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做罗特希尔德了!

“我为什么生来如此呢?”雷吉娜想,“当这些人在生活,当这些人在我身边恋爱并幸福着,我觉得他们是在杀害我。” ​​

【2017.3】不死之烟(秦始皇x燕太子丹)

当此之时,燕、齐之士,释锄耒,争言神仙。方士于是趣咸阳者以千数,言仙人食金饮珠,然后寿与天地相保。于是数巡狩五岳、滨海之馆,以求神仙蓬莱之属。 

——《盐铁论·散不足》

 

一 
 
秦始皇坐在他自己的位置上。 

那属于皇帝的位置高高地铺设在殿堂的尽头,也就是殿堂的最高处,后面摆放着鎏金边的漆屏风。高大的屏风随季节更换,边框镂着云凤之纹,屏风上尽是用浓重的色彩,画了一些诡异怪诞、半神半兽的东西,秦始皇坐于其间,坐于阴暗多彩的屏风前面,长如天阶的丹墀上面,偶一转头,感觉恍若呆在原始混沌不分的天地之中。 

秦始皇常在此处检视奏章、驳斥大臣,从朝堂之外吹来清新的风,他时不时可以闻见掺了香料的蜡烛燃烧时发出的那股幽微香气。 

出于皇帝的规制,他的这个座位绝不同于其他人的普通座位,在他的膝盖下方,端端正正地铺了七层的席子,每一层的质地和颜色皆不相同,好像他是坐在春天的繁花烂漫的青草地上似的。 假如在夏天,这尊荣的座位会让秦始皇感觉很热,两个膝盖隐约闷出汗水,但他仍然僵直地坐着,不能动弹,因为他是威严的皇帝。 

清晨时分,当海上的神仙刚刚醒来,早餐是盛在银盘子里的岛中神树上结出的大枣数枚,秦始皇已经坐在他的座位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从各处蜂拥而来的方士们。每一天,每一天,都会有数不清的方士在咸阳滞留,这些方士大多是从蓟都和临淄来的,最差也是来自青州和幽州靠海的乡下,他们年轻、聪明、心怀梦想、身体强健、擅长夸夸其谈,秦始皇对于这种人最为不屑,每每面带冷笑地接见他们,但秦始皇又不得不豢养他们,这能让他产生一种安全感,他相信这些方士之中,总有一部分人真正拥有那奇妙的神力,秦始皇需要通过他们与海岛上的仙人接触,在豢养方士们的行动里,他产生了一种他已将天理握在手内的错觉。 

方士们聚集在他座下,秦始皇竟日听着他们对于大九州和三仙山的侃侃而谈,心里即厌烦又渴望,秦始皇厌烦这些人自得的腔调,渴望他们的智慧诞出的奇迹,从方士们连续不断的谈论中升腾起缥缈的雾气,秦始皇自雾气间窥见了那个他们向他许诺的、理想中永不会覆灭的帝国。 

直到这天清晨的来临,理想不再是理想,一切都变得与往常不一样了。彼时,旧的一些方士,比如侯生、卢生、韩终、石生等,皆已受了皇帝的命令,离开咸阳,入海求药,那新一批接受过了考核的方士又来到秦始皇面前,迎着被镂花木门切割成一块块的阳光,站在铺着青砖地面的堂下,等待帝王的检阅。 

秦始皇天不亮就起了身,刚刚同李斯议论完盗贼和法制,又看了看诸位博士写出的溢美之辞,精神疲惫的皇帝从繁复的座位上勉强抬起头来,从他们中,一眼便看出了十多年前故人的痕迹。 

秦始皇在众多方士之间看见的,是死去的燕国太子的形象,他站在一小片被阳光照亮的地面上,灿烂的日色包裹了他周身,使得他显得异常不真实——燕丹会出现在此处本来就是不真实的。 

年轻的燕丹在阳光里站着,迷茫地打量奢华的秦宫,身旁是和他相同的新来的方士,他们竭力保持安静,但脸上都是又期待又兴奋的表情。那一刹那,秦始皇的目光接触了阳光的一刹那,他紧盯着这个应该是燕丹的人,盯着他永远无法忘却的、痛恨而眷恋的面容。他不禁开始自欺欺人地想,也许是这个人的面容和燕丹有些相似之处,而皇帝在漫长的时光中已将燕丹真正的模样模糊了,所以才误把他当做了企图谋害自己未成的燕国太子。可他的理智马上否认了这一点,这就是燕丹,秦始皇在短暂的观察之后无比确信,是真真切切的燕丹,和他年轻的时候毫无区别,像从被封禁的记忆中走出来似的,那时候,也是在咸阳,在这座宫殿里,作为质子的燕丹忧悒而忍隐地向他微笑。他从燕地来,刚刚经历过那里的风雪,手中折着秦宫的辛夷,为醉酒的秦王政低低地唱了一支蓟都的豪客侠士之间流行的曲调。 

“陛下。”他垂着眼说:“陛下听过羡门、高誓的故事么?这是两个去做了仙人的人。” 

秦始皇觉得自己大概还没有年老得产生幻觉,如果说现在站立在这里的是燕丹化作的怨鬼,向他来索取性命,那么他来得未免太晚了些、太平和了些,况且,燕丹不会向他说神仙的事,燕丹比起羡门、高誓,更喜欢要离、豫让。 

这是方士在对他说话,等到秦始皇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将那年轻人叫到面前,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表现是否失态。 

这年轻人声称自己是和其他年轻人一样,胸怀着仙术,来到咸阳以求皇帝眷顾的方士,秦始皇看见他近在咫尺的脸庞,越近,就越显得和燕丹殊无二致。他看见年轻人在阳光下的实体,看见地上投着他的影子,轻飘飘的,像一块灰色的绢布。 

这是一个活人,秦始皇想,或许是一个妖怪。不管他是什么,他一定是燕丹,因为相似,这样地相似,秦始皇愿意相信他是被自己毁灭了的、不自量力的燕国太子,几年以后重新出现在自己跟前,并且掌握了返老还童的仙术。不管燕丹变作什么模样,秦始皇都能立即认出他来,也许是因为他爱燕丹,更可能是因为他恨他,他的恨远比爱要强烈,时隔多年,仍在心头灼灼地燃烧。 

秦始皇故作镇定地问:“你是从蓟来的么?” 

