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做罗特希尔德了!

“我为什么生来如此呢?”雷吉娜想,“当这些人在生活,当这些人在我身边恋爱并幸福着,我觉得他们是在杀害我。” ​​

【2018.1】蕾丝蛛网(一)

献给知名不具者

一、

 

江落一直在想林露行的事。

今天中午下课回家的路上,她想得最多,比之前的每一天都多。尽管这天早上她还以为自己就快要摆脱那些无聊的妄想了,她即将摆脱林露行在她心上留下的梦一样深浅不一的阴影。但中午下课后她忽然收到了林露行的消息,这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在欣喜若狂的同时,江落因此又陷入了深切的困惑。更深的、更加阴暗的妄想,顿时从白色的手机屏幕中,从那个人的一字一句里生长出来,仿佛黑色的藤蔓,将她牢牢控制了。

江落和同学走在回家的路上的时候,每过半分钟,就忍不住要把手机拿出来看一下林露行有没有发来后续的消息,即使她手机的提示音已经调到最大,而她的精神之紧张绝不至于让她错过任何一条消息提示。她因此冷落了同学,感到非常不好意思,毕竟还是她主动邀请这位同学去自己家的。

江落家住在大学里面,大学生们这时刚下课,手里拿着高深的课本,三三两两的,像一群大人,说笑着从江落身旁经过。江落和同学夹杂在大学生中间往前走,时不时有衣摆和发梢、有成熟女性化妆品的香气拂过面前,明亮的阳光照在纵横着枯死的爬山虎的教学楼侧面,金属的牌匾闪闪发亮,校广播里放着无关紧要的新闻,一切似乎都恰到好处,和妄想一般叫人愉快。

跟江落一起的同学叫杜娜莎,无论从什么方面看,都与林露行截然相反,和江落好像也不是一路人。杜娜莎前些天说自己准备参加下个月学校艺术节的朗诵比赛,但是没有想好要朗诵什么诗,江落便热情地告诉她自己家有很多书,比书店还多,很愿意借给她,杜娜莎可以先去她家看看,而且她家也近,在她们的高中上属的大学里。杜娜莎听完,感激地点了头,于是去江落家日子便定在了今天。

今天中午,最后一节课刚刚打完下课铃,江落走到杜娜莎的座位面前,等她收拾好东西两人一块儿回家。杜娜莎低头整理上午订正过的卷子,把它们分门别类地摆好,夹在文档夹里,用金属合页固定住。在翻动书页的沙沙声中,江落放在荷包内的手机突兀地一响,杜娜莎立刻停下动作,抬起了头,盯着江落。

杜娜莎常常在江落身上投入过分的关注,因为这个,江落对她怀有敬畏之心。这种过度的好奇和异常的敏锐使人惧怕,杜娜莎的眼神好像明察秋毫的判官,从冥府长阶之上俯瞰犯人,又阴森,又严肃。江落还以为是自己打搅了她,惹得她不高兴了,只好尴尬地笑了一笑,以示并无异样。她拿出手机,摁亮屏幕,林露行通过qq给她发来的消息赫然在目。

“怎么感觉这些天你有点躲着我……是我的错觉吗?”

林露行不常找江落聊天。两人虽然有彼此的联系方式,却很少通过手机联络。在网上聊天,林露行总是说不了几句话就讪讪收尾了。江落完全没有想到林露行会有主动过问的一天。这半个月里,江落也曾在走廊上,在厕所门口碰见过林露行,林露行身边永远有人陪伴,男女都有,而她对江落的态度始终如常,如果江落不跟她打招呼,林露行决不主动理她。江落甚至侥幸又失落地想过,林露行根本不在意她的疏远,林露行不会发觉两人的关系出现了什么异样,毕竟她一直是一副对任何事都不大上心的样子,她在感情方面好像尤其漠然。

无数个事实证明了她的想法,却在今天通过一条消息全数否定。林露行大概早就察觉了,江落愣愣地握着手机,大口吞咽着唾液,心跳猛烈而凌乱,林露行的那一行字被她看了又看,已变得模糊陌生,她未曾料到林露行会对她产生这样强烈的影响。

