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做罗特希尔德了!

“我为什么生来如此呢?”雷吉娜想,“当这些人在生活,当这些人在我身边恋爱并幸福着,我觉得他们是在杀害我。” ​​

【2015.6】《鹤舞》(拟人,豪曹/湛卢/鱼肠)

零、相剑

 

相剑师两鬓已斑白,面孔上的皱纹线条凌厉如锋刃,他高坐于堂上,在悠扬宽舒的钟磬声中,微微地眯着眼,漫不经心地望着一把又一把利剑呈到他面前,它们从阴影中来,短暂地暴露在阳光下,然后又回到阴影中去。

那些是越地最好的剑,是今年春天越王送来的礼物。吴越之地的人,都对剑情有独钟,尤其是越国的铸剑师,他们的心仿若刚刚倾入模具的铁水般狂热。

“都算不上真正的宝剑。”相剑师看都不肯看那些剑第二眼,冷淡地说:“于尘世中,自然是很出众的。但能成为传国之宝的,我看一把也没有。”

最后,吴王最为宝爱,当做压轴的,著名铸剑师欧冶子生前最后铸造的三把剑,终于被一一放到他面前。

第一把是豪曹。相剑师破例将它拿起来,看了看。

“寡人曾经拿它砍断过铜兽的脖子。”一旁的吴王见状,说道:“就如削泥一样容易。”

相剑师摇了摇头。“它的光泽如此黯淡,犹若死物。”他抚摸着剑脊说:“金属之间的颜色也并不调和,简直毫无生气,不过是一块锋利的死铁。”

他平静地将豪曹放回,道:“此乃于人无用之物,它只适合陪葬。”

第二把是鱼肠。相剑师略微瞥了一眼,便皱起眉头,挥挥袖子示意拿走。

“这是不吉利的剑。”他用微带颤抖的苍老声音说:“它的纹理杂乱而倒逆,几种金属之间光芒相冲。臣子将以其弑君,儿女将用其弑父,这样的剑,只会制造祸端。”

最后,那把名叫湛卢的宝剑终于被拿出来,连着剑鞘一起递给相剑师。

相剑师瞥了一眼,神奇的变化发生了,他脸上的倨傲立即变成惊异,甚至站起了身。他将脸凑上去,犹嫌不够一般,颤抖地将那剑拿起,双手珍重地捧着。

他神色庄重地捧着它,连鞋袜都来不及穿就走下堂来。相剑师站在帘栊前,将它放在强烈的阳光下观看,只见那剑身折射的光芒丝毫不比月光黯淡,金属的光泽互相交映,熠熠生辉,乍出鞘时,则犹如芙蓉满开,长虹破云。

相剑师许久没有说话,忽然,胡子颤了颤,他流下两行浑浊的热泪。

“欧冶子啊,你就是为了铸造这样的剑而死的吗?”他长叹,哀痛而激动地望向远方,任由眼泪沾满衣襟。

“欧冶子,你多么幸运!”

 

一、鱼肠

 

他在清澈的水中扑腾,水面上粼粼地泛着金色的阳光,偶尔有一两丝绿绒随水飘来。

吴国郊外的早春,梨花如雪般覆盖在枝头,密密压压地,有些花瓣落下来,半透明地浸在水里,随着水面被他拍击,梨花也便夹裹在水珠里飞舞起来,短暂地回到了高广的空中。

即使在明朗的春日,熏风中依然残存着被翻开的泥土的气味和隐约的死人的气息,那是因为这里正在举行葬礼的最后一道仪式——荡漾着的湖泊下方,是埋葬着吴王的虎丘大墓,墓门用严密的石和白泥封住,上方注入引来的湖水,形成一道天然隔阂。

吴王死前,下令将生平收藏的三千宝剑作为陪葬,于是在葬礼的末尾,它们跟在吴王的棺椁之后,沉入了水底。

但鱼肠尚不甘心这样落入水中,他一面张开两手划着水,一面张望那些在自己后面被扔下来的剑,它们义无反顾地朝湖底沉去,在水中划出一道道透明的弧线。剑格上镶嵌的珠宝,剑身上闪烁着寒光的美丽的几何形纹路,颜色鲜艳的剑缑,都在残存着阳光的暗绿色水中扭曲地映出光影,样子还是那么夺目。