年轻的方士全然不掩饰好奇的目光,直勾勾地看着他,他也好像不觉得皇帝亲口对他说话是一项殊荣,他的仪态十分高贵,他站立和走动的姿势煞是优美。他以近乎无礼的率真口吻答道:“是的,陛下,我刚来这里不久。” 

秦始皇点了点头:“你叫什么名字?” 

“丹。”他回答,柔红的口唇微微蠕动:“颜如渥丹的丹。” 

颜如渥丹,这是用来赞颂秦国君主的诗句,于是秦始皇更加相信他是在报复自己,他的言语中传递着嘲讽的意味,秦始皇非常愉快地笑了起来。 

“燕丹?”秦始皇说。 

“倒好像擅长占卜的是陛下。”方士仰望着他说道,目光中闪动着惊奇:“是的,我的祖上,和燕国王室有些关系。” 

确实,燕不是一个少见的氏,丹亦不是一个生僻的名,当这两者组合起来,立刻产生了奇妙的效果,好似在辉煌的咸阳宫里施展了仙术,将之变作了破败悲凉的邯郸使馆。 

秦始皇沉默了,仍然点着头,半阖着眼睛,片刻没有问话,大家正以为皇帝是疲劳过度,终于在朝堂上睡着的时候,他仿佛看穿了众人的想法,立即睁开眼睛。在明亮转向黑暗,黑暗过渡到明亮的一须臾,透过沉重的眼皮,秦始皇看见少年的燕国太子立在他面前,立在斜照的夕阳之下。他的身量很瘦,裹在水蓝的直裾中,怀抱一卷沉重的书简,他只有那么一点点高,不过是个大点的孩子。 

他俯下圌身来,望着更加幼小的秦始皇,脸上带着柔和的笑容:“这便是那位秦王的曾孙么?到我这里来吧。” 

秦始皇睁开眼睛,幻觉消散,在他面前依旧站着燕国来的方士,没有穿诸侯公子的衣服,没有温柔怜悯的神情,只微微拧着眉头,疑惑万分地打量他,好像他是一个毫不相关的陌生人。秦始皇确实是个陌生人,他与并不陌生的眼睛对视,一股失落的烦躁顿时涌上心头,无论是真的还是假装,面前的年轻人和他没有共同的回忆,他不会像燕丹那样粗莽无礼、企图以平等的态度对待他,他也不敢,这多少让渴求过去的中年皇帝有些兴味索然。 

倘若这真是燕丹的话……他会来这里做什么呢?秦始皇猜度着,当然,他是来报仇的,他准备好了利爪和獠牙,来索取秦始皇的性命。可是,秦始皇不禁贪婪地想,将燕丹从一块死肉变回这幅模样的秘诀,他是否熟知洞悉?也许燕丹真正掌握了仙术,他生长在临海之国,原本便与仙人有些缘分,他的头颅被砍下时,并没有断绝他体内的气脉,在他的袖中藏着返老还童、长生不死的秘密。至少,他通晓鬼怪之事,能预言未来,猜测过去,死人好像都能做到这点。 

“那么你就留下来吧。”他对燕丹宣布。 

他的口吻颇像几十年前,他对燕丹宣布绝不允许他回到自己的祖国。秦始皇说出这句话之后,才想起这相似之处,他忍不住露出一点得意的笑容,亲切地道:“留在我这里,能留多久便留多久,你愿意么。” 

“怎么会不愿意呢。”对方惊喜而平静地回答。 

“好啊。”秦始皇愈加兴味索然:“愿意就好。” 

反正,燕国的太子是不愿意的,甚至冒着性命的危险也要逃离这个名为咸阳的牢笼,因为他是诸侯的嗣子,在名义上他的地位和秦始皇相差无几,所以,他对待秦始皇的态度非常鲁莽轻率。这已经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秦始皇一旦想起,仍怀着十足的不愉快,天下没有人喜欢咸阳,他们说那是没有黑夜的、永不凋落的暴圌政之都,盘踞着一位史无前例的残酷的帝王。这位皇帝的形态宛如秦穆公捕捉到的巨大的黑龙,靠吞噬歌咏诗篇的声音和焚烧书籍的烟气而存活。他们说,依旧在说,之后就没有了声音,被如潮的欢呼淹没,咸阳成为了天下唯一的国都,所有人都是咸阳的子民,即使他们效仿伯夷叔齐,也无法离开王土去宽阔的海面上生活。 

燕国太子只是曾经反抗秦始皇的众多人中的一个,也是不怎么出色的一个,他将希望寄托在孤注一掷的刺客身上,他逃回了蓟都,用重金买来一把天下最好的匕首,给匕首淬毒时他说:“纵使教我和秦王同归于尽,我的枯骨上也会欣慰地生出鲜花。” 

秦始皇当然不会和他同归于尽,燕丹逃离咸阳时,天下仍未一统,天下即将一统之际,他的头颅被归还给了秦始皇。他是逃不脱的,迟早要回来的,秦始皇一直自信地这么认为,天下没有人能违抗他。他没有想错,尽管荆轲刺杀失败之后,燕丹的头颅被送来咸阳的头几天,他拒绝打开燕国使者呈上的宝珠装饰的匣。 

说起这个被载入了史册的匣子,就能够明白,其实,秦始皇之所以把年轻的蓟都来的方士当做燕国的太子,并非完全是空穴来风,也不全是出于疯狂的皇帝对过去的追念,一定要为燕丹找一个替代品。 

事情发生在燕丹出现之前的一两个月,秦始皇如往常习惯的一样,走到储藏冰块的窖里,让人从严寒的深处取出燕国来的匣子,观看燕丹枯萎的头颅。自从燕国的使者将它送来以后,秦始皇就把这匣子深深地藏在冰窖里,包裹着朱砂和美玉,他尽力保持这个头颅不腐朽,用上了咸阳最先进的防腐技术,可人力毕竟做不到与天时对抗,更何况秦始皇喜欢隔三差五便把匣子打开看上一看,这是防腐的大忌,因此,散发着恶臭的死肉在几年前就已经完全化为了白骨,没有开出鲜花,除了秦始皇,无人看得出一点燕国太子的痕迹。 

