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做罗特希尔德了!

“我为什么生来如此呢?”雷吉娜想,“当这些人在生活,当这些人在我身边恋爱并幸福着,我觉得他们是在杀害我。” ​​

【2018.2】蕾丝蛛网(七)

七、

 

林露行穿了一身纯白的连衣裙,袖子上戴着黑纱,阴沉着脸,飞快地走进杜娜莎的灵堂。她走进来时,衣裙在秋风里微微飘动,令人想起死去的白蝴蝶的翅膀。她一路上都是不声不响的,只听见高跟鞋敲打在楼梯间石头地面上的声音,以及进门的刹那,她对门口主持丧事的杜娜莎家亲戚的低语。“我是她的同学。”她说。随后抬起眼睛,扫了扫坐在屋角的江落。

按照风俗,灵堂设在杜娜莎家里,得设整整三天,供人前来吊唁。吊唁的人很多,甚至才认识没多久的大学同学们也来了,不过没有一个人比林露行显眼。她个子很高,脸色苍白,面容严肃又极其美貌,具有一种不可抗的震慑力,所有人自然而然地给她让开了一条路,使她能够轻而易举地穿过人群,来到死者的灵位前。林露行不用别人吩咐,就熟练地从一旁拿过纸钱,点燃了扔进火盆里,随后恭敬地对着杜娜莎黑白的遗像拜了三拜,在香炉中上了香。

九月下旬,天气仍有些热,为了透气,客厅通往阳台的门打开了,外面的清脆的鸟鸣不时传进悲哀的人们的耳朵里,阵阵秋风吹卷着散落在地上的纸灰。林露行做完这些吊唁的程序,不和任何人打招呼,径自走到了阳台上,望着外面枝头的桂花。不久前下过一场雨,天空碧蓝如洗,桂花香气愈发浓郁,夹杂在香烛纸钱呛人的气味里,显得甜腻而旖旎,似乎过分的不合时宜。

江落已经以好朋友的名义在这里守了两天,一见到林露行不请自来,非常担忧,她很害怕林露行另有目的,会在这里闹出什么乱子,战战兢兢地跟在林露行身后,和她一起走到了阳台上,林露行转过身,看见她,立刻把手伸到她身后关上了门,只把她们两个留在灵堂外面。灵堂内的声音顿时朦胧了,林露行用充血的双眼,死死盯住江落的眼睛。

“她是故意的。”她以一种极低的,但是咬牙切齿的声音说:“你信不信,她是为了报复我……”

江落看着她眼睛里的血丝,知道她这两天晚上肯定也没睡好,虚弱地笑了笑,对她的恨语表示宽容。“我不知道她要报复谁。”她说,觉得有点儿累,在地上蹲下了,抱住脑袋,发出饮泣般的声音:“可她是送了自己的命,她不管报复谁,首先都是在报复我,她做到了。”

林露行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喃喃道:“确实,她是在报复你。可我也知道她恨我,她早不自杀,晚不自杀,偏偏要在那天晚上自杀。她是故意的,我前天才穿了婚纱,她今天就让我穿丧服。”

“你说话太夸张了。”江落不想再听,阻止她说下去,有气无力地道:“你实际上也没有穿丧服,我们谁也没有资格给她穿丧服。至于杜娜莎,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自杀,也许有很多原因,这其中有我的不对,我太大意了,有很多事情,其实是做不得的,我却做了。可是……”她仰起脑袋:“可是有一件事,我这几天一直想,你那天在婚礼上确实不该那样刺激她……”

“你这是什么意思?”林露行吃了一惊:“难道她是因为我揭穿了她的那些把戏,所以自杀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江落痛苦地摇了摇头,她好像在努力思考,片刻,眼神却茫然起来,揪着自己的头发:“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也许我说错了,对不起,请原谅我。”

但林露行的怒气很盛,她没有管江落,继续说了下去:“我那天是说了,可我不是想要她死,我是说给你听,难道在你看来,被人造谣,我该永远忍气吞声?她可以造谣,我却不能说实话。”她笑了一声:“江落,为什么你从来不体谅我,你不想一想我又……又受了怎样的伤害呢?”

她的这一笑凄楚至极,而且十分憔悴,使人心折。江落心里又刻上了新的伤口,江落痴痴地瞧着她,看见林露行放在身侧的手正在颤抖。江落的思绪完全混乱了,自从看见杜娜莎的尸体,她这两天一直过着地狱般的日子,她受了太多折磨,已经无法像正常人那样思考,在疲惫的麻木中,她感受到反复的疼痛,淋漓不断的湿血在她的伤口流淌着,从来没有结痂愈合的时候。林露行的这一个笑容,她细声细气地说的那些话,令她再度想起了她的罪恶,她不应当把哪怕一丁点儿错误加在林露行身上,她自己才是罪魁祸首。同时,江落痛苦地意识到,即使在杜娜莎殒命之后,她那种龌蹉的念头也完全没有消弭,反而因为失去恋人的打击而愈发加深。

“其实,我也想过干脆不要说它。”林露行来回踱步,又说:“我忍了很久,因为以前……以前我是信任你的,也信任我自己。可是我还是得说,我必须让你知道,江落,这对我不公平。”

江落重新把头埋下进臂弯,幽幽地叹气:“造谣的事,我其实早就料到了。我不傻,我问过她……不过我确实不知道,你居然……居然会那样找男人。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呢?你选在了最不合时宜的时候。你以前从不和我解释,现在又为什么非说清楚不可?你不该,不该在结婚的时候,不该在我们已经交往了两个月的时候说出来,你不该追究过去的事,因为这是于事无补的,反而会伤害我和杜娜莎。林露行,感情的事本来就不存在什么公不公平。”