——“是你的错觉。”然而,当她反应过来以后,却立刻这样冷淡地、不近人情地回复道。

奇异的是,江落在这一刻已经完全忘记了面前的杜娜莎,她的激动可以说是失态的,她的手几乎要发抖,但她却竭力地在打出的那些字当中装出无动于衷的样子。这未免也太过冷漠了,说不定会惹得林露行不愿意理她,江落诚惶诚恐地看着对话框,又疑心自己是不是做得有些过分,她犹豫了一会,指尖重新按上发出彩光的屏幕,她发了第二条:“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果然,过了片刻,对方淡淡地回了一条:“那就好,没什么。”之后就再也没有了下文。

这是典型的林露行式的对答,意想不到的开始,意想不到的结束。她对任何事物都没有强烈的兴趣,点到即止,敷衍了事。

江落等了又等,直到杜娜莎收拾好了东西,站起身来,静静地凝视着她,才反应过来自己所作所为的不妥。杜娜莎并不催促,这让江落很是愧疚。她把手机放回去,默不作声地和杜娜莎一起走出教室,心里不自在极了,杜娜莎默然的眼光中总好像有什么别的意味。杜娜莎明显地看出,这个中午有某些事情正在发生。

和杜娜莎她们熟悉之前,两个月以来,江落只和林露行做朋友。林露行是江落最好的朋友。她陶醉在这种排他的友情里,忘记了曾经要好过的任何人。林露行不一定是整个学校最漂亮的,但一定是她们高三年级最出众的,在江落看来,她有一种忧郁的气质,无论做什么,她总是轻飘飘的,在人群之中,一眼就能看出她并非常人。

能成为林露行亲密的朋友,对江落来说,是一件意外而且幸运的事。不过她们之间还是出了问题,这其实是江落单方面在闹别扭。自从光棍节那天开始,她就有意冷落林露行,已经有半个月了。这期间江落的日子很不好过。

江落是在和林露行谈论恋爱问题时忽然顿悟的,光棍节这天,林露行随口说到自己根本用不着过节。这只是一项再普通不过的、每个人都知道的事实:林露行正在被许多人仰慕着。江落不知为何却对此难以接受,当她从一旁观察着林露行低垂的眼睛,林露行那长长的褐色睫羽就恰好刺在她的心上,在柔软而敏感的血肉内轻微地扇动,一阵微妙的痛苦和难耐的麻痒,顿时遍布了江落的每一根神经,似乎江落的性命就寄托在这双眼睛的开合之中,寄托在那轻轻的、悄悄的,睫羽扬起又落下的节奏里。江落胸脯的起伏也不禁变得轻轻的、悄悄的,附和着林露行眨眼的频率,缓慢而小心翼翼地落下,她一阵气短。

在她自己仍无发觉的时候,强烈的渴望和独占欲就已经扭曲了友谊,让它朝一个可怕的方向发展,她的喜怒哀乐被林露行顺理成章地夺走了,林露行主宰了她的感情。林露行用完全不在意的口吻告诉江落,每当她经过楼梯间,总有眼睛在暗中窥视她,用渴慕的目光抚摸她的裙摆,江落胆战心惊地听着,仔细观察林露行的表情。林露行对于他们的单恋不无怜悯,却终究只作为一项没有多大意思的谈资,在阴郁的午后随着漫长的空闲时光一同消磨掉了。

暗暗地注视林露行时,心脏宛若被攥在别人手里的致命感觉,让江落毛骨悚然,她从没有过这样近乎窒息的时刻,不知道竟是如此危险,命悬一线。半个月间,她拼命逃避这一切,宛如灾难到来之前动物的本能,尽管有时候忍不住课间跑到林露行班上去找她,尽量保持正常的说话语气和她交流,但江落吃午饭和晚饭都不跟林露行在一起了,周末更是一次都没有约过林露行。

在这之前,江落和林露行总是形影不离的,上课下课,中午吃饭,下午回家,她们一直在一起。林露行是住读生,晚自习后江落总要把林露行先送回宿舍,送到室友手里,自己再回家,周末还要送她去车站。这在过去并没什么,毕竟宿舍就那么点路,车站也不远,可以和林露行多相处一会总是好的。但江落近来也觉得很不对劲了,为什么不能是林露行先送她回家,自己再回宿舍呢?她一想到这里,就益发觉得自己是一厢情愿,她对友情的付出远远多于林露行的,她的心里失去了平衡。