那天,他照例从宫人手中接过覆盖着薄冰的匣子,小心翼翼地抬起匣子漆纹装饰的边缘,犹如开启一个华美的贝壳。呈现在他眼前的是空空的玫瑰色的肉,绯红的绸缎徒劳地铺陈着,丝织品的光泽中间,头骨凭空不见了,真正具有价值的珍珠消失了。 

秦始皇当即离开冰窖,发动了所有管理冰窖的官吏去寻找,并放言如果找不到燕丹的头颅,就要献上他们自己的头颅。 

秦始皇从不是一个爱开玩笑的帝王,不久,他确实这么做了,咸阳的刑场上多了一批人,过路的人甚至懒得询问这是什么缘故,他们见怪不怪,在凛冽的朔风中,缩着脖子快步走开。湿漉漉的地面上洒落了新的鲜血,如炼药的朱砂般恒久不褪地散发着艳圌丽的光泽,人们谣传说,从商鞅当了大良造开始,这里的血就一直没有干过。 

就这样,在丢失了燕丹的头颅以后的一两个月,秦始皇的寻找尚未有结果,在咸阳出现了一个和燕丹一模一样的人,声称是掌握神仙之事的方士。秦始皇过度的疑心病立即发作了,他留下了这个燕国来的年轻人,他还留下了诸如此类的另外一些方士,秦始皇需要方士们,方士们需要他,自从他开始修建自己的陵墓,他也就开始了求仙的过程。 

这是秦始皇登上王位的第三十二年,也是天下一统的第六年,追求从人世解脱的道路从未停止,仍在继续,从前一批入海归来的方士那里,并没有不死之药的消息,他们带来了仙人口中吐出的亡圌国的预言。 

 
二 
 
“能够保持永恒不变的,究竟是何种物质?” 

秦始皇仍然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着新来的方士们聚集在一起,热烈地讨论着求仙之法。清晨的阳光带着和往常一样的热度,穿过秦宫装饰繁缛的窗户,从他们垂着的宽大的袖袂间一条条地映射过来,仿若许多金色的粗线交错在他们之中,把这群企图窥得天机的凡人包围缠绕。秦始皇细致地观察他们,今天他难得地有耐心,没有觉得憎恶或者枯燥,这是由于燕丹在这群人中间。燕丹仔细地倾听,随时准备发言,太阳照在他的眼角和鬓角,他柔软的头发在金光下泛出琥珀般的栗色。 

“药草、动物,皆是容易腐朽、寿命短暂之物,即使用来做药,也是下等而已。”燕丹说,表情十分高傲,目光异常坚定:“世间唯一不变的是天地与海,再者便是黄金与玉之类的金石。”他说着,以一种笃信的狂热:“天地无法给我们启示,永恒不变的只有黄金与玉石,海中的仙人以玉泉为饮料,以珍珠为食,有着它们一样漫长的寿命,倘若我们希望能与仙人比肩,那么,也应当锤炼金石,将永恒的成分凝练为不死之药,获得永恒。” 

秦始皇觉得他说的不无道理,近来,秦宫中已经开始流行用水银鎏金的器皿,水银和金能令人长寿,这两者是永恒不变的物质,将它们加热、碾磨、搅拌、与别的物质混合,它们依然纯净不会改变。秦始皇用各种各样精巧的鎏金器具饮食的时候,觉得自己正在吞吃水银,咀嚼金块。他并不觉得这很疯狂,自从秦国的军队摧毁了北胡以来,皇帝的心愈发急躁了,他追索永恒,他渴求永恒,他需要永恒。建立在咸阳的帝国不会灭亡,他要证明给傲慢的天神看。只要他活着,这帝国便不会落下,咸阳永远是咸阳。 

他任由方士们在秦宫中铸造了巨大的炼丹炉,这炼丹炉大得像周朝祭祀的鼎,光是印花纹的陶范就做了不少,精美的陶范打碎以后,尸体般四分五裂地散落着。青铜的炉身上满是三仙山或者昆仑瑶池的情形,一层层地排列,那些仙人的形象并不细致,只有一个粗略的剪影,仿佛一点也不知道人寰里的愁苦般,飘飘然地立于云中,互相答拜,或者驾着马车驶过太阳。 

仙人是没有情感的,秦始皇站在炼丹炉前检视着,忽然想到,不由得看了一眼身旁手持药钵的燕丹。燕丹把靛青的广袖向上挽,自顾自地用小型的玉石杵臼碾磨着药钵中的东西,他的手指泛着娇圌嫩的红,颜色比上好的玉石还要美丽。所有的方士里,好像只有燕丹对逢迎秦始皇并没有兴趣,正因如此,秦始皇才能够趁他没有注意到自己时,偷偷地凝视他的侧脸。他的面貌温柔、文雅而忧郁,燕国太子在邯郸听着歌姬们优美的吟唱声时,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那时,他用纤细的手端着酒盏,一小口一小口的抿,因为他年纪还小,不能过急的喝酒,否则很容易便会喝醉,他偶尔将手一抬,取来点心给秦始皇吃,秦始皇便看见他袖子的衬里,鲜红的榴花色,与苍白的手腕相得益彰。 

秦始皇憎恨邯郸的歌姬,她们让他想起自己的母亲,她们的香气和柔媚的声音,皆含有浪荡的不祥的征兆。他从席间站起,愤愤不平地离开了燕国太子居住的使馆。第二天,燕丹来到他的居所拜访他,秦始皇瞪视着他,好像他已不再是自己同病相怜的伙伴,秦国的庶子自坐席上立起身来,用十分稚嫩、但一本正经的声音道:“滞留外国,寄人篱下,却想着用歌舞取乐,这并非符合我们身份的作为!” 

