。赵褋对她的冷漠和执拗感到十分不快,不能明白为何燕国夫人受先帝如此厚待,却要折磨他的皇子。

当时,他对近臣道:“这个女人的心思真奇怪,但凡有皇子的妃嫔,哪个不是把自己的孩子看得比命还重?何况她受过先帝格外的恩惠,竟完全没有报答之心,她怎么敢嫌恶先帝的血脉?”然而只被人劝说不要议论老臣遗孀、诰命夫人,会带来刻薄的名声,这令赵褋更不快了。

后来,赵褋穷极无聊,又想起了燕国夫人令人不快的所作所为,不禁生出作恶的心思,他听说燕国夫人胆小,就借太后的名义将她召进宫来。燕国夫人满怀疑虑地来了,被请入隐蔽的内室,只见没有太后,作为替代的是年轻的皇帝,冕服端正地坐在那里,吓得她立即跪地稽首。

赵褋和颜悦色地吩咐赐座看茶,随后屏退左右,端起茶盏说道:“燕国夫人的风采,我从小就多有听闻,您年轻时的故事,不知道多少文人墨客在传颂,实在是一出佳话。”

燕国夫人对这个皇帝很陌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唯唯诺诺地点着头,甚至不太敢看赵褋的脸。她凄楚畏惧的样子,倒确实可以叫人想见一点年轻时我见犹怜的风度。

赵褋一双细长的眼睛紧盯着她,遽然收起笑容,变了脸色,现出在朝堂上面对群臣的威严庄穆之相。他将手上茶盏的盖子哐啷一声摔在地下,釉色明亮的青瓷立即四分五裂,向四周溅起细小的瓷末。燕国夫人激烈地战栗了一下,抬起眼来,赵褋对她厉声喝道:“不过,你不慈的名声,恐怕是他们不曾听说的了!倘若先帝泉下有知,大概会后悔当年放你出宫吧!与其任由你如此对待他的皇子,竟不如当初让你死在宫里!”

燕国夫人惊得跌下椅子,伏地谢罪,她把脸贴在地上,浑身如筛糠般瑟瑟发抖,看起来几乎要立即昏厥。赵褋冷冷一哼,背过身去,看也不看她一眼,叫人来将她搀扶下去了。

燕国夫人一走,赵褋马上不再端庄,恢复原样,乐不可支,拍着桌子笑得说不出话来。他反复取笑燕国夫人惊慌失措的模样,真是得意至极,高兴坏了,那几天里,他想到那一幕都会发笑,总算忍着没对周晋夸耀自己的功绩。

赵褋虽然警告了燕国夫人,可这种做法并没有对燕国夫人和周晋的母子关系起到什么好的效果,燕国夫人回去之后大病一场,对周晋更加害怕,那以后,周晋每次回旧宅给燕国夫人请安,她都害怕得躲避起来,即使勉强出见,眼角眉梢都满溢着恐惧的神色,紧紧地靠在周楚身旁,连周楚也无可奈何。

好在周晋并未因此对赵褋产生怨恨之心,反而非常感激。周晋对他当然感激,其实,从知道自己和赵褋血缘的那一天开始,他给皇后守灵的那个晚上,意识到世间万物的可悲的同时,周晋便对赵褋产生了执着的情感。死去的皇后倒卧在屏风后面,严密地遮盖着,三天前她还是个活人,散发热气,再往前不久,这具躯体曾依偎在赵褋身边。现在她死了,尚未入殓,一个新的女性就将被送进宫来。周晋虽然年纪小,却也朦胧知道这是无比可悲的事。他不想被替代,不想被赵褋遗忘,赵褋施加给他的宽恕,他不愿意再被施加给别人。他的母亲想要抹消周晋的存在,周晋则拼命寻找一个独一无二、难以撼动的位置,他从那时真正建立起了继承父业的决心。

世间的一切人都和周晋不亲密,周楚虽然真心把他当做兄长,却年纪幼小、性情天真,不堪依靠,只有赵褋是他切实可靠的亲人,虽然赵褋对他的态度并不好,可是换作在别人身上,周晋连这样的态度也得不到。所有大臣都可以不在乎赵褋,甚至希望这个昏君赶紧死去,让天下换一位像样的君主,然而周晋不能失去他,赵褋对于他来说是即是君主,又是亲人,唯一的、不可或缺的存在。

至于那个炎热的守灵之夜,则又有着另外一桩闲话。十三岁的周晋不声不响地走进皇后的正寝,神色消沉孤苦地跪在长明灯下,他没到戴冠的年纪,浓密柔软的头发盘成乌黑的髻,有些短的落在纤纤脖颈之上。他的衣服外面随意罩着一层宽大的细麻白衣,露出细瘦的手腕和掌骨突出的手背,简陋的白色丧服将他的嘴唇、鼻梁和眼睫衬托得更加鲜明,如在黑夜中展翅的野鹤。他咬着嘴唇,睁着那双大眼睛,长而卷的睫羽向上扬起,似乎在沉思,又好像不知所措,微圆白皙的面庞上流溢着痛楚不堪的神色。这幅模样使得第二日前来参加小敛礼的女眷们忘记了哭泣,纷纷惊讶地向他注目,她们议论道:“他生得这样美丽,又出身高贵,大概世间没有他得不到的东西了吧!”

评论 ( 1 )
热度 ( 14 )
  1.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不做罗特希尔德了!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