“那么你真觉得我错了。”林露行瞪大眼睛,说道。她的语气狂乱起来:“其实是我错得还不够,我其实还有更多的事情没有说……正是我对她太宽容了,才会让你还坐在这里吊唁她,还骗她的爷爷说是她的好朋友,你真可笑!江落,我现在要告诉你,你以为杜娜莎真是那么简单的人吗?她远不止造谣而已。高中的时候,你和我都被她蒙在鼓里,被她耍得团团转……”

“不管怎么样,她现在已经死了!”江落受不了她这样侮辱杜娜莎,强硬地打断了她:“死者尸骨未寒,而你今天跑到她的灵堂上,她家里,来讲她的坏话,这是我看到的,我希望你不要这样,你是……有家庭的人。”

“她死了,她死了,所以她做的所有事情都可以被原谅了!她只要一死,就是个十全十美的好人了!照你这么说,每个死刑犯都是清白的,甚至还要受到怜悯!”林露行竟然暴躁地叫了起来,江落正对她忽如其来的歇斯底里感到错愕,心想也许自己说的太过分了,她胆怯着,犹豫该不该上前安抚,又怕她乱喊乱叫被人听到。林露行忽然跺了跺脚,伤心欲绝地道:“我今天就不该来。我不该来!”她猛地掉转身子,打开阳台的门,跑了出去。

江落扶着墙站起来,由于起身太急,眼前一片模糊,头也很晕,脑袋里嗡嗡作响。林露行穿过灵堂,跑到大门口,一把扯掉袖上的黑纱,扔进门口的箱子里,江落模糊的眼睛看见她白色的裙摆在门外一闪,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急促地响着,随后渐渐消失在楼道中了。

林露行的举动过于引人注目,几乎每个人都目送着她离开,有认识她的同学,忍不住在那里窃窃私语,灵堂的气氛被搞得一塌糊涂,这使江落更加无法忍受。江落慢慢挪进屋子里,朝林露行离去的方向露出一个苦笑,随即,她挪到原本龟缩着的角落的座位上,和之前一样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她的脑袋比之前更疼了,肿着的眼睛被烟火一熏,视物更加艰难,她闭上了眼。

这是杜娜莎死去的第二天。这两天中,江落没有睡觉,往后的四天内也没有睡。只是偶尔,在坐着的时候,她的意识会出现短暂的中断,像晕过去一样,什么都不知道了。很快她又会醒来,每当她醒来,都会痛恨周围喧嚣扰攘的一切。而且,即使在江落清醒的时候,她的意识也是混乱的,她必须集中精力,才能勉强做到和人正常沟通,她的精神几乎被完全摧毁了。

江落在杜娜莎家待了一个星期,见证了丧事的整个过程,首先守灵三天,第四天去殡仪馆开追悼会,在那里火化了杜娜莎,在郊外下葬了,第五、六天又去回坟祭祀新死之鬼,第七天做头七法事。头七的夜里,江落没有理由再待下去,这才和杜娜莎的亲戚告别,回到了自己家。

家里仍旧一个人也没有,空荡荡、黑漆漆,夜幕降临,江落感到非常害怕,把自己关在卧室内,抱着膝盖,努力睁大眼睛,朝四面雪白的墙壁看着。她并非因为失眠而无法入睡,七个没有睡眠的晚上把她搞得疲惫至极,然而她不敢进入梦乡,这几天,只要闲下来,江落的脑海里就不断地回放着她走到路灯底下,看见杜娜莎吊在上面,尸体摇摇晃晃的情形。这个场面给她造成的冲击太大了,那是江落人生中最可怕、最具毁灭性的一个夜晚,等她看清、确认了路灯上的就是杜娜莎,江落已经站立不稳,跌坐在地上,浑身冰凉。她记得,自己一开始并不相信杜娜莎死了,她先打了急救中心的电话,焦急地等待救护车的同时,她觉得不能让杜娜莎就这么在上面挂着,于是又掏出手机给派出所打电话,打了两次都是占线,她终于想起大学里就有派出所,离这儿不超过十分钟路程。江落忽然有了力气,爬了起来,她穿过昏暗的、吹刮着猛烈夜风的林荫道,仿佛被厉鬼追逐,踉踉跄跄地跑进了派出所。江落尖叫着冲进派出所的大门,声音在寂静的大堂里回响。

“救命!有人上吊了!”她使出全身力气,叫道。

很快,警车呼啸着,载着她往回驶去,到达现场时,救护车也到了,杜娜莎被他们从上面放了下来,医生检查过后,甚至没给她进行过多的抢救,反之,得到的是一纸死亡证明。江落茫然地跟着医生们,夜里突然变得非常冷,她浑身抖个不停,她清晰得记得,在死者被从路灯杆子上放下来,蒙上白布之前,她看见她纤细的脖子上有一圈青紫的痕迹,如一条绸带缠在她颈间。

她以为这是个漫长的噩梦,不断地向不知名的力量祈祷让她醒来。但是夜还很长。江落被带去派出所登记备案,接受各种询问,她在派出所哭了一夜,为杜娜莎,也为这可怕的命运。警察后来告诉她,杜娜莎上吊的路灯是最老的一盏,底座很不稳固,悬挂绳子的铁灯盏生了锈,倘若杜娜莎的体重再重一点,就会上吊不成,反而把路灯拽得倒塌下来。可是她太矮、太轻了,所以随随便便往那里一挂,就送了命。