燕丹看着他,不生气,也不愧疚,他看起来有些忧郁,就是现在这个燕国方士常常表现出的忧郁,他望着朝夕相处的朋友的侧脸,极力地忍耐着什么,纤细的手指绞在一块,又分开了。燕丹说:“以后不会了。” 

“阿政,我马上就要回蓟都了。” 

这世间除了金石之外,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倘若人能像仙人一样,抛弃一切感情,在天地间无知无觉地长久过活,那自然再好不过。秦始皇痴迷地瞧着燕丹的脸,心中如此作想,他马上觉得,可是也会十分无聊,过分完美的东西总是无聊的,博士们挑不出毛病的赞颂就非常无聊。 

一阵风吹进两人之间,华贵的玄端的衣摆在空中抖了两下,发出声响,燕丹低着头,仍然没有发现秦始皇在看他,也有可能他并不在乎制药的时候皇帝在不在旁边,他一向这么漫不经心、率直鲁莽,除了自己真正感兴趣的东西,他不愿意为其他的事分神。 

燕丹取来了水晶的钵,娇圌嫩的手指的颜色穿过透明的钵底映在秦始皇眼里,和那些原料,和朱砂、雄黄、硝石、云母混杂在一起,成为重要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被秦始皇吞服进了渴求恒久的喉咙内部。 

终于,方士们将新炼的丹药呈给秦始皇看,这是许多次失败之后获得的成功,成功散发出一股令人不快的气息,表面具有矿物的光泽。秦始皇望着被盛在纯黑的漆盘内的丹药,又看向站在同僚间若有所思的燕丹,燕丹对于结果感到无所谓。

秦始皇将丹药拈在指间,仔细观察,通过服食这些小小的东西,便能获取长生吗?通过锤炼真金、玉粉、朱砂,便能把天地间不变的秘密,把傲慢的、自圌由自在的、天真而粗圌鲁的永恒囚禁在这具身体的内部?秦始皇一时间无法得知真相,他把味道酸苦的药物塞进唇中,勉强咀嚼起来,他一面咀嚼,一面回想起了不值一提的过往。酸苦是会让人想起过往的味道。 

燕国的太子也曾在这座宫殿里,那时没有方士,没有炼丹炉,没有无处不在的讨论永恒的声音,他坐在殿门前的台阶上,倚着台阶旁冰凉的石刻,看路过的云和鸿雁。春天的末尾,空气温暖香甜,鸟雀在花丛深处发出鸣声,台阶上满是凋落的花瓣。年幼的秦王对燕国的质子说,请你常来看看我,于是燕丹果然总到这里来,阴暗的秦宫中,生者和亡圌魂不断地来来去去,有些亡圌魂看起来像是活人,有的活人则如亡圌魂般恐怖。秦始皇捂着耳朵,从漫曲折长的宫室与走廊中跑了出来,他的母亲在他身后愉快地欢笑,他跑到燕丹面前,燕丹把满地的辛夷随便拂了拂,让他坐在自己旁边。 

“我恨她。”秦王说:“我恨吕不韦。” 

燕丹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秦王警觉地左右看了看,放松下来,道:“吕不韦回封地去了。” 

“真好,真是时候。”燕丹懒洋洋地、惬意地答道:“咱们要不要去郊外?” 

小秦王脸上立刻露出十分向往的神色,转瞬之间黯淡了,说:“吕不韦没有把他的人都带走。” 

“那些人有什么好怕的,不值一提。”燕丹想了想,满不在乎地道:“想去就去。

这是燕丹一贯的态度,他生长在好气任侠的国度,沾染了些恣圌意落拓的风气,并不怎么尊敬这位是他旧识的秦王,对于秦宫中的重臣如吕不韦之流,也不过是当面显得谨慎而已。天气晴朗的日子,他就和秦王去郊外的园林,不仅要射猎,偶尔也在空阔的地面上比试剑法。秦王很在意自己的胜负,每当拿起剑来,心中又激昂又紧张,燕丹却不管怎么都显得很轻松,有时候甚至故意让着他。 

“蓟都的枣是最好的。”回去途中,燕丹有点口渴,把手从马车里伸出去,揪住低垂的藤蔓上的一串浆果,猛地拽断了,茎的断面冒出半透明的青色汁圌液,发出清幽的香气,染在他的指甲上。燕丹道:“据说仙人便是吃枣子果腹,我们那里靠近海,所以有许多这样的传说。” 

他把浆果放进嘴里一个,给了秦始皇一个,两人都尝出这东西并没有成熟,于是燕丹咂着嘴,又顺手把剩下的扔掉了,小小的果子滚落到灌木丛深处,那仙人的故事也没有再讲,秦始皇只有在暗中期待后文。 

不得不说,生涩的浆果的味道在口中扩散开来时,和咀嚼炼成的丹药颇有相似之处。 

秦始皇在炼丹炉前徘徊。 

服下了方士们千辛万苦炼制的丹药之后,他并没有感到身体发生了什么变化,假如腹中有些烧灼感,睡眠常常不安稳不能算作变化的话。当然,丹药不是一时就会起效的,这个道理方士们对他说过,秦始皇并非一个脾气急躁的人,他坚持不懈地服食着,他的服食也有很长一段年月了。可是,他的衰老似乎没有减缓,时间依旧在连续不断地窃取他的生命。秦始皇的鬓边有了白头发,在第一次看到的时候,他还以为是乌鸦白色的羽毛,从空中落了下来,落在他的发间。晨起时分,他坐在镜前,觉得浑身酸疼疲惫,不像青年时那么有精神,感染小疾的次数比以前频繁得多,他正在老去,和他的咸阳、他的帝国一起。 

“我们立刻为陛下研究新的方法。”方士们说。 

派去海中寻找仙岛的方士再也没有回来,他们远去时扬起的白帆化作了天边的长云,其他一些方士则填进了刑场的泥土中,泥土实实地埋了下去,压平了,他们就无法发出任何声响了。朱砂的颜色仍然那么鲜艳、那么润泽,在秦国,用刑和杀戮也是如天地一般不会变动的恒常之理。 

秦始皇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向许多方士中注目时,发现为他所熟悉的只剩下了燕丹,这些年来,燕丹没有衰老,没有枯萎,他仍然那么年轻,在光芒万丈的早晨,他站在灿烂的太阳底下,绢衫外罩着水碧色的纱衣,和他第一天来到咸阳时没有区别。于是秦始皇更加相信他是燕国太子的化身,前来完成古老的复仇,之所以不像其他方士那样从咸阳逃走,因为他等待着一个合适的时机,将秦始皇的心脏掏出他的胸膛。 

“您在众多方士之中似乎尤其注意我。”终于有一天,名为燕丹的方士道:“我感到很荣幸。” 