如果在这水下呆上千年,想必就不会那么耀眼了吧。

那该是多么可惜的事情啊,鱼肠想。

他正出神地想着,忽然身旁扑通落下又一把剑来,他猝不及防地被溅了一头一脸水。水在阳光下璀璨地绽起,像是盛夏的莲,转瞬又粉碎成一片晶莹,同样落在那个人身上,也打湿了他的头面。鱼肠往自己脸上抹了一把,再度张开眼睛,看见他睫毛上挂着闪光的水珠,鼻梁正中沾着一瓣梨花。

这人显得很激动,猛地抓住他的袖子,鱼肠认出他是时耗,有名的宝剑,曾经吴宫里的同僚。

“你也到这里来了!”在划水的声音里,鱼肠不无幸灾乐祸地冲他大声说。

时耗模样庄严,攥着他的袖子,湿漉漉地望他,显得有点可怜。过了片刻,他大概是要沉下去了,拼命扑腾着说:“你为什么要留在上面?”

“因为我暂时不想去底下。”鱼肠很自然地回答。

时耗的神色登时凝重了起来,比起鱼肠来,他这幅模样倒是更适合葬礼。

鱼肠漫不经心地瞧着时耗。同为陪葬之剑,他们都穿着象征死亡的,衣襟左偏的寿衣,质地精美,样子极尽华丽,又附带有许多装饰,显得沉重而繁缛,有一些轻的,便和衣袂一起在水里漂着。

鱼肠努力想象自己身穿这样寿衣的样子。他是小得能放进鱼肚里的匕首,因此身量比时耗短许多,模样也稚嫩,几乎像个小少年,套在这寿衣里,想必是很不相称而且有些怪异的,鱼肠忽然觉得很是有趣,不禁笑了起来。

时耗原本就有些不满,见他身穿寿衣,却咯咯地笑个不住,不禁恼怒起来:“你笑什么?”他将鱼肠往自己的方向扯了扯,说:“人世繁华,即使连剑也会心生留恋,不肯立即沉下去,倒也能理解,但无故发笑,未免太失礼了。”

“莫非想学那与你同源的湛卢,在水里游泳,游到岸上去不成?”

鱼肠本来就惯作痴颠,一听这话,不仅变本加厉,笑得几乎发狂,更是差点连带着时耗沉下去,时耗扯着他,两人一起呛了几口水,鱼肠边咳嗽边说:“你真傻。”

他怜悯地看了看时耗,湖面的金色波光反照在那张孩子似的面孔上,嘴唇是向上提的,眼神却冷得可怕。

“这里又不是江,哪里逃得了呢。”鱼肠微笑地说:“况且,逃有什么用,湛卢游到楚国,自以为能摆脱吴国,可是大王盛怒之下,却将楚灭掉了。”

时耗愣了愣,呸地吐出一口水。

“虽然如此。”他说:“可是楚国复国后,我们谁也没有听过他的消息,终是摆脱了。”

“谁知道呢,或许为了躲避吴人,自沉于泥沼也未可知。”鱼肠慵懒地笑,将眼睛望向天空:“那可就不值了,还不如早将看不顺眼的人统统除去——”

“你真奇怪。”时耗皱起眉头:“湛卢和豪曹也是一样奇怪。旁人说那是因为你们是越剑,可我见过的越剑没有像你这样的。莫非是因为你们同出自欧冶子之手?”

“大概吧。”鱼肠满不在乎地回答,眼睛看向远处挖湖而堆积成的土丘。

春天万物生长得极快,土丘上已薄薄起了一层绿绒,传说从几天前开始,一只具有神性的白虎就停歇在土丘上面,仰首望着南方。人们形容,在太阳底下,它的皮毛就像吴宫里素色的帷幔一样华丽。

身为越剑的鱼肠和湛卢、豪曹一起来到吴国时,曾从那样厚重典雅的帷幔下走过,去见吴王请来的相剑师。

“豪曹无用,湛卢近神,我则是不祥。”鱼肠留恋地道:“欧冶子也算天之所钟了吧。”

相剑师憎恶鱼肠剑身纹理的乱逆,预言臣子将用他来弑君,儿女将用他来弑父。

鱼肠喜欢这个诅咒,这代表他总能够引起人们的注意,他将昂首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他将被人害怕也将被人尊敬——人们憎恶他却又渴望他,用来犯上作乱的剑。