第二天早上,警察打电话通知了杜娜莎家里,叫她的爷爷奶奶过来认领尸体,两位老人互相搀扶着来了,杜娜莎的奶奶看了一眼,就晕了过去,在医院抢救了好几天,只有爷爷强撑着,要求警察认真调查。调查来调查去,总不会超出自杀的结果,何况杜娜莎还有抑郁症病史,高一时期曾就诊过。于是便结了案,一切尘埃落定。

关于众人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那个动机,即杜娜莎究竟为何自杀,警方没有获得确实的线索。只在死者口袋里发现了一张小纸片,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撕下来的,江落后来认出这是自己送给她的信纸。正反两面各用铅笔潦草地写了两行诗句般的话,正面写的是:“太阳是朝生暮死之物,如蜉蝣在傍晚结束旅途。”反面则写着:“今夜不会有任何事发生,除了我的死以外。”

这遗书令人不明所以,更像是死者自杀前出于心情激动而随手写就的即兴之作,内容可以说是毫无价值。杜娜莎的爷爷把这点最后的笔迹要去保管了,没有留给江落。她的爷爷全权处理了杜娜莎的丧事,有几个亲近的长辈也来帮了忙,江落请求他们让自己充当丧事的杂役。

由于事发地点令人怀疑,之后江落的态度也表现得过激,警察和杜娜莎的亲属都不止一次地盘问江落,她和杜娜莎到底是什么关系,江落一概以“好朋友”回答。杜娜莎的手机记录和社交软件被她自己清空了,没有留下任何两人交往的证据,他们也就相信了她的话,认为她是个深情的朋友。杜娜莎的爷爷虽然满心不甘,还是接受了孙女已死的事实,杜娜莎的整个自杀过程看起来都是随便、突发的,连垫脚的砖块和上吊的麻绳都是临时从旁边的工地找来的,却又证据确凿,没有任何不自然的痕迹。值得一提的是,虽然孙女死在她家门口,杜娜莎的爷爷却从没有把孙女的死迁怒在江落身上,反而感激她对死者的深情厚谊,多次表示希望她和以前一样常来拜访,这让江落愧疚至极,无地自容。

到了头七那天,整个丧事终于结束,尽管江落无比警觉,夜里还是在自家的床上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并且不出意外地梦见了杜娜莎。她以后还梦见过许多次杜娜莎,有两次最生动、最骇人,其中一次就是当晚的这个梦。她梦见自己置身于一个贴着浅黄色欧式花团壁纸的大房间里,不知出于何故,正在躲避杜娜莎的追捕。这个房间类似于她家的书房,却布置得极其古怪,仿佛不是给活人住的屋子。饰着蕾丝宽边的白纱窗帘从天花板中央垂下,宛若荒芜的蛛网,笼罩着家具。实木的家具风格古典,高大沉重,毫无章法地摆在室内:橱柜和书橱放在屋子正中间,呈九十度角,背面朝外,缎面的椅子摆在屋子角落,椅面对着墙角,桌子立在沙发上面,台灯扔在地上,远离插座,电线长长地拖着,衣柜在橱柜旁边,柜门大开,里面放了一座古典的座钟,发出咔哒咔哒的走动声,床则横着摆在门口,堵住了出路。这景象甚至根本不能称为室内布置,而只是一座阴森的家具的森林。江落借助这森林隐蔽自己的身影,屏息静气,在高大的家具间蹲着身子慢慢挪动,和杜娜莎做着周旋。

杜娜莎走进来了,在屋里四处寻觅着,她的步调又轻又长,像是梦游的人,她的长长的影子宛如吊死鬼,从家具上面飘拂而过。江落躲在橱柜后面,从家具的缝隙中观察杜娜莎那双穿在软底白皮鞋内的纤足,观察她迈动的细细的小腿,以此判断她接下来的行动轨迹。杜娜莎的步伐拖沓,江落能看见她长到小腿中部的洋装,裙子下摆那一层层纯白的长褶边柔顺地垂着,随着她的步伐轻微地前后飘摆。洋装里面穿着的裙撑,形状十分明显,钢骨的边缘随着杜娜莎的走动,一下一下轻轻打在她腿上,她的整个蓬松的裙子犹若柔软的布丁弹动摇晃。杜娜莎就这么一步步在家具之间穿梭,偶尔停下,转身,又继续,江落从她缓慢的动作中感到恐怖,使人神智尽失的恐怖把她完全攫住了。她的心跳越来越快,额头上满是冷汗,她觉得杜娜莎好像离她比先前近了。她本能地想挪得更远一点,俯低了身子,准备跪在地上悄悄爬开,为了不惊动杜娜莎,她尽可能把腿放得低一些、再低一些,腰也用力向下弯。但是,这一动,却使得某个原本放在她两腿上的东西,随着她的动作滑下裙面,掉了下来,落在地面,发出响亮的碰撞声。

那是一把紫色的美工刀。

江落的呼吸停滞了,浑身汗毛炸起,她被恐惧扼住了喉咙。她颤抖地抬头,杜娜莎的眼睛出现在橱柜后面,直直地望着她,杜娜莎的脖子上歪歪斜斜地缠绕着一圈深红色的蕾丝颈带。

恐怖达到顶峰的瞬间,江落惊醒过来,满头是汗,粗重地喘着气。她醒来的头几秒钟,以为杜娜莎还在房里,疯狂地四处张望。接下来,她一直坐在床上,抱着被子,看守着自己的房间,她的神经在半个晚上的时间里保持高度紧张,直到第一缕阳光落入她的窗户。