彼时,秦始皇正习以为常地站在炼丹炉前,看他用纤瘦的手指握着杵臼,在药钵里研磨东西。他做这项活计仿佛不会厌倦,秦始皇对他的注视也不会厌倦,尽管他逐渐开始老去,视野不如几年前那样清晰。燕丹的双手仍然白圌皙娇圌嫩,他捧着的黑漆漆的陶钵里装盛的是一成不变的物体。秦始皇已经无法计算,在漫长的年月中,他服用了多少水银、朱砂和玉屑,或许正是因为吃这些有害的东西吃得太多,他的记性愈来愈坏了。 

燕丹毫不掩饰自己观察到的事实,明白了当地望着他,秦始皇发出一声咳嗽。 

“你想知道,这是为什么吗?”他有点紧张地问,忍不住轻微地颤抖了一下,他真是老了。 

燕丹转过头,拿起竹简,观看上面书写的制造合金的方剂。沸腾的真金在熔炉深处滚动着,变幻合金的配方可以得到全然不同的物质,炼丹跟这道理差不多,甚至连原料都很相似。 

“抱歉,我想,还是不要教我知道比较好。”然而,他干脆地回答。对于秦始皇来说,他的态度算得上无礼。 

“这一定与我要为您完成的事情无关。”燕丹自顾自地道:“请原谅我一时的好奇,而且我觉得答案不会让我高兴。” 

“不能算是无关。”秦始皇立刻不快地辩解:“你的模样,很像派荆轲前来杀我的燕国太子。” 

他也没想到自己能如此轻松地说出这件事,他只说了他像燕丹,实际上心里觉得这方士就是燕丹。燕丹停下手里的动作,确切地说,他的整个身体在一瞬间滞住了,仿佛起死回生的法术在他身上失效,他又变回了一具冰冷僵硬的尸体。他猛地转过身来,抬起眼睛盯住秦始皇,他的眼睛在太阳底下十分明澈,瞳孔深处泛着宝石般的光泽——宝石也是一种恒久的物质。 

“您把我留在这里,不杀死我,也不赶走我,就是因为这个么?”他几乎可以说是在质问。 

“是的。”秦始皇回答,语气里暗含圌着报复的愉快:“就是这样。你不觉得很奇特么?”他喃喃道:“你们常在背后猜测我为什么企图获得永恒,当然,你们想的并不错,为了这个帝国,为了逃避在泥土下腐朽的命运,但一开始,我意识到永恒的可贵,是由于燕国的太子……” 

“因为您亲眼看见他的头腐朽了么?”燕丹敏锐地插嘴道。 

“不。”秦始皇摇着头,方士并没有猜到事情的关键,这不奇怪,燕国的太子一直到死也不明白秦始皇的想法,他注视的目光浪费在邯郸的夕阳里。他终于说:“在他——在燕太子丹死去之前,他已在我心里埋下了渴望永恒的种子。” 

那是秦国和赵国重新建立盟誓之后的事,激烈的战争年代,两国的修好除了对付第三个国家之外,没有什么其他的目的,吕不韦准备和赵王一起攻打燕国。年少的秦王政气喘吁吁地跑进咸阳的使馆,看见满地都是废弃的竹简和绢帛,还有一些破损的器具,滚落在扯下来的帷幔之间,帷幔上满是灰尘。燕国太子站在几个侍从中,仓促地指挥他们收拾东西。 

“我得回燕国了。”燕丹看了秦王一眼,说。 

秦始皇悚然地朝他注目,他的恐惧不亚于当年在邯郸,燕丹告诉他自己将要回到蓟都。他恐惧失去唯一的伙伴,一直以来,他非常眷恋燕丹,可燕丹随心所欲,从不为他作片刻停留,他们在一起的时光是有尽头的,尽头不期而至。 

“当初不是这么说的!”秦王政张口结舌,唯有捏起拳头,叫嚷道。 

“这难道是我能决定的么。”燕丹语速急促,神色平静而冷酷:“假如真的打起仗来,燕国……我怎么可能……继续在这里……” 

“这也不是我决定的。”秦王政绝望地道:“是吕不韦,吕不韦把他的门客派去了赵国!” 

燕丹手里攥着自己平日喜爱的一把宝剑,正准备塞进包裹中,他一动不动地听秦始皇说话,秦始皇止住了声音,他再度看见燕丹脸上浮现出的无药可救的忧郁,还有他那种极力地压抑着什么的忍隐的表情。燕丹忽然忍无可忍,扔下了剑,他冲他大喊道:“可你是秦王!” 

他那宛如对付敌人的叫喊声,使得秦王失落地朝后退了一步。秦王政用受伤动物般戒备的眼神瞪着燕丹,良久,倏忽冷笑起来。“我是秦王。”他重复道:“对!秦王是我!我也知道我是秦王!” 

燕丹的本意并不是要伤害他,只是秦始皇的性格比常人敏感,他为自己在秦国的尴尬身份感到恼怒。咸阳宫中,母亲与母亲的情人们掌握着朝政,处处插手秦始皇的作为。之前,他们甚至不允许年轻的秦王执行冠礼,企图永远将他留在孩童的行列。秦王无法决定联燕抑或伐燕,当吕不韦的上圌书端到他面前,秦王政唯有点头而已。 

但是,倘若由秦始皇来选择,他难道就会为了昔日的温情放弃与赵国的联盟,放弃赵国献上的土地吗?选择不会改变,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曾拥有的一切随着时间流逝,世间没有永恒,而他正是意识到世间没有永恒,才会如此渴望永恒。 

倘若一切到此为止,那么就只是个遗憾的故事,糟糕之处在于,年少的秦王圌还不明白人不能为自己做主的道理,他转过身,猛地跑出了狼藉凌圌乱的使馆,和来的时候一样快。恼怒至极的秦始皇离开之前,狠狠地朝燕丹掷下了一句将会让他们两人都感到后悔的话。 

“你不要以为你能走得了!”秦王咬牙切齿地道:“我会告诉宫里的所有人,燕国质子准备叛逃。” 

 
三 
 
皇帝的身体健康愈发恶化了。 

这是秦王登上王位的第三十七年,也是天下一统的第十一年,平定的四海内处处起着波澜,秦始皇在巡幸的途中患了严重的疾病,疾病的成果与日俱增,眼看这具中年的躯体渐渐失去了转好的可能。然而,君临帝国的皇帝并不愿就此永陷于黑暗之中,离开他亲手缔造的咸阳,他心怀侥幸地在病痛中挣扎,企图将命运扼在自己手掌心里,如扼住一条蛇的七寸。 