鱼肠曾饮过王的鲜血,埋在这水下的吴王,是靠杀死前一任吴王而坐上王位的,那时候,鱼肠被藏在熟鱼的肚子里,端到觥筹交错的飨宴上来。随即,原本要吃鱼的吴王变成了它的食物,刺客执起鱼肠,刺入了吴王的心脏。他贪婪地感受着胸膛的热度和器官的搏动,血顺着他的刃尖一直往下流,沾濡了剑格,沾濡了剑柄,濡湿了镶嵌的红铜片和错金的铸文。

“然而,豪曹早已为公主殉葬,你马上也不会留在人世了。”时耗沉思般地说:“唯有湛卢不知所踪,上天处理万物,终究是妥当的。”

“真是牵强附会,我们谁也没有被损毁,总有机会再履临世间!”鱼肠大笑起来,果断地答道,声音明亮又狂热。他转过头盯着时耗,潮湿的头发扬起,甩出细微的水珠。

他无比自豪地说:“你看吧,人总会需要我的,打我被铸造起就注定要干这种事,替卑贱的杀死尊贵的,替下位者杀死高位者,多愉快啊,杀多少个都不能令我感到厌倦。”

“你竟然觉得,这是一件好事?”

在时耗这样没有背负不祥命运的武器的眼中,服从任何一位主人都得是全身心的,而且更加可怕的一点是,与此同时,在杀戮之中,他们还矛盾渴求着那所谓的正义,他们一面听从命令,让自己沾上洁净的血,一面哀叹不已,用顺从的美德默默地洗濯自己。

但鱼肠是有缺陷的剑,不具有宝剑们的美德。他所杀的吴王曾经也是他的主人,他喜欢拿他制造祸乱的臣下,他将让他沾满血液的人视作真正的主,并发自内心地因此而喜悦。

“至少这是件叫人高兴的事。”

对于时耗这样的吴剑来说,鱼肠简直是出自山乡的怪物。

“你这样的剑……留在人世,果然是不利的。”

时耗的神色阴鸷起来,鱼肠所说的话超出了他理解的范畴,就是不能被容忍的了。他看了看自己抓住鱼肠袖子的手,无比认真地说:“……拿你来殉葬,倒是很英明的考虑。”

“你还是比较适合沉入水里。”

注意到他抓着自己袖子的手越发紧了,缠绕着一缕绿色水草的指头在水里泡得发白,鱼肠不禁冷笑。仿佛抗议似地,他恶作剧般拍击着水面,时耗微微退开了些,晶亮的水花溅起,十分闪眼,隔绝在他们中间。

时耗很了解人世,他说此间的繁华不仅吸引人,而是连剑也会留恋的,鱼肠深以为然,这样的乱世,正是他大展身手的时机。

既然身为不祥,理当努力杀戮,过早地沉入水中,该是多么可惜!

“我不甘心。”鱼肠停住了手,大笑着说,抬头望向朗朗天日。停滞在头发和脸上的水珠,映着春日闪闪发亮:“我不甘心!我所弑的数量,远远还不够呢。”

他没能说出剩下的话,因为此时,从方才开始就一直缄默的时耗忽然开始缓缓地向下沉去,如同之前所有毅然葬身了的利剑一样,他一言不发地沉向幽暗的、冰冷的湖水深处,鲜艳的寿衣的袖袂在水中波荡,仿佛与水融为一体。

鱼肠被他用力拽住,如水神擭取自己的贡品,也缓缓地下沉了。浅绿色的水的漩涡从他眼前掠过,卷走了一片梨花。

鱼肠象征性地摆了两下,就不再动了,他明白自己迟早要踏上那通往幽深之底的道路。于是他们渐渐远离了阳光,远离了那活人体内流动的血液一样温暖的表层湖水,更加冰冷,仿佛来自黄泉的水灌进他们的衣裳,他们的袖子在水中鼓起,翻卷出彩色的波浪。

鱼肠最后努力扬起头来,拼命睁大眼睛向上望,可是他什么也没有看见,除了那自上而下的最后一缕阳光。

“后世一定还会有人前来寻找我的吧?只要世上还有人在,动乱就不会休止,我的、湛卢的,这些不幸的声名,一定能够永久流传的……”

连阳光的温度都感受不到,人世的最后一丝气息也消泯了的时候,鱼肠不甘而自负地喃喃着,随即坠向永久的黑暗。

 

二、湛卢

 

“失礼了,贵客深更半夜来访,我等实难准备周全。”