以后许多天,江落出于恐惧,都开着灯睡觉,入睡成了她最为害怕的事情。她一闭上眼睛就做噩梦,她的梦是混乱、荒诞、扭曲、破碎的,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这些梦。她精神错乱,这是事实,杜娜莎的死给她带来了无尽的悲伤和极度的自责。不难猜到,杜娜莎是由于嫉妒和绝望而自杀的,她早就暗示过会杀掉什么人,到头来她牺牲的却是自己。江落用爱情害死了一名狂热而痴情的少女,她原是出于自我疗救的自私目的,才同意与杜娜莎交往,她本可以更谨慎一些,毕竟杜娜莎是一个泥足深陷的人,没有别的希望。杜娜莎的性格实在太过偏激,江落又始终不够坚定,不能给她足够的安全感。她曾经反复思考自己在这段感情里所犯的致命错误,她非常后悔那天没有留下杜娜莎,她一看见杜娜莎送她的礼物,就悲伤得快要昏厥过去。

悲哀使她心碎,自责使她自暴自弃,然而,在这所有情感之上的却是恐惧,是亲眼看见耳鬓厮磨的恋人僵硬地吊在路灯上的那种恐惧,这恐惧在夜间压倒了一切,同她的悔恨和悲哀混杂在一快,如巨大的猛兽,慢慢把江落撕裂吞食了。

关于杜娜莎的那些噩梦中,还有另外一个使江落记忆深刻,这梦里甚至出现了林露行。这个梦是林露行第二次来找她的那天晚上,江落所做的。那是十月初的事,林露行出国的前一天,江落和她又见了一次面,说了个把小时的话。她们之间没有发生上次那样激烈的争吵,但仍旧谈不上愉快。林露行是前来向她告别的,江落不咸不淡地祝福了她,她们的关系因而彻底破裂了,似乎再也无话可说。那天晚上,江落精疲力竭地坠入梦乡,梦见了身穿雪白婚纱的林露行。

梦境压抑又阴暗,林露行独自站在一棵枝繁叶茂的樟树下,头戴银冠和白纱,婚纱庞大的裙摆拖曳在地面,看起来像一只贪婪的母蜘蛛,吃掉了公蜘蛛,肚子里怀着卵。樟树上的枝桠于她头顶上方蔓延,最高的那根树枝上悬着笔直的上吊绳,垂挂着杜娜莎的尸体。天是血红血红的,仿佛被血泼过,杜娜莎在血红的天空中,毫无生气地低着脑袋,脖子上勒着绳子。她一动不动,江落没有把她看得很清楚,却打心底里认为那就是杜娜莎。杜娜莎身上密密层层地落满了深红色的蝴蝶,这群喧嚣扰攘的食客,翅膀同天空是一样的颜色,也许这天空就是蝴蝶组成的,空气中布满磷粉,令人窒息。这是蝴蝶的世界,到处都是它们毛茸茸的身体,密集得有些恶心,蝴蝶像一股深红的毒气萦绕在杜娜莎身边,停在她苍白的皮肤上,伸出卷曲的口器刺进她的伤口里,一面吸着她的血,一面不时转动那两只鲜艳的、布满花纹的翅膀。这是罪恶的昆虫们采食时的习惯,它们把翅膀打开一会儿,又合拢,无数蝴蝶转动双翼的情形令人头晕目眩,生着黑色斑点花纹的翅膀仿佛一只只眼睛,在杜娜莎身上忽闪忽闪,一时间显得恐怖极了。

江落站在远处,看见这幅情状,发狂地朝樟树跑去,她跑着,朝林露行大叫:“你把她放下来呀!把她放下来呀!”她扑过去,跪在林露行脚下:“它们在喝她的血,吃她的肉!求你了!”

江落是被自己的叫声惊醒的,她从梦里醒来,恍惚片刻,看了看时间,知道林露行的飞机这时已经出发了。林露行坐凌晨的飞机去了日本,现在,江落又是孤零零的一人了。

这天白天,在杜娜莎生前的寝室里,江落确实险些向林露行下跪。这次见面是出乎意料的,江落从没想过林露行还会来找她。这是杜娜莎死后的第十七天,国庆假期结束了,江落第一次回到学校。向大学请的假快要到头,大一的功课是很繁重的,江落必须继续她的学业。她好不容易从崩溃中稍微恢复神智,能和人正常进行交流,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杜娜莎的同学,问她们能不能把寝室的钥匙借给自己,她说,她想去杜娜莎的位置上看看还有没有什么遗落的东西,实际上,江落知道,杜娜莎的东西应该都被她的家人清走了,她只是想再看一看杜娜莎短暂生活过的地方,作为最后的凭吊。杜娜莎的室友都是好人,出事之后住在寝室外面,很为杜娜莎伤心,她们也认得江落,非常可怜她,听了江落的请求,没有多加犹豫就同意了。江落拿着这份珍贵的钥匙,怀着追悼故人的沉痛心情,踏足了杜娜莎所住的宿舍楼,她来到曾多次流连的门前,熟悉的情形让她心悸,往日都是她敲门,杜娜莎给她开,现在门寂静地掩着,向她关闭了。江落掏出钥匙,准备自己把门打开,却发现门没有锁。