疏远林露行之后,江落渐渐开始和同班同学一起玩耍,和她们约着去吃饭,去书店,她在她们之间寻找着可以替代林露行的、安全的人。她这才想起自己原本是活泼、受欢迎、有着一群朋友的,女孩子们很快就喜欢她,再度接纳了她。这其中又以杜娜莎为最,杜娜莎是和她第一个熟起来,并且也表现得最喜欢江落的那一个。正因如此,在杜娜莎的目光下和林露行联系,让江落生出几分愧疚。

可是,杜娜莎高压的注视又让江落的心里隐隐约约的浮现出一点兴奋的快乐。有什么好隐瞒的呢?谁都知道她过去和林露行关系要好,以后也会要好的,如果林露行开口要求,她就会立刻抛弃身边的所有朋友,回到林露行身边去,她很清楚她的这种冲动无法遏制。杜娜莎一定也知道,江落对于林露行来说有着特殊意义。让全班——全年级都知道好了,这个漂亮的、吸引人的林露行最在乎我,江落忘我地想道:她需要我,她在找我。

她和杜娜莎走上大学里的一条静谧的林荫道,头顶被发黄的梧桐树冠所遮翳。太阳从树叶的缝隙之间丝丝缕缕地垂下来,如佛前的经幡似的垂在她们周身。江落走在这样一条路上,常常想象自己是平安时代的贵族,站在黄金的道场中央。

在朝右边拐,进入教职工宿舍区之前,江落终于再次收到了消息提示。她这才第一次肯定地确认林露行在乎她,江落一直以为林露行不会在意任何人,也许正因如此,她多少有些低估了事态的发展,完全没有想到林露行会采取口头询问以外的行动,而林露行一旦行动起来,又是很惊人的。

“我去你们班找你了,没找到。她们说你今天中午和杜娜莎一起回家了。”

在阳光底下,显示屏的光芒相当黯淡,清晰地映出江落的倒影,那行字也又暗又小,似乎故意不愿让人看清。江落猛地停住脚步,险些摔倒在地,身后的杜娜莎猝不及防,一下子撞在她身上。

“不好意思!”两人同时说。江落神经质地笑了。

“是我太不心不在焉了,对不起。”她说,声音由于紧张,居然变得有些尖细,她想自己这样的声音一定是很讨厌的。

“怎么了?”杜娜莎轻声问,眼睛看着她手里的手机。

“没什么。”江落急忙把手机揣进荷包。“咱们走吧。”

有一瞬间,也只在那么一瞬间,她想过要丢下杜娜莎,拼命地跑,跑回去,跑得气喘吁吁,满脸通红,跑到教室里找林露行,然后两人重归于好。但这个想法从闪现的一刻起就注定是不能实施的,她不能为了林露行莫名其妙地丢下杜娜莎,尤其是在林露行展现了对她的重视以后。江落深吸一口气,反而逐渐镇定下来。她原谅了林露行,林露行给她留下的不快和焦虑消失无踪了。她又有了自欺欺人的动力。林露行有很多追求者,林露行可以和任何人谈恋爱,任何人都愿意和她谈恋爱,但江落拥有她的友情,江落愿意做她永远的朋友。

江落决定下午下课时去找她,和林露行在奶茶店里吃晚饭。

“杜娜莎下个月要参加诗朗诵比赛。”她只在输入框内打下这样一行字,告诉林露行:“但她没想好要朗诵什么,我家里书很多,我让她去我家看看,有她想要的可以借给她。”

林露行很快就回复了过来:“下个月学校的艺术节?我也有节目。”

“是吗?”江落有点诧异,此前林露行从没对她说过,也许是这两天才决定的,她不禁恐慌起来,她不知道自己错过了多少林露行的事。“那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也可以跟我说。”她急忙写道。

“谢谢……”一会儿,林露行又发来了消息:“我也还没想好。”