纯钧站在青纱的帘帐外,微微眯着眼,对坐在纱帐后的人影含笑说。夜里惊动楚宫,这人实在是罪魁祸首。但他此刻却倚在凭几上,有条不紊地等待着,听着外面的呼和声和间或响起的虫鸣。

湛卢实在是很有宝剑风度的。

纯钧向前跨了两步,一阵极其微弱的、腥涩的江水气味幽然袭来。他立刻想到了那纱帐后模糊的身影一路上的坎坷——湛卢是逃出吴国,连夜自江上赶来楚国的。他涉过神女寄居的水面,袍袖间残留着芙蓉枯萎的花瓣。他迎着晦暗的月光,悄无声息地走进了楚王沉睡的燕寝,他猛然揭起少年人床外的帷帐,由他带来的冷涩的江风和沾湿的衣袖上的凉意,拂在楚王面上,年轻的楚王悚然惊醒,坐起身来,在幽静的夜色里迷茫地环顾——自己枕边赫然多出一把越剑,上面还沾着冰凉的江水。

睡眼惺忪的大臣们被聚集起来,异口同声地祝贺年少的楚王,说这是天子之兆,湛卢剑是藉由神之力造就,具有神性的兵器,懂得像人一样分辨善恶仁戾,所以才抛弃了残暴不仁的吴国,沿着长江北上,自己漂游到楚国来。

并且穿过重重宫禁,入了楚王的梦。

“我绝不呆在吴国了,哪怕将我重新送入熔炉,化为铁水,我也绝不回去。”

帘子被风吹得飘动了一下,湛卢调整了坐姿,用轻慢而坚定的口吻对纯钧说道。这口吻和纯钧本人的多少有点相似。同时也和另一个人有重叠之处,纯钧望着他,狂热的铸剑师的音容笑貌从眼前掠过。

“……好的。”纯钧极其优雅地说:“作为与你同样的宝剑,我可要欢迎你。”他微微地笑出了声,不无凄凉和自嘲的意味:“欢迎你这懂得择主的剑,选择了大祸临头的楚国。”

湛卢不像豪曹或者鱼肠,是单纯的人间之物。昔日,欧冶子为越王造五枚宝剑,湛卢是最后一个,欧冶子自身的力量不足以铸造这样的剑,因而祈祷上天,请求诸神的帮助。

神明确实眷顾了他,欧冶子也领受天命献出了精神,他打开熔炉的门,义无反顾地跳入熊熊烈火。

从尸骸的蒸汽中取出的湛卢,是那样锋利而华美,光芒璀璨宛若夏季的星辰。越王将他和豪曹、鱼肠一起送给吴国,而另外同样负有盛名的纯钧则和巨阙一同献给楚国。相剑师们评定湛卢和纯钧是完美的宝剑,其他都有缺憾,在湛卢和纯钧之间,又以湛卢为上。

老迈的相剑师曾对他流下眼泪,说:“它是具有人格的天子之剑,只愿服役于仁慈的大国,是懂得择主的。在这样的末世,想必它一定命运坎坷了。”

“究竟为什么,抛弃强大的吴而转投衰弱的楚?”

纯钧注目他许久,直到纱帐上的烛光在眼中模糊,湛卢才悲怆地仰起脸来。

同出一源,纯钧被认为是不如湛卢的,甚至连命运也是如此——送剑的使者在岔道口分别了,一个去往姑苏而一个走向郢都。但如今,他却主动逃至风雨飘摇的楚国,难道看不见星辰的预示,不知道兵灾马上要到来了么?

“你听过白鹤拍翅的声音吗?”湛卢忽然轻轻地问,仿佛一声极尽苍凉的叹息。

“……什么?”纯钧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呆了一呆。

“豪曹下葬之前,曾这样问我。”

“是因为……吴王用民众为女儿殉葬的事?”纯钧略皱起眉:“豪曹是在那场葬礼中充当殉葬品的吧。”

湛卢沉痛地点了点头:“倘说殉葬是我等的宿命……”他艰难地说出这句话,停了停:“那用上千活人陪伴死去的女儿,又算什么?”