自得病开始,秦始皇就讨厌听见别人议论自己的后事,因此官员们只敢在暗中准备所有事宜,尤其在他去世以前的一个多月,他的听力变得比年轻时还要敏锐,他的多疑和猜忌变本加厉,无论是什么人,只要议论了秦始皇的寿限,甚至只要在他面前提到令他想起死亡的不祥之兆,一定会被皇帝提前一步送去地下。 

沙丘的行宫里静悄悄的,长期寄居于此的活人或者鬼魂都不敢发出声音,他们躲藏在宫殿阴森的角落向外窥看,等待那个关键时刻的到来,届时,上天会对秦帝国的未来做出宣判,给出一个也许不会让人满意,却一定无法违抗的结局。 

秦始皇豢养的方士们如临大敌,到了最后关头,秦始皇把他们带在身边,命令他们不许停止研究能让人免于死亡的药。他越接近死亡,越渴望永生。由于身体每况愈下,秦始皇的脾气愈发焦急了,他总是催促、威胁这些方士们,他反复提起,永祚的秦帝国不能失去他这样一位主人,只要他活着,秦帝国便会永世传承下去,而倘若皇帝无法免除死亡,那这些方士们也别想从咸阳逃脱——这道理每个人都清楚。 

为了保全皇帝的——和自己的性命,方士们日夜聚集在一起,不知疲倦地谈论着,争吵着,叙说自己在齐国燕国时听到的仙人出没的痕迹。他们把一捆捆竹简打开,从大殿的这头铺到那头,穿着袜子从上面踩过。他们检视了所有的可能,再度说起永恒的黄金与玉石来,可是至今为止的所有尝试都未曾成功,什么样的方剂都试过了,云母和硝石只能加重皇帝的不快,而他如今的身体状况,朱砂和水银更有可能夺去他的性命,留下一具不朽的尸体。 

燕丹是这些人中资历最长的一个,面无表情地立在他们之间,十分出众,没有丝毫衰老的痕迹。其他方士皆对他怀抱有一份好奇之心,他的故事在他们中口耳相传。据说这个燕国来的年轻人已在秦宫里待了许多年,秦始皇容忍他待在这里,从不为难他,他是唯一一个自那时候待到现在,没有消失于大海,也没有葬身刑场的方士。他的同僚们以为他有什么特殊的方法能取圌悦帝王,因此请他为大家考虑一个出路。 

燕丹用指头撑着下颌,略略侧着脑袋,非常好笑地、又好奇地看着这群只会夸夸其谈的虚伪的求仙者。半晌,他像个孩子似的,全无顾忌地说:“假如你们当初老实在乡下种地,便不会有今日的灾祸。” 

这句话当然引起了许多方士的不满,有好几个人上前一步,睁圆了眼睛瞪视他,张开嘴,做足了与他争吵的准备。剩下的人有着足够的理智,知道燕丹没有说错,制止了他们,但仍然忍不住问道:“那您呢,您一点也不在乎吗?” 

“有什么可在乎的呢。”燕丹不以为意地说,抬眼瞧着窗户外面明净的天空:“世上根本没有长生,人无法获得永恒,难道这件事情不是更值得在乎的么?” 

其他的方士面面相觑,露出敬佩而无法理解的神情。他们只从他的话里明白了一点,那就是燕丹并非寻常人等,他能够游刃有余地生活在秦始皇身边,果然掌握着一些诀窍。他们正准备恳求燕丹出于道义,至少指点一条明路,免得他的同僚们成为秦始皇的陪葬品,燕丹却已经自顾自地从他们中间走了出去,打算离开了。方士们只来得及伸出一只手,扯住燕丹袍子的一角,由于人数众多,险些把他的衣服扯掉。 

燕丹慢吞吞地回转身子,扬起眼皮,目光清明地望向他们之中,他仿佛刚刚想起来一般,啊了一声,平淡地说道:“你们想要办法,我倒真有一个办法。” 

不久,痛苦地倒卧在病榻上的秦始皇就得知了燕丹在这天下午教授给方士们的内容,他乍一听见,惊奇得打翻了手里的药碗,浓稠的黑红色药汁滚动着渗进手背上皮肤的纹路,使皇帝的手宛如被腐蚀的死人的手,十分令人厌恶。秦始皇这样的反应完全处于情理之中,当初,方士们听到燕丹的建议,也都吃惊得的说不出话来,燕丹从容不迫地将他们推开,走掉了,只剩下他们目瞪口呆地目送他的背影。 

发生在沙丘宫的新闻荒谬得一般人难以想象,更荒谬的是,它确实真真切切地发生了,由众多研究不死之药的方士联合上奏:他们经过多日的研究,终于在某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找到了完美的解决方法。一直以来,真正不畏惧死亡的人就隐藏在方士们之中,跟随秦始皇到了这里,他是那个名为燕丹的方士。由于一时的疏忽,他对同僚们透露了自己不老的秘密,燕丹身上出现了诸多妖异,方士们一致断定,他是不可或缺的、天然诞生的绝佳材料,如若将他投入炼丹炉中的烈火,一定能炼制出令秦始皇满意的仙丹。 

秦始皇卧在床沿,一边咳嗽,一边气得大笑,直到他笑得精疲力竭,他才抬起脸来,显出怒容。幸好,派来做代表的方士及时地向他解释了用人体炼药的原理:人们认为真金与白玉能够使人长寿,这已被证明是不争的事实,纯粹不变的金石之中凝聚着永恒,人通过长期服食金石,终有一日会得到与它们一样的品质,生出羽翼,飞升为广阔天地之间的仙人。对于秦始皇来说,现在这已经来不及了,他需要一个与他相似的人类——身体轻捷,类似仙人般不会老去的人类,作为他的佐药。当燕丹被焚毁在炼丹炉里,凝聚着永恒的因素会上升到丹药内,秦始皇籍此能在一日之间获得永恒。 

“我们已用巫术将他控制起来,只要您愿意,可以立刻替您制造不死之药。” 