江落思索了一会,还是厚脸皮地回道:“那我帮你想想吧,今天下午下课我来帮你想。反正我什么也不会,只会乱想。”她特地加上这句话,希望能逗林露行一笑。

说话间,江落已经走进了家里的单元楼。江落家住在最早一批修建的员工宿舍,环境极好,除了鸟鸣几乎没有噪音,虽然很是老旧,但也不至于糟糕,她对一切都没有什么不满,甚至还非常喜欢老建筑的红色木头窗棂和楼梯间朝外的墙壁上几何形状的镂空。只是,她不知道杜娜莎对她家会有什么看法,不免有点不安。一路上,江落忙着和林露行互发消息,没怎么和杜娜莎聊天,这显然是失礼的,好在杜娜莎没有任何责备的表现。江落不是没有想过要和杜娜莎搭几句话,免得冷落了她,可一接触到杜娜莎的目光就放弃了。从始至终,杜娜莎看着江落的眼神专注而郑重,让她不得不辜负,赶紧扭过脸去。

江落领着杜娜莎走进矮小的门洞,穿过狭窄的、两边是细细的黑色铁栏杆的楼梯,弯折地向上攀登。这座职工宿舍完全是半个世纪以前的风格,一楼两户,楼梯上没有光,显得阴凉,走廊上的路灯被蛛网包裹,墙壁呈现出灰色,贴满了广告,随着人的步伐好像能掉下灰来。江落喜欢老旧,所以对于这种筒子楼的风格充满眷恋,杜娜莎则默不作声地打量着,丝毫不表现出惊奇,却也不感到亲切。江落观察着她的表情,胡乱地想,像杜娜莎这样的人不知道会住在什么地方?她知道杜娜莎住在江边,离这里很远。杜娜莎好像只适合住在租界的旧洋楼里,每个星期天把椅子搬到二楼阳台上晒太阳、读报纸、喝茶,而且还养猫,手腕上随时系着褶边蕾丝手袖。因为杜娜莎总是不声不响,喜欢穿洋装来上学,即使被老师警告也全不在意。

江落家在四楼,很快就到了,家里中午没人。换过鞋以后,她带着杜娜莎轻悄悄地走进书房。书房是江落最喜欢的地方,她经常在这里度过一整个下午。房间阳光充足,天花板上垂下一盏金色大吊灯,左手边放着半面墙大的古董柜,朝外的一面全是玻璃,里头摆着垫绣花亚麻布的银制餐具、水晶天鹅雕像、青色玉石长刀、仿象牙骨的蕾丝绢面扇,还有诸如此类的一些漂亮玩意。旁边是一张铺鹅黄色镂空花桌布的书桌,一个小的酒柜,酒柜里全是各式各样的酒瓶,贴着设计精美的外文标签,装着各种颜色的酒。房间最靠里的那面墙开了两扇几乎落地的大窗子,垂着白纱窗帘,有一扇门直通阳台。另外两面墙,则摆了四个又高又大的书橱,玻璃橱窗,里面满满当当全摆着书,立在那里显得有些阴森,也很有几分古典的韵味,仿佛是大图书馆内的某个密室。

“你要的书,你找吧。”江落说,在房间中央的米灰色沙发上坐了下来,忍不住又偷偷摸出手机看了看,这回没有林露行的消息。她抬起头:“那旁边有椅子,你要是够不着,可以拿椅子,也可以让我帮你。”

杜娜莎身高只有一米五四,这是江落亲眼看见她的体检表上写的,她要是想拿书橱上层的书,非得用椅子不可,这一点在上楼梯的时候江落就想到了。杜娜莎点了点头,却不愿意马上就拿椅子来,她站在四个大书橱前面,来回打量着,脸上是沉思的表情,似乎不敢相信面前居然摆着这么多的书籍——确实,普通人家是绝不会有这种数目的藏书的,除非在图书馆或者书店,否则很难见到这种景象。

“你这儿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杜娜莎看也不看自己够不着的地方,而是打开书橱,小心地在下层翻找了一阵,而后忽然停下动作,转过头来看着江落。

“什么?”江落盯着手机的聊天界面问。

她方才忍不住重温了一遍和林露行的对话,林露行最后那句“我还没想好”,短短的、窄窄的,落在对话框里,江落甚至能想象出林露行说这句话时隐秘的语气和微皱的眉。究竟什么节目适合林露行呢?江落努力思索,脑海中却浮现出林露行穿着表演的礼服,站在仰慕她的那些人面前的样子。黑色的礼服适合林露行,她想,至于节目?那根本无所谓,没有人会在意的。