吴国的公主在年轻时夭折,她让自己的血溅在王宫地面上的理由令人叹息。吴王在吃饭时将端上来的鱼先吃了一半,然后才推给她。性情刚烈的公主因此勃然大怒,觉得自己受到了父亲的羞辱,于是立即伏剑自杀了。这不仅是吴王的悲哀,也是吴国的悲哀,因为失去爱女的吴王不仅将越国的利剑,与湛卢同源的豪曹放在她的棺材上,而且竟然还在出殡那天诱骗了成千上万的民众为她殉葬。

身在楚国的纯钧虽然得知,但毕竟没有亲眼瞧见,他不会想象到那是一场有多么荒诞和狡诈的骗局。

春季的姑苏,吴王心爱的女儿下葬于正午,太阳升得很高,但阴云甚多烟尘弥漫,并不显得晴朗,只在惨白的天上若隐若现地投下光芒。公主的出殡队伍向郊外去时,更是狂风大作,哀戚的哭声在风里呜咽地响,如夜晚的鬼魅一样吓人。

湛卢茫然地立在跟随奔走的百姓中间,同他们一起看着那些受过训练的鹤,鹤跟在棺材后面,迈着纤长的脚杆,在苍白的天穹下展开苍白的羽翼。它们和送葬的人一起高傲地、姿态优美地走着,时不时扑打翅膀,两两相对,在低空飞舞,做出新奇的动作。有一只更是转过头去,将脑袋埋在雪一样的翅膀下,用长喙梳理自己的羽毛。

它红色的眼睛瞥了湛卢一眼,随即向空中伸长线条流丽的脖颈,高声地叫了两声。那声音孤傲明亮,态度轻慢的贵族男子对下仆呼来喝去的时候,差不多也是这种样子。

“你听见白鹤拍翅的声音吗?”

为什么……吴王要在公主的葬礼上,举行舞鹤的表演?

湛卢直直地望着它们。仙鹤呀,俊雅的鸟类,通身雪白,羽毛蓬松光润,眼睛灿若宝石,头顶艳丽的红仿佛贵人的冠冕。它观看一切的样子都那么傲慢,不染尘埃,这与神为伍的禽鸟,却是曾经导致人家亡国的东西。

百姓们贪看这样的舞鹤奇景,高洁的仙禽将他们蛊惑,他们毫无察觉地被引诱到了为公主修建的陵墓灰白的墓门前。在那些民众察觉到吴王的真实目的之前,就已发生了悲剧。

一声断喝和一阵呻吟宣告了混乱的开始。金属的声响凄凉悠长,是机关被触动的声音。接着,周围人惨叫起来,互相推挤。刹那间,电光火石一般,无数铜制的箭矢从黑暗的陵墓深处嗖嗖地射了出来,在空中划出锐利的弧线,带着绝不可能更改的力量,向人群中射去。锋利的箭头像一张流星的网,覆盖了在场所有人。

石制的墓门开始缓缓落下,发出沉重的声响。很快,青石铺的地面就变得血红,像是初秋斑驳的枫叶。

让抬棺的队伍经过吴市,以舞鹤表演来吸引群众跟随,将他们带到墓门前,又触动早已设好的机关,将在场的人通通杀死,埋入墓中——令人毛骨悚然的决策,为了成就吴王这场盛大的千人殉葬,连抬棺椁的人也赔上了自己的性命,谁也逃不走,这里的所有活人都要到地下去,和豪曹一起,陪伴死掉的公主。

“你听见白鹤拍翅的声音吗?”清晨的光亮里,豪曹露出诡异的微笑,一字一句,振聋发聩。

确实,湛卢回想起下葬之前他与豪曹最后的会面,忍不住发起笑来。豪曹啊,这确实是值得载入史册的事……

豪曹啊,随葬的你即使会因此被人牢记,但也还是得困在陵墓的深处,正如当做诱饵的鹤同样要被牺牲一样。湛卢看着被利箭洞穿胸口、曾经高傲的仙禽,沙哑地叫着,垂着颈子倒在地上,细小的雪色绒毛染上鲜艳的红,尖锐的箭头刺破丰满的胸口。原本优美的躯体发出一阵痉挛,翅膀抬起,终又落下了,血红的眼睛还睁着,茫然地看着一切。

“果真如你所说……”纯钧惊骇得声音微微发颤,湛卢对于不久前在吴国发生的故事的回忆实在是骇人听闻。“那么,下葬的豪曹也不知道吴王的计划吗?”