她颤抖地把门一推,本该空无一人的寝室中,出现了不速之客的身影。林露行似乎很喜欢以这种突然的方式出现在人前。她坐在杜娜莎的桌子跟前,看了一眼门口的江落,惶恐地站起来,解释道:“我说我是这个寝室的,忘记带钥匙了,交了20块钱押金之后,宿管就把钥匙给我了。”

“……你好像总是有办法。”江落在门口僵直地停了片刻,咽下一口唾沫,艰难地回答。她走进来,努力不看林露行,在寝室里转了几圈。这寝室已经超过半个月无人生活了,非常冷清寂寥,看不出任何原来的居住痕迹。江落走到杜娜莎的位置上,眼睛扫过空荡荡的桌子和书架,立刻回想起上面原本摆着杜娜莎的哪些物什,精致的香水瓶、木雕框的镜子、戴在发辫上的蝴蝶结,拥挤地堆在主人的收纳盒里,如今和那少女一同消失无踪。她的心愈发厉害地疼痛起来。

“为什么不作声?难道你连和我说句话也不愿意了吗?”这时,林露行微弱而胆怯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其实我今天,是特意过来等你的,我知道你来上学了,但我竟然使你厌弃到这地步……”

江落转过脸,林露行面色苍白,双手相扣,局促不安地立在她身后,完全没有了上次见面时那种盛气凌人的样子。江落看着她的眼睛,明白她是和自己一样可怜的人,同样经历了这桩残酷的命案,被烙下了抹不去的阴暗痕迹。她的情绪顿时柔软了,对林露行生出了愧疚,她后悔之前口不择言地责备她,林露行楚楚可怜的模样使她爱惜。江落忽然突发奇想,企图弥补之前争吵的隔阂,于是掉转身子,尽可能用温柔的语气回答:“我没有……没有不和你说话。”

她神情真挚,惶惶然、小心翼翼地凝视着林露行,说出了难得的道歉:“之前的事,是我不对,我不该怪你,其实我明白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害死了她……和别人无关。”

“等一等,等一等。”林露行摇了摇头:“那些不用谈,我只想和你心平气和地说一说。”她顿了一顿,大概在斟酌词句:“希望你……能原谅我,不能原谅也没事,我肯定是要说的。”

经过江落眼神的默许,她开始说:“杜娜莎死前,把手机和电脑里的所有记录都清空了,社交账号也都注销的注销,删除的删除,还改了密码。她做得很仔细、很彻底,一点和你有关的证据也没留。就算大家都看见你们经常在一起,也只能说明你们是关系好的朋友,没有人会多事。她很想着你,不想牵扯你进来。”

江落低头望着地面,盯着自己和林露行的脚尖,一句话也不答。俄顷,她尴尬地抬起头,还没想好要说什么,先笑了。笑容是苦涩的。她开口道:“这我都知道,你来就是为了说这?”

“也许就是为了说这。”林露行吃惊地看了看她,好像有点困惑她的冷漠,喃喃地说。“但是,但是,你要知道。”她慌忙把手伸进口袋里,拿出一个用淡紫色信纸叠成的方块,塞进江落手中:“她大概还是觉得一下子把过往的痕迹清除,到底有点可惜,所以她备份了相册和信息记录,传了一份给我。”

江落把手举到面前,紧紧地皱着眉毛,连她也猜不透杜娜莎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她好像从始至终都对杜娜莎缺乏足够的了解。不过,如果杜娜莎真的做了这种可以被视作挑衅的行为,江落就好像能够理解为什么那天林露行说杜娜莎是为了报复她而自杀的了。杜娜莎想必很明白,她的自杀必将导致江落和林露行的决裂,她们两个的手上都沾了她的血,她们会魂梦难安。

杜娜莎是毫不逊于林露行的、疯狂的复仇者,只为了这点,她便可以不计后果地破坏自己。这两个少女,被仇恨、被嫉妒烧灼着、驱使着,不断做出种种不可理喻的自毁举动。江落被迫目睹了一出完整的悲剧,不禁感到作为罪魁祸首的自己不配继续存活于世。

她把林露行给的纸块握在掌心,故意表现出一点儿敌意,盯着林露行看,慎重地问:“你是不会害我的吧?”

她的卑鄙在这一句话中得到了全部体现。江落始终以朋友的身份出现在警察和杜娜莎家人面前,她没有勇气承认她和杜娜莎的关系。她借朋友的名义脱罪,就不会有人会思考她对杜娜莎的死应该负怎样的责任。如果江落和杜娜莎的恋情被公之于众,那么她一定会承受来自多方的质疑与仇恨,她就无法继续正常的生活了。她为了所谓正常的生活,不惜抹消与死者的过去,甚至还害怕林露行会揭露她。可是,林露行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做这样的事,她虽然残酷又狡诈,却和杜娜莎不同,她是毫不卑鄙的。

“你真是个懦夫。”江落的目的达到了,林露行似乎恨她说出这样的话,幽幽地、痛苦地回答:“我怎么会害你呢?我来就是为了把这些给你,她肯定也知道我会这么做,你打开看看吧。”

江落低头瞧了瞧,林露行给她的折叠好的淡紫色信纸上,有一些属于主人的纤细字迹,好像写了什么,她正想拆开细看,林露行忽然伸过手来,又把它夺走了。林露行慌张得不择手段,使了很大的劲儿,粗鲁地撕开外面的信纸,把包裹在其中的一张小小的黑色储存卡拿了出来,放在手掌上,递到江落面前。至于那些被撕烂的、不知道写着什么的一条条淡紫色残片,则被她神经质地揉成一团,紧紧地攥住。

江落自嘲地笑了一声。“如果咱们三个人中一定有一个是懦夫的话。”她接过那张储存卡,说道:“好嘛,那就是我吧。”她忍不住又偷眼瞥了瞥林露行:“全部在这里面了吗?”