方士信誓旦旦、胸有成竹地禀告道。秦始皇坐在床边,疲惫地凝视着他,发觉自己的内心正在犹豫动摇。他病得太重,走投无路了,他实在非常渴望活下去,唾手可得的永恒的诱圌惑胜过了一切。秦始皇想起燕丹平日里随心所欲的那副样子,感到非常遗憾,方士燕丹和燕国太子不同,不抗拒秦宫中的生活,可以说是一件幸圌运的事,秦始皇以为只要他不杀死他,就可以把燕丹一直留在咸阳,两人和平相处。然而,命运再次向他证明了尽头终有一日会到来的道理,讽刺的是,他破坏燕丹,目的是对抗命运,取得永恒。 

曾经,年少的秦王圌利用有限的权威,把燕国的质子长久地软圌禁在使馆中,不许他回到自己的祖国。他知道燕丹天性自圌由散漫,最为讨厌拘束,他这么做,燕丹肯定将他恨透了,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秦始皇都躲避着不去见他,他不愿看到燕丹冰冷的眼睛。燕丹断断续续捎来不少信件,口吻又淡漠又强硬,他从不予以回复,一封封地看过之后,他将它们藏在没有人知道的地方,随着时节变化,渐渐地发霉腐朽了。 

有一天,燕丹终于按捺不住,主动前来谒见秦国的君主,秦始皇坐在堆得很高的竹简后面,姿态端正,充满威严地注视燕国的质子。燕丹的面色有些憔悴,眼光里隐约含圌着怨气,据说他在使馆中总是遭到秦国的官员为难,甚至故意短少物资的供给,把别人犯的差错说成是他做的,燕丹平白无故地在这些事上耗费许多精力,不胜其扰,颇为头疼。 

可我从来没有吩咐人去为难他,秦始皇天真地想。 

“即使作为质子,也是有时限的。”燕丹在他对面尊敬地坐下,用公事公办的口吻说:“所以,我想弄明白,陛下究竟要把我留在秦国到什么时候呢?我是燕国的太子,有祭祀宗庙的任务,况且,现在秦国和燕国的关系,和从前已经大不一样了。” 

他用轻松的语气说着两国的决裂,昔日那种不着痕迹的亲昵态度完全消散无踪。秦王捏住一支批示公文的笔,沉默地思考要采取一个什么样的绝妙说法,能令坐在他面前的这个人感到和他一样深切的痛苦。毫无疑问,现在燕丹正恨着秦王,毕竟他的处境全部可以归功到秦王身上,但是于此同时,身为决定他命运的秦王,秦始皇也毫无理由地、深切地痛恨着他。他痛恨燕丹的无情,痛恨他的桀骜不驯和随心所欲,他无法忍受燕丹那种并不重视他的态度,他一直记恨着那天在使馆里燕丹脱口而出的话,燕丹在责怪他,燕丹对他没有丝毫同情,秦始皇几乎可以肯定,过去在邯郸的时候,燕丹并非是这样的。 

终于,他想到了一个绝佳的说辞,当时,秦始皇还没有意识到这句话具有的威力会怎样彻底破坏他们的关系,并且把燕丹推向复仇的道路,导演一出千古闻名的壮烈悲剧。他在灯下想起这句话时,只觉得假如这样说,绝对能够狠狠地愚弄燕丹,教他感到不知所措,表现出可怜的模样,于是十分得意,轻飘飘地说了出来。 

“这并不是什么难事。”秦王政高兴地道:“等到乌鸦头上长出白毛,马匹生了兽角,你就可以回到燕国了。” 

乌头白,马生角,他给燕丹的离去设定了一个不可能达到的期限。那大概就是永恒最初呈现的模样。 

燕丹怔住了,死死盯着他,眼睛瞪得快要跳出眼眶。他倏忽放声大笑起来,其笑声之疯狂,毫不亚于秦始皇听到方士们用活人炼药时发出的笑声。“您喜欢拿我取乐吗?”他说:“假如这样能令您觉得有意思,那也是我的荣幸了。” 

他咬着嘴唇,垂下眼睛,秦始皇不无后悔地打量他低垂的睫羽,并没有感到快乐,反而愈发加重了痛苦。燕丹仍然低低地笑着,一阵恐怖骤然袭上了秦始皇的心头,他猛地发觉,燕丹现在向他露出的分明是用来应付吕不韦的表情,每当燕丹恭敬地坐在吕不韦面前,听着这位权臣虚伪的寒暄,便会展现出这般忍耐忧悒的笑容,他异常空洞而落寞的目光,越过吕不韦,投向了空无一物的所在。 

他们之间的隔阂已经深重到无法填补的地步,燕丹把秦始皇当做吕不韦来应付。 

直到秦始皇逼得吕不韦喝下毒药,亲手夺回秦国的政圌权以后,回想起这一幕,才发现这也许并非什么坏事。手握权力、使人敬畏,并非什么坏事。 

“既然得到您的同意,我们马上就会进行丹药的炼制,我们即将取得世人追求的那个目标,为您献上长生不死之药。”方士们的代表小心翼翼地问:“到时候,您愿意前去观看吗?” 

秦始皇转头,讶然地看了看他。“当然。”他回答,举在空中的手穿过了空气,穿过了回忆中虚幻的画面,徒劳地放在膝盖上。“当然。”他说。 

每逢盛大的祭祀仪式举行之际,他当然会作为秦国的皇帝、作为收益者和祈求者出席参与,炼药的过程无非也是一场祭祀,其中的牺牲换作了燕丹。燕丹穿着方士的衣服,身上缠满写着符咒的白帛,秦始皇将会亲眼观看燕丹如何消融于炉膛深处的火舌之中……那想必是十分残酷,十分热烈的。他见过人如何死去,浑身痉圌挛,双手乱抓,喉咙中发出一阵咕噜噜的鸣响。他不愿那样卑贱的死,正因为见识过了许多的死亡,秦始皇才会渴望活着,他渴望永远拥有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他在阳光中吸取新鲜的空气,与他的帝国依存在一起。 