“豪曹早就知道。”湛卢黯然地回答:“作为殉葬品,他什么都知道,可他什么也没说。”

他只给出了一句神秘的预言,豪曹问道,你听见白鹤拍翅的声音么?随即在湛卢永恒的遗憾里,带着胜利进入了陵墓。不,这也不能算豪曹的胜利,他们只是无生命的剑,和那些被当做诱饵又被杀死的白鹤一样,因为价值珍贵被当做宝物,茫然地被利用着。

湛卢猛然痛苦地想到了另一种可能,豪曹不提前告诉他,或许也是希望保护他……他希望他不要知道这件事,因为除了愤怒以外,湛卢做不了什么别的。和知道事情即将发生而无力阻止的痛苦比起来,还不如就像之前那样,一无所知,茫然地迎来灾祸的降临。

“所以,纯钧,我不是为了什么而留在楚国,只是因为我无法忍受吴国罢了。”

纯钧苦涩地望着他,在清幽的烛火下,他们看彼此都是模糊的,但他能想象到湛卢的神色,他再熟悉不过那张坚毅又傲慢的脸,可是——

“倘若楚国真的迎来灭顶之灾呢?你知道,先王结怨甚多,吴楚之间免不了要有战争的。”纯钧悲凉地问。

湛卢应该看得出才是,连年征战已经使得军队疲乏,先王极喜繁奢的性格又耗尽了积蓄,夜色中庞大且沉寂的万千宫宇,衰弱的迹象是那样触目惊心。

“那么,就依尊神的旨意吧。”湛卢果然用十分笃定,像是考虑好了的口吻说:“造就我又赋予我这般命运的人已经死了,神灵一定不会让他的牺牲白费。”

“到那时候,就请神将我藏匿起来吧。铺满黄叶的山洞,被云雾遮翳的森林,随便哪里都好,让人们找不到我的踪迹吧。这样的人世,我已经不想再看了。”

对了。纯钧这才略带嫉妒地想起,湛卢不仅是由欧冶子,也是由群神铸造的。神自高不可攀的天上倾下神力,从云层间散发出黄金的城阙也没有的光芒;他们耗尽了赤堇山上所有的矿石,紫色的铜绿花永久地凋谢了;他们淘干了若耶溪,使得水底再也不剩下什么发亮的东西,清澈得能让几十年后的西施在此浣纱。

明明那么优秀,却又时刻都显露出异常强烈的自我毁灭倾向。

他微笑着走近前去,揭开那层青色的帘栊。只见湛卢仰着头,诧异地望着他,他的瞳孔里,仿佛还残留着江上的星光。

“你和欧冶子,真的有些相似呢。”纯钧如此说道。

 

三、豪曹

 

“以身殉剑者,古来有之。干将莫邪、吴鸿扈邑,皆可为例,大约但凡宝剑,都是贪饮鲜血的吧。”

豪曹坐在窗户下面,淡淡地说,两手交叠放在膝上。他灰白的睫羽在清晨惨淡的天光下眨动着,覆盖在那下面的深灰色眼睛,凝望向空无一物之所。

“你是在责怪我吗?”湛卢看着他,问道:“欧冶子为我而死,你因此记恨我?”

“我不懂什么叫记恨。”豪曹缓缓地将眼睛掉转向他,但那眼神还是空洞的、冰冷的,湛卢根本感觉不到他在注视自己,或许他从不曾真正地注视过什么人。

“虽然是欧冶子造就了我,但我对他并无感情。”豪曹自然地说,声音干枯而沙哑。

湛卢打了个寒战。

——他们呆在拂晓少人的宗庙里,豪曹守着公主的棺椁。豪曹身穿衣襟向左偏,样子古怪的寿衣,坐在巨大的黑漆红纹棺椁旁边。新漆成的棺椁光润油亮,在清晨微微泛着光。豪曹将一只不常劳动的手放在内棺的边缘,随意地垂搭着,黑漆衬得他的手异常的白,仿佛玉制成的雕像。

覆在手腕上的袖口,有着活人不会用的大团花纹,精密地绣在鲜艳的绸缎上。他身上的寿衣整体流淌着一种诡谲而艳丽的色泽,象征那令人畏惧的、神秘不可知的死后世界。

而包裹在寿衣中的豪曹,却苍白黯淡,毫无生气,像一片沉寂的枯叶。

在相剑师眼里,他没有动人的光华和美丽的纹路,是一块死铁,是不适合活人的无用之物。在湛卢看来,豪曹确实也不像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他徒具人形而没有灵性,即使谈起欧冶子,他也不会丝毫流露感情。