“是的,她发给我的东西都在这里……有些,你可能没见过。”林露行心烦意乱地回答。她突地下了决心,生硬地转变了话题:“对了,还有,我今天晚上就要去机场。再也不会回来了。”

江落的笑僵在脸上,手举在半空中没来得及放下,气氛倏忽变得极其尴尬。她才刚刚和林露行冰释前嫌。江落这些天并无多余的精力去想林露行的事,这一回见面,忽然被告知是诀别,无疑使她再度受到了伤害。林露行的离开好像总这样突然。林露行从不肯为她多停留半刻。

“走了?”半晌,江落嗫嚅地道:“走了也好。这个地方……让人伤心,你走吧,远远地走吧。”

“也好。”林露行点着头,机械地重复她的话:“也好。”

“林露行。”江落狠狠地咬着下嘴唇。她最终按捺不住,张开带着齿痕的、干枯的唇,叫出了她的名字。“咱们就这样了吧。”她洒脱地说:“你走吧,去过幸福的日子吧,和不懦弱的人一块。”

林露行不为所动,冷冰冰地盯着她看,她苍白的脸上骤然显出一个嘲讽的、忧伤的苦笑。“我不会幸福的。”她咬牙切齿地说:“没有人会幸福的。没有人,你记住!”

她潇洒地走了,从桌上拿起了包,一步跨出了门口,还带上了门。这回是真的走了,永远永远也不会回来,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江落注视着林露行的背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接着,她握着那张储存卡,缓缓地倒了下来,躺在地面上。她是不自觉地倒下的,更像是失去了支撑身体的力气。初秋的太阳温暖干燥,瓷砖地面一点也不冰凉,反而非常光滑舒服,江落把脸贴在地上,费劲地呼吸着,阳光如温柔的母亲摩挲着她,她的嘴唇轻微地哆嗦。

使江落感到恐怖的是,她倒在瓷砖上,一动不动地蜷着身子的这段时间,一点也没有想刚刚死去的女朋友的事。尽管杜娜莎的音容还一直深藏在她的心口,使她无论是醒着还是在梦里,都难以抑制地重温过去两个月的光景,但是,从今天下午开始,从她走进这个屋子,看见林露行的那一刻,所有一切都烟消云散了。这是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和不能接受的、强烈得近乎恐怖的爱恋。林露行离开以后,江落几乎是强迫自己努力地追忆与死者之间那些值得怀念的片段,这本是她来此的目的,然而她无法集中注意,很快,她的脑子里就涌进了新的东西,把她的思绪完全搞乱了。此时此刻,江落一点儿别的也想不起来,除了林露行以外。她一遍遍地想林露行在那个地方是怎么站着,怎么说话,又想起方才她绷着脸,那种几乎厌恶的严肃表情,她低着眼睛看自己的那种眼神。这是一个骄傲的仇人,是一个抓不住吞不掉的敌方的王,江落满怀着对自己的憎恨,默念着林露行的名字,她念了千遍万遍,痛苦得无法呼吸。

林露行方才站立的那一小块地板就在她面前,夕阳渐渐照进屋里,落在了上面,显出一片血红的光明。江落瞪着那片空荡荡的光,把它当作心绪缭乱的原罪,好像仇恨它不该在世上出现,不该教林露行有机会站在它上面似的。过了好半天,她大着胆子凑过去,吻了吻那片冰凉的地面,地面满是灰尘,她其实没想要吻,她不愿意做出这样肮脏卑微的行为,但她竟然吻了,并且还很快乐。如果林露行把自己的鞋跟给她吻,她说不定也会吻的,虽然她的内心一定是抗拒的,她一面自责,一面自暴自弃。

就在这时,江落的脑中第一次出现了那个念头:她要自杀。

她虽然无法爱杜娜莎,却要追随杜娜莎,她用命偿还犯下的一切过错,偿还杜娜莎,偿还林露行,偿还她们两人的苦难,偿还高中时期的心动和眼泪。除了这条命,江落没有更珍贵的东西。

一开始,她自己也没把这个念头当真,并且还被吓了一跳。这只是出于一时冲动忽然冒出的想法,赌气似的想想罢了,她自己马上就把这念头否决了。江落从地板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准备离开,她看着昏黑的窗外,倏忽想起暑假时杜娜莎给她念过的《伊势物语》。男主角曾经和年轻时的皇后偷情,甚至想把她从父兄那里掠走,日后,皇后嫁入宫中,杳无音信,那男人只得前往她废弃的居所,卧在地上流泪感怀,望着月亮向西沉落。她还记得杜娜莎甜蜜而哀愁的声气,她念着那首和歌,有“此月此春已皆非”的句子。江落在心里默念了两遍,回想起了今年那个寂寞的、无法挽回的春天,林露行穿着鹅黄的连衣裙和雪白的长袜,站在太阳底下,身边的男人给她提着颜料箱。这才距今不过半年,她们的高中时代好像已经很远了。