江落放下手机,杜娜莎面无表情地看她,整个小小的身子倚在向一旁打开的玻璃书橱门上,用木条横隔的玻璃中间,映出她娇小的身影。杜娜莎今天穿着装饰红铜扣子的浅咖啡色条纹长风衣、玫瑰色毛衣、洁白的高腰鱼骨长裙,及肩的头发分成两股,在耳朵下方用两根带有缎带蝴蝶结的头绳束起。她的打扮是富有文艺气质的,和满是书的房间很相称,落在一片书的倒影内,显得阴暗、凝重而庄严。

“陀思妥耶夫斯基,俄国作家。”杜娜莎抿了抿嘴,指着书架上某处摆得整整齐齐的、稍微落有灰尘的一系列小说,用娇细却很肃穆的声音说:“你这里……他的书很全。”

“是有,有好多!”江落疑惑了一会,终于想了起来:“是我亲爹买的,很老的版本了,有的现在已经买不到了,你要看可以拿去呀。”

“你爸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杜娜莎又回过头去,另外抽出一本橙红色的诗集,语气好像有点惊喜:“连他不那么出名的小说都有。”

“唔,我不知道。”江落撇了撇嘴:“我没见过我亲爹。不过既然这样,那他肯定很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也许比喜欢我还喜欢。”她自以为俏皮地开了个玩笑。

啪的一声,传来了书页合上的声音。“……对不起。”杜娜莎猛然压低了声音,头也垂下去了。“我不知道你家里的状况。我不该问的。”

“这有什么呀,我开玩笑的!”江落的贫嘴收获了意想不到的同情,她愣了一愣,连忙笑了起来,用更加满不在乎的调子说:“我和我的生父根本不熟!我没见过他,也不想见他,我才无所谓呢——既然亲爹根本不喜欢我,当然是没有亲爹好,要是有个恨自己的亲爹日日夜夜在身边,那才真的可怜,我知道很多人就是这样的。”她一边说,一边盯着天花板看,还撅起了嘴。

“这样……那么你也没看过么?”杜娜莎抚摸着烫金字的书脊,转过头来,有点急促地问:“你有没有看过陀思妥耶夫斯基?”

“大概……大概看过……”林露行没有想到竟引起了她如此的兴趣,像突然被老师盘问的学生,有点不知所措。她努力回想了一下,说:“但不是《罪与罚》,我没看过《罪与罚》,我好像看的是不很出名的一本,是一本……写三角恋的……就是女主角最后结婚又反悔的那个……”

杜娜莎露出了然的表情,两瓣小小的嘴唇拢了起来,是那本,我也看过,还很喜欢——她几乎脱口而出。但这时江落的手机又响了,林露行回复她了。

江落抓起手机,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那很引人深思的小说的内容,连同俄国作家,连同提问的杜娜莎一起,从她的思想里消失了。她几乎是急不可耐地滑开锁屏,映入眼帘的却是一条语音。林露行在此之前从没给她发过语音,江落立刻察觉到一种难以言说的奇怪。她本能地觉得不该在杜娜莎面前听这条消息,却还是忍不住点开了。

她做得很愚蠢,手机的音量挺大,默认的扩音模式,再遮掩也来不及,林露行略微沙哑低沉的声音,和她那叹息一样寂寞的语气,于是清晰地在这只有两人的书房内回响起来。

“杜娜莎我认得。”林露行云淡风轻地说:“她以前参加过学校的朗诵比赛,拿过名次,我记得,她还给校刊投过文章。我刚才想到,你们文化生学习应该还挺紧张的,现在高三,而且要期末考了,准备这个很费时间。不过对她来说也不难,她很擅长这个,也很喜欢诗,我们语文老师在我们班上表扬过她,她以后也许可以去当诗人。”她说到这里,甚至轻轻笑了一声。

林露行是美术生,而且是无心一本院校的美术生,所以并不太忙,即使在高三还可以随心所欲地参加活动。江落和杜娜莎就不一样了,她们只能靠卷面考试获得分数,尽管她俩也对一本大学并无向往,不过,还是被林露行当成了把柄。

说一名不大热心学习的高三女学生以后能当诗人,可以算得上一种讽刺,至少是揶揄,在这个文艺已经堕落的时代,除非家财万贯,否则,诗人不知怎么总有些贬义的感觉。江落根本没有想到林露行会说这样的话,以她对林露行的了解,这甚至是带有敌意的。林露行莫名的敌意叫她感到匪夷所思。无论是她的语气,她的谈论,包括她说起杜娜莎这件事本身,都显得那么不平常。林露行不该留意杜娜莎。

江落抬起视线,杜娜莎已经完全转过脸来,在一刹那间,江落觉得即使她生气了也毫不奇怪。果然,杜娜莎怔怔地盯着江落的手机,面色似乎苍白了几分。

“你在和林露行聊天?”她低声问。“你和林露行关系很好。”

“是的。”江落手忙脚乱地在屏幕上敲出一行回复,同时,朝杜娜莎一笑,刻意用欢快的语气回答:“原来你也认识她,我还完全不知道呢,你们俩瞒着我!”