那么,或许对于被作为殉葬的事,豪曹也是无所谓的吧,毕竟黑暗的坟墓比人间更适合他。湛卢这么想,但又急忙将这想法从心头抹去了。

“什么时候下葬公主?”豪曹忽然问道。

棺椁里是曾享有无限尊荣的吴国公主,她年值韶华,青春正好,性情孤傲而高洁。年轻公主的死是国家的遗憾,也是王室的悲哀,悲恸的吴王给她备置了许多远超出制度的精美华丽的陪葬品,其中就有来自越国的剑,豪曹。

“……你不怕吗?”湛卢犹豫了一会,终是脱口而出:“在黑暗的地下,终日与尸体作伴,永远也见不到天日,该多么寂寥。”

豪曹迟钝地听着他说,他呆呆地凝望着棺椁的内部,好一会儿,才像刚刚反应过来一样,扬起头,自顾自地说:“公主一个人睡在地下,也很寂寞。我替吴王陪伴公主,并无可怕之处。”

——果然就是这样,豪曹根本不在乎这件事,湛卢有点恼怒,像是被夺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难道人间就没有值得你留恋的事吗,豪曹?”他忽然问,语气近乎凌厉:“难道身为利剑,你就甘心沉于泥土,从此再也不露出锋芒?”

豪曹看着湛卢,沉默了。

他的眼睛像毫无波澜的死水,灰色的,静静地凝望着。空气中有浓郁甘美的熏香气味,以及一丝在其后逸散开来,掩盖不住的尸体的味道。湛卢低下头,纷乱的鬓发遮住了侧脸,他伸出手来,慵懒地拨弄了一下灰白的头发。他的长发纷披,没有光泽,像是干枯的稻草,粘在毫无血色的颈子和脸颊边。

“我是无用之物。”豪曹望着美丽的棺椁,轻轻地说,一字一句,吐词慢得如履薄冰:“属于死亡的剑,被埋入地下也无可厚非。我别无他法,我不是宝剑,欧冶子也并非为我而死——我甚至没能上过战场。”

尾音稍稍上扬,带着某种危险的气息。一语未毕,湛卢猛地听见刺耳的金属之声,他迅速转过脸,神色突地一变。只见豪曹骤然拔剑出鞘,霍地从棺材旁跃起,向湛卢袭来。他的动作不再像方才那样呆滞僵硬,跃起劈下的一瞬间,白色的头发凌空飞舞,灰暗的剑身分开空气,带有一股令人心悸的冷意。

湛卢立即抽剑,铸有华丽纹路的脊背在晨光下流溢着金属的光彩,竟如天边的云霞一般灼目。他挥剑抵挡豪曹的同时,有什么东西,一刹那在身体里沸腾起来,烈烈地灼烧着他的血管。他甚至还没想清楚发生了什么,就本能地露出了杀意。

作为无用之物,豪曹从未上过战场,也没有砍下过什么人的头颅,可湛卢不是,他是被吴王使用的宝剑,他的锋利会让人觉得害怕。

豪曹能轻易地切开青铜的巨兽,而湛卢的坚硬又更胜许多。

终于,两剑相击,相抗,铿地一声,湛卢岿然不动,豪曹则随着剑身一起跌了出去,滚了两圈,重重摔落在地。

湛卢这才像回过神来一样,震惊地瞧着俯伏在地的豪曹,他没有喊痛,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那样俯伏着、蜷缩着,鲜艳的寿衣摊在地上,遮住了手脚。

良久,豪曹才抬起头,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一样慵懒地拍打着衣裳上的灰尘,拢好头发,收剑入怀。随即,他重新看向湛卢,眼光没有了杀意,却仿佛比之前还要缺乏生气。

“你看,相剑师没有说错,我不过是无用的死铁。”他干涩地说,灰白的眼睫略略颤动,颜色像凝固的骨灰。豪曹的声音慢悠悠的,清晰地打在湛卢的耳膜上,涓滴不漏:“不要再把你的想法强加给我了,湛卢。我和你不同,身为无用之物,我只想在公主身边沉眠。”

湛卢在刹那间失去了语言的能力。

有一会儿,他像一具血肉空无的骷髅那样孤独地伫立着,惊讶地望着倚在棺材上的豪曹,他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可又想不明白。那一瞬间,他只是因为杀伐的本能,下意识地挥剑挡开了豪曹。或许这一剑是砍在了他心里?