一种深邃的悲哀,随即袭上江落的心头。这悲哀不是为林露行,也不是为杜娜莎,只是纯粹地为了那些逝去的日子,单纯而灿烂的,没有决裂、死亡、婚姻和噩梦的日子,每天都被琐屑而甜蜜的烦恼充实着,那时她们有许许多多烦恼和秘密,这些无足轻重的小事是少女时期必不可少的功课。校园仿佛一座盛大的金色花园,江落、林露行、杜娜莎,以及许许多多稚嫩的少女,在一方栅栏后面欢声笑语、肆无忌惮,她们有资格肆无忌惮,她们周身簇拥着鲜花,年轻气盛而志得意满,谁也说不准会有怎样的未来。而今,这盛大的花园已经零落,没有剩下任何一朵黄玫瑰,少女们的青春在时光中消逝凋谢,伴随着当初那并不致命的、心照不宣的朦胧恋情。

江落怀着对往事的悼念和深切的疲惫回到了家,林露行给她的储存卡,她没有打开,也不想打开。第二天,从一个噩梦里醒来之后,她回归了久违的课堂。大学生活波澜不惊地维持了将近一星期,周末再放假的时候,江落才有勇气把那张记录着回忆的储存卡放进读卡器,插进电脑。她匆匆地浏览那些以杜娜莎的视角记录的、似乎不起眼的、堪称幸福的平淡往事,这段日子只维持了两个月,却有着超出预想的回忆,沉甸甸地压在人心上,向她拷问,向她追责。在回忆的一方香消玉殒之后,那些故事仿佛还残留着冰冷凝固的香气。从杜娜莎某些记录心情的随笔、和与别人聊起江落的记录里,江落得知了许多未曾了解到的情况,在死者生前,她一直不大关心,或者根本没有察觉。此外,她还在一个不起眼的文件夹中发现了一段毫无印象的电话录音,是和林露行的,从文件信息来看,这个电话在九月一日凌晨拨通,就是江落向林露行请求让杜娜莎一起当伴娘以后的几个小时,那会儿,江落和杜娜莎应该已经入睡了。

这段音频宛若幽灵浮现于不该存在的时空,江落怀着好奇把它点开。音频十分完整,看来杜娜莎从接通的一刻就开始录音。电话是由林露行打给杜娜莎的,接通之后,林露行和她含糊地寒暄了几句,轻声问道:“可不可以告诉我,你和江落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交往的?”

“七月末。”杜娜莎回答,熟悉的声音让江落的心尖颤了颤。杜娜莎说:“在你订婚之后。”

“……可是……”林露行犹疑道:“你去年平安夜的时候告诉我,你是江落的女朋友了,只是不方便让别人知道。你在她家过夜,拿的她的手机,你记得吗?这究竟怎么回事?”

江落整个人都懵住了。她听见杜娜莎笑了起来。

“去年平安夜,我确实和她一起过的,不过不在她家,你想不到的,她坐在街上等你去找她。”

“我给她打过电话,我去她家找了她,她不在家。”林露行的声音中出现了一丝恐慌:“我打了两个,你知道,被你接了……”

“其实我没有拿到她的手机。”杜娜莎平静地说:“我接了你的电话,知道她没回家,才出去找她,这多亏你告诉我。我的运气很好,我把她找到了。”

“那你……”

“艺术节那天白天。”杜娜莎说:“我趁着你们在更衣室的时候,把她的手机卡和我的手机卡换了一下,后来你给她打电话,打到了我这里,我自然就那么告诉你了,这种事全凭运气,我也没想过会这么顺利的。她很伤心,我陪她过了一晚上,你呢?你在她家楼下等了多久?”

林露行沉默了一会,说道:“婊【子。”

杜娜莎又笑了起来,笑声如微风中的风铃,轻悄悄的,似乎怕惊动了什么人。

“确实是。我想当婊【子,我受够了!”她烦躁地说:“如果不当婊子,我怕我忍不住自杀。你骂我吧,我不还嘴。”

林露行没有骂她,一句脏话已经是林露行的极限。她叹了口气,问:“为什么现在告诉我这些?”

“无所谓。”杜娜莎的声音霍然阴沉下来:“其实你们早晚会发现的,江落刚才不是就说了,我们是夏天开始的吗?你就是听了江落的话,觉得不对劲,才半夜给我打电话吧?”

“是……”林露行回答:“不过居然被你瞒了这么久……我还是太蠢了。”

“你不蠢。”杜娜莎冷冷地道:“你太傲慢了,对江落完全不珍惜。不过,你是有资格傲慢的人,其实你不必骂我,我可以和你打赌,江落还喜欢你,并且会一直喜欢你。蠢的是我,是我心怀侥幸,以为她会喜欢我的,太明显了,她把我当一块膏药。我不知道我们这样还能继续多久,但你要相信,我并不好过,我比你更痛苦,我嫉妒你,林露行,我非常非常嫉妒你,你被那么多人爱着,就放过这个江落吧,把她给我。我希望你能尽快让江落绝望。”

“你放心。”林露行反击道:“我就要结婚了,男方条件很好。我不会抓着她不放,我不是你,没有拆散别人的爱好。”

“那你一定很幸福吧。林露行。”

林露行不明所以地“嗯?”了一声。

“我想要。”杜娜莎突然用空洞的声音说:“我想要幸福。我以为谈恋爱就是幸福,可是不,我只有嫉妒,谁多看她一眼,我就恨谁。我觉得空虚,我想要她爱我,我这一年来只有这个目的,不然我早就死了,可她还是不爱我,从来不爱。林露行,你被那么多人爱,父母双全,肯定很幸福。我一天也没有体验过那种日子,江落也和你不一样,你适合结婚生子,幸福地过一辈子,我就这么祝福你了。”

林露行似乎不知该如何回答,她默然良久,说了一声:“谢谢。”就挂断了电话。

录音结束了,出现了长时间的空无。江落愣了十几秒钟,过于颠覆认知的信息使她不知如何反应,直到录音重新从头开始播放,她才缓过劲儿。她哆嗦了一下,如躲避一条毒虫般把手缩回来,直接拔掉了电脑的电源。江落双手捧住脑袋,脑子又开始混乱,脆弱的精神才刚恢复,便再度全盘崩溃,无法继续支撑下去。她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好像死了一样,只有大脑急速地搜索着过往的回忆,作为杜娜莎的坦白的印证。可以视为证据的事太多了,像洪水一样淹没了江落,她想起艺术节的时候,她和林露行一起关在换衣间内,杜娜莎确实在外面向她借了手机,从她的大衣里拿走,又放回她的大衣口袋,大家都在为话剧做准备,没有人注意她的行动。还有,那天晚上,江落接到过一个推销电话,称她为杜小姐,她当时以为是人家搞错了她的姓氏,其实并没有错,她的手机里装的是杜娜莎的卡。林露行被人谣传在平安夜去找男人,一晚上不在宿舍的事,实际上是因为她去了江落的家。江落不敢想象,杜娜莎究竟在那通电话里对她说了些什么,林露行又孤零零地在她家楼下等了多久。而与此同时,杜娜莎正在给她念萨福的诗。

至此,江落终于得知了全部真相,即她的高三生活,她的失恋,她的被救赎,她的恋爱,从头到尾都是一场巨大的骗局。她在这骗局中生活了整整一年,如今真正才从阴谋内挣脱。她错过了原本唾手可得的一切,她不明不白地葬送了青涩的爱恋。她原本可以和林露行两情相悦,度过一段值得铭记的年轻的日子,这会改变她们两人日后的命运,拯救她们于沉沦。可是,随着杜娜莎的从中作梗,两人之间的误会越来越深,竟然最终造成了无可挽回的悲剧。

当意识到这个事实,江落一时间感到极其愤怒,在她们身上的无限希望,活生生地被命运毁掉了,命运仿佛贪婪的血口将她们吞噬,把她们一点点消化在食道里。这是不是全是杜娜莎的错呢?江落却无论如何也无法仇恨杜娜莎,只能无力地诅咒命运。诚然,杜娜莎策划了一切,可倘若江落没有自我否定,没有和林露行互相猜疑、互相试探,倘若她们决心坚定,杜娜莎纵然有再多诡计也无处施展。况且,杜娜莎已在嫉妒中死去,如今回想,发生在她身上的又何尝不是悲剧,杜娜莎破坏了江落和林露行的恋爱,却自己扑了火,在恋爱里丧了命。

杜娜莎想要的是幸福,她想要被爱。这样的要求是情有可原的,没有人不想获得幸福,若是不被人爱,人便活不下去。而爱与占有欲则是一体两面,杜娜莎想要的幸福,她索求的独一无二的爱情,在江落身上寻觅不到。江落曾经以为自己足够爱她,直到她前些天见到林露行,才彻底明白、并且完全承认了她的罪过。杜娜莎过于爱江落了,所以比她自己更清楚江落的真心。她的心中仍有余烬,哪怕她只看林露行一眼,默默地和她对视,便已是不赦的罪。林露行也爱她,林露行无法不回应她的目光,两人眼光的交汇中,滋长着纤细的、蛛网般的恶果,将她们紧密而悄微地连缀在一起,直到坠入地狱。

在这桩恋爱纠葛中,在这段痛苦的时光里,找不到真正的罪魁祸首。复杂纷乱的关系把她们串联起来,每个人都是罪人,每个人又都是受害者。江落的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她如今才明白她是被困在一个怎样五光十色的牢笼中,声色爱憎俱是蛛网,由精致美丽的蕾丝织就,操纵着她们,纠缠着她们,做她们的上吊绳和婚纱。她们是这个偌大的、空无的世界的受害者,不幸的命运摆弄她们一如摆弄精巧易碎的人偶。

江落猛地直起身子,才发现自己已经满脸泪水。她胡乱抹了两把眼睛,感到无法再继续呆在家里,这个她曾和杜娜莎共同生活过的家,成了江落最初的、也是最后的牢笼。她终于从电脑前站起来,像是逃难一般踏出了家门。她逃走了,尽管不知道自己要逃到哪里去。她被毫不负责地生了下来,从此,无论逃到世界的何处,她都无法摆脱缠系在身上的命运——除非她和杜娜莎一样把自己挂在路灯上。

江落在秋季的夜风里匆匆地走着,漫无目的地穿过城市。她路过巨大的led屏前,稍微驻足片刻,愣愣地抬起头来看。城市的夜晚被电子的彩光照亮,屏幕上的内容不断地变幻着,从流光溢彩的广告切换成了红色背景的标语,一整块都是红色的,鲜红的,像是血一样从屏幕里落出来,泼溅在她身上,猝不及防,避无可避,她整个儿地融化在这血池里。江落张大眼睛,那些巨大的标语印在她的瞳孔中,她看见幸福两字。

幸福,幸福伫立在凉爽的秋风内,色彩单纯又鲜艳,像幻觉,像