“因为……因为不是很熟,而且一共只见过几次面。”杜娜莎急忙辩解,好像有点慌乱。她连书也不再看,从书橱边走开,走到江落跟前站住。“除了在宿舍楼碰到以外,上个星期我和她在学校后街还碰到一次,你没有和她在一起,我当时还很奇怪来着。”

她说着,在林露行身边坐下,和她并肩坐在沙发上,两人挨得很近。杜娜莎大概只有七十多斤,又矮又瘦,动静也小,她坐下时,皮质的沙发只轻轻地陷下去一点。江落却被这个小小的动作惊得几乎浑身都绷直了。以往,杜娜莎虽然表现得很喜欢她,但从不亲近她,江落以为杜娜莎是不喜欢和人亲近的。杜娜莎突如其来的亲近非常诡异,和林露行的诡异不相上下,她的亲近是猫的亲近,使人受宠若惊又忐忑不安,仿佛随时就会消失。江落一度非常害怕会在不经意间压住杜娜莎的裙摆,让对方在起身的时候出丑,那样一切就全完了。

“那个个子很高的大学生,是不是她的新男朋友?”杜娜莎显然并不觉得自己的举动有何不妥,侧着脑袋,以平常谈论八卦的语气问道。她的脸上满是好奇:“我看见他两次了,有一次是在女生宿舍门口。上个星期去书店买书的时候,他们俩也在一起。别人跟我说那是她男朋友,但我之前没听说过。”

“我不知道……!”这更使江落吃了一惊,飞快地回答。

在此之前,她多多少少听过有关林露行为人放荡轻佻,交往过不少校外男性的传言。江落从不替林露行辩解,因为连江落自己也认为这不无可能。林露行很漂亮,那种分不出是冷淡还是羞怯的待人态度也很吸引人,江落在这方面简直可以说是恨林露行的,也许有嫉妒她如此受欢迎的成分,何况林露行对于自己受异性欢迎这件事从不否认,好像还引以为荣,江落就更恨她了。

“上个星期……谁和你说的?”江落下意识地凑近了杜娜莎,两只手按在身前的沙发面上。她喃喃说道:“我真不知道她男朋友的事……不过也没什么奇怪。”江落停下来,欲盖弥彰地耸了耸肩:“林露行确实就是那样的人——我和她玩得好,所以也清楚,我才不要偏袒她。她自己还跟我说呢……说她根本不缺追求的人,哎呀,她自信得很。”江落忽然抑制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大概是那次说了之后她就谈恋爱了吧!也没告诉我。”

她觉得自己越说越乱,于是有点儿恼怒地住了嘴。确实,杜娜莎提供的男朋友的情报弄得她方寸大乱,而她的方寸大乱又使她自己生了气。好在杜娜莎是体贴的,她怜悯而温柔地观看了她的表演,一直到江落说完,她才用手里卷成一束的诗集敲了敲江落的手背,一阵陌生的冰凉使江落立刻缩回手来,满脸绝望地瞧着杜娜莎。她还不知道这时她脸上的表情非常茫然无助,任谁看了这幅表情,都会觉得她很可怜的。

“对了,不说这个了。要读的诗我刚才挑好了。”杜娜莎看着她,慢慢地说:“就是这一本。萨福。可以借给我吧?”