豪曹终究不是他想象中的豪曹了,他为了证明自己的无用,甚至不惜袭击他,亲自给他看。湛卢手足无措地立着,他所以为的、深深扎根在他心里的豪曹,连着他的质疑、他的愤怒一起,于此刻化为一些灰白的碎片。

湛卢忽然感觉非常悲哀,因此深深垂下头。

命运的锋利,远胜于任何利剑,压迫在他的心上。

“虽然如此,但,曾经……”后来,他垂死挣扎般地低声说:“你不是这样的人。”

湛卢轻轻地笑了。“曾经。”他用梦幻的语调机械地重复道,在那一瞬间,灰色的眼睛略略眯起,目光前所未有地聚拢,扫过湛卢,消逝的野心掠过他的眼,放射出令人讶异的瑰丽的光彩。

“——曾经,我想和你在青史上齐名。”

“可是,那不可能。你也看到了。”豪曹随即又恢复了原本的样子,他敛了敛寿衣的袖子,重新走回棺材旁边,用彻底冷下来的声音说:“比起坟墓,被你的光芒掩盖了的吴国,对我来说才是真正的暗无天日的所在。”

“所以不如沉眠吧,不如归顺死亡吧,毕竟那是我的用途所在。”

太阳升得高了,阳光渐渐充盈了窗棂,也温暖地照在巨大而冰冷的棺椁上,豪曹转过头去,贪婪地看那些金色的光影,不甚明亮的阳光印在他的脸上,并未能赐予他生气,在阳光的映照下,身穿华丽寿服,坐在棺材旁边的豪曹反而显得愈加苍白而缄默,仿若永不融化的坚冰。

他执意要沉入永眠。这样冷漠颓丧的人啊,若是真的到了幽深的地底,他会在梦中见到些什么?

湛卢想起刚诞生不久的时候,他们曾经睡在一张席子上,他,豪曹和鱼肠。鱼肠说他的梦里全是血腥和杀戮,是以低位者的身份践踏高位者的快感。而湛卢常常梦见天上的片段,梦见诸神,梦见云间金色的闪光。豪曹——豪曹从没有说他梦见过什么。

或许他的梦里真是什么都没有的,一如死亡本身。

“你果然……憎恨我吧。”在清晨隐约的鸟鸣声中,湛卢微微颤抖地,用掌握了真相的口吻问道。在那些繁缛的往事中,在方才的袭击里,他隐约察觉到了恨的痕迹:“因此身而憎恨……我知道了,你或许还憎恨欧冶子吧——”

豪曹并没有否认他的指控,他静静地听着他说,忽然,像是发了疯症的病人一样大笑起来,这几乎把湛卢吓了一跳,于是他立即停止了发言,用怪异的眼神望着他。

自认识以来,豪曹就没有笑出声过——他甚至没有过什么特别的表情,此刻,豪曹竟然扶着棺材,笑得弯下身去,灰白的头发遮住了他的半边脸,随着他的笑声簌簌地抖动着,豪曹笑得诡秘而狡狯。

“你错了,我谁也不恨,因为恨对我来说,不过是一种特别无聊的情感罢了。”

灰白、没有生气的人形张开双手,微抬起脸,轻松地笑着说道,阳光之下,他周身都泛着浅淡的金光。这诀别时刻的微笑,带有一种惊人的死之美。

“而且,我也用不着恨你,因为名存青史的机会,已经回到我手里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在湛卢疑惑的眼光中,豪曹却悠然自得地伸了个懒腰,他将腰肢挺直,缓慢地,极为优雅地向上伸出一只手,五指直直地展开,随即又有力地向下握住,握紧,紧紧地抓住了一把空气。湛卢讶异地皱了皱眉,就见他又将胳膊缓缓下移,向自己伸来,有那么一会,那只苍白如玉,又异常优美的手停在空中,好像是要抓住湛卢。

湛卢慢慢地伸出手去,满怀疑惑地握住了他,他的手指冰凉,干燥,却又因为缺少锻炼,肌肤光滑平实,握起来像是握着一块铁。

豪曹轻轻地开口,嗓门压得很低,他就势将身子微微前倾,凑了上来,在诡异而隐秘的吐息里,湛卢听清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

“我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湛卢……你听到白鹤拍翅的声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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