秦始皇的帝国是他毕生的事业,是他最大的成就,是他无与伦比的杰出作品,没有人会不希望这样的帝国永存。在等待仙人的恩赐的同时,秦始皇实行了许多足以保证帝国永祚的措施,他像修建自己的陵墓一样精心地修筑这个帝国。他将咸阳建造得固若金汤,千方百计地毁去民众们反抗的思想,将它们夺过来,架在火堆上焚烧了,灼热的烈焰迅速地吞噬一切而不留痕迹。为了确保帝国的永恒,他又在民间收缴所有可能被用作反抗的金属工具,放进熔炉里,合在一起,铸造成十二个硕大无比的人像,好像楚国的十二月神那么怪异,这些铜人伫立在咸阳的宫殿内,面孔望向地面,沉默而沉重地守护着这个帝国。 

即使这样的帝国也被仙人预言终将灭亡,陨石带来的预告是,秦始皇死去之后,秦国的土地会立刻四分五裂。尽管杀死了散布流言的居民,这句话仍然在全国范围内广为流传。 

若想破除这个预言,只有追求长生,让帝国与他一起得到永存。炼取不死之药不止是为秦始皇自己,也为了秦国,燕丹的死是有价值的,是值得的。 

秦始皇又一次站在炼丹炉前,是在炼制丹药的仪式开始之时,许多方士们忙碌着准备的时候。这也是在一个早上,世间每一个早上都是相似的,天空中阳光明亮,空气清爽。秦始皇若有所思地望向炼丹炉沉重的金属的外壁,这座耗时数年完成的炼丹炉十分巨大,马上,它就将化作他与燕丹之间无法逾越的阻碍。他的口中浮现着丹药的苦味,心里涌现出一股悲哀的激动,秦始皇牺牲的不止是一条旁人的性命,他决心烧死燕丹,同时,将自己身体里一些所剩无几的东西随他一起投入了熔炉。 

后来,炼取不死之药的那个早晨所发生的异象,为在场的方士全体所避讳提及,生活在秦帝国灭亡之后时期的人们,只能从这些幸存者含糊其辞的描述中隐约想象,强盛无比的秦帝国开始崩溃那一天的情形。 

那是沙丘的宫中,和往常没有区别的晴朗的天气。吉利的时辰移动到巨大的日晷上,燕丹被簇拥着从屋子的一边推出来,烧火的炉膛打开了,里头黑漆漆的,散发着金属被灼烧后发出的刺鼻气味。炉膛的开口外敞,犹若一扇小小的银色的门,贪婪地等待着独一无二的来客进入。过不了多久,它会紧紧关闭,把珍贵的祭祀品留在另一个世界深处,永远不再打开。 

炉膛中尚未生火,最重要的一步得等到最后才能完成,红色的火种盛在一盏青铜的烛台上,被方士们小心地端在手里,如扑闪翅膀的鸟儿,急不可耐地等待腾空而起,飞入炉中的一刻。 

秦始皇站在一边,背着双臂,兴奋又漠然地看。和他相处多年、终究难逃一死的方士走到他面前,最后的幸存者披散头发,面无表情,他在众人中还是那么显眼——也许因为他是秦始皇一生最为熟悉的一个面孔,从皇帝的少年一直到青年、中年,仿佛长久的梦魇般伴随着他。 

燕丹并不激动,亦不怨恨,他面对死亡和面对皇帝一样镇静。他只在经过秦始皇时扭过头看了他一眼,眼光很是木然,宛若熄灭的灰烬,秦始皇还没来得及仔细观察他的眼睛,他便跟随众人的脚步,不紧不慢地走入葬身的火炉。 

所有人都没有发出多余的声音,屏息等待炉内的火焰燃烧起来,这一刻充满着祭奠的神圣,秦始皇的头脑中想起许多事情,他正待仔细梳理,梳理他不知道是和燕国太子还是秦国方士一同度过的年月,腾地一声,房屋里亮起来了,红光直直冲到房顶,方士们点燃了炉火。 

大家都在后退,火花零星溅散,秦始皇走近两步,前倾身子,残酷地睁大眼睛,想要仔细看清燕丹为烈火吞噬的情形。忽然,在他所眷恋的身影即将消失在明艳的火光中,为之完全淹没之前,燕丹猛地挣扎了一下,挥舞双臂,把自己推离了沸腾的火焰。他硬是从即将关闭的炉膛内探出脑袋,熏黑得面目全非的脸上带着恍然大悟的神色,他的目光和声音又凄切又迷茫。他向外拼命伸出一只手,求助一般,高声呼唤道:“阿政!” 

“你没有想错!”他注视着秦始皇,急匆匆地说:“我是燕国的太子。” 

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到,秦始皇的表情骤然改变了,如朝阳骤然照亮低垂的天空,帝王老去的脸上浮现出阴沉的惊奇。他顿了顿,几乎是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真相被抛弃于火中,近在咫尺,从燕丹来到咸阳宫开始,已经过了五年,这是他第一次亲口承认自己是那个死去的人,他果然就是死去的人。秦始皇从来没有失去燕国的太子,他一直把永恒握在手里。 

秦始皇扑到燕丹面前,惊惶地寻找着那只自烈焰里伸出、依旧白圌皙娇圌嫩的手,燕丹立刻抓圌住他,朝火焰中一拉,两人共同向炉膛深处跌去,随即,火焰猛地颤抖了一下,在吞下两人后愈发拔高了,火势之猛烈明亮为方士们所罕见,顷刻烧尽了空气,炉门砰然关闭。在那一瞬间,他们化作了两股青烟,仿佛两只哀鸣的飞鸟,互相纠缠萦绕着,沿着巨大的炼丹炉上升,融入了光芒万丈的天空中。 

那传说的永祚之国坐落在咸阳城中,只传承了两世,便焚毁在连天的烈火内了。

 

附:

·灵感来源于政丹同好写过的燕丹假扮方士的同人。

·标题来源于《东方永夜抄》中藤原妹红的主题曲《月まで届け、不死の煙》

·梗来自《竹取物语》里皇帝烧毁不死之药的情节,原文:“他把这首诗放在辉夜姬送给他的不死之药的壶中,交给一个使者。这使者名叫月岩笠。皇帝叫他拿了诗和壶走到骏河国的那个山的顶上去。并且吩咐他:到了顶上,把这首御著的诗和辉夜姬送给他的不死之药的壶一并烧毁。月岩笠奉了皇命,带领大队人马,登上山顶,依照吩咐办事。从此之后,这个山就叫做“不死山”,即“富士山”。这山顶上吐出来的烟,直到现在还上升到云中,到月亮的世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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