她方才离开书橱之前,从里面拿走了那本橙色封皮的诗集,这诗集放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下面一格,江落从来不曾留意。是一本看上去很是老旧的《萨福抒情诗集》,杜娜莎好像很喜欢,这本诗集自从被她发现,她就一直把它拿在手里。

江落根本没想到自家还会有这样一本书。这书至少有十多年的历史了,纸张泛黄,很是脆弱,表面布满灰尘,散发着旧书的霉味儿。杜娜莎却像对待珍宝一样爱不释手,江落不由得担心书上的灰渍会弄脏她白色的丝质长裙。当她看清这本诗集的标题,又仿佛被冥冥之中的天意击中。江落虽没有深入的了解,却听说过竖琴旁歌唱的第十位缪斯和她年轻貌美的女学生们的故事。在这个关头,杜娜莎突然拿出这本书,江落简直觉得不祥起来。

橙色的书皮在她眼里仿若毒蛇的花纹,仿若警告的标志,昭示着某些隐秘的罪恶,那鲜艳的颜色和动人的诗句,又刻意地引诱她、启发她,让她不由自主地生出不被允许的妄想。

“啊!是这个人!我知道的。”江落看了看杜娜莎,又看了看书的封皮,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我听说……听说她是女同性恋。”

“不。”杜娜莎却打断了她,斩钉截铁地说。“她也和男人结婚的。”

转瞬间,杜娜莎的温柔又荡然无存了,她恢复成了之前那个杜娜莎。江落定定地、对峙般地看着她,那两瓣精巧的、涂着润唇膏的浅红色嘴唇残忍地开合,尤其说到结婚二字时,杜娜莎的声音冰冷,几乎使人感到恐怖。她的双眼似睁非睁,在眼睑之下流露出的目光中,有一种坚决的否定的意味。

结婚,这已经是江落今天中午第二次听到这个词了。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使她不快。江落原本想说,女同性恋和结婚又有什么冲突呢?但看见杜娜莎那副样子,还是忍住了。结婚,她只在心里默默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对女高中生来说遥远又陌生,也很可怕,江落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好在杜娜莎很快就不再谈论结婚的话题,她找到了要读的诗,心情立刻变得好了起来,回去的一路上都在翻看着,没工夫留意江落,这倒让江落如释重负。可林露行也没有再发来消息,江落的心里乱得要命。

上课前半小时,她们俩返回教室,还没有走进去,就觉得气氛好像不大对劲。很多人从教室里跑了出来,站在外面议论纷纷,偶尔从教室外朝中间看两眼,神色间或多或少都含有几分讽刺。

江落本能地感到这不是一件好事,可或许会很有趣。她抱着凑热闹的心态走了过去,同学们则嬉笑着,用眼神朝她示意,她在这一刻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是闹剧的主角。

透过朝走廊的窗户,她看见有一个人在那里坐着,正坐在江落的位置上。现在是午休时间,大家都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说话,那人则独自待在那里,仰着头,漆黑的短发齐齐垂到颌下,露出雪白的颈子,模样很高傲,也很孤独。江落朝她看了一眼,就好像陷入了深深的梦境,这确实不像是真事,她浑身都充满了不真实的喜悦,她飞快地跑进了教室。

那是林露行。林露行来了她们班,坐在她的位置上。怪不得会在同学间引发这样的波澜。

“我一直在等你。”不等江落开口,林露行就低低地说:“我以为你会早点来。”

“不好意思。你有……什么事么?”江落在她面前站住了,勉强对她一笑。

“没事。只是我以为你会回得很早,所以没去吃饭,在这里等。”林露行回答。那双眼睛瞟了她一眼,又把目光转向她的身后。“你好。杜娜莎。”她对跟过来的杜娜莎友善地、甚至是胆怯地喃喃道:“我现在要回班里去了,下午还要画画。你在艺术节的朗诵,我一定会听的。”

杜娜莎低下了头,没打招呼,也没说话。不知怎么,江落觉得她看上去有点痛苦。林露行站了起来,从江落身边走过,她本会这样直接走出去,如果不是她猛地看见了杜娜莎手里的书。

“这是萨福。”林露行略略吃惊地说,回头朝江落一瞥。“你家有这样的书。”

“是这样,原来你也知道萨福。”江落小心翼翼地对她赔笑:“你看过她的诗么?”

“不。”林露行望着她,片刻,启唇说道。

阳光落在她的整个面部,照耀着那张苍白的、似乎非常虚弱的脸,她脸上的表情好像陷入醉酒,又仿佛处于疯狂之中,微张的双唇泛着柔软的光泽,颜色浅淡,江落不知怎么想起了半个小时以前在沙发上看见的杜娜莎的嘴唇。

“我不知道。”林露行说,后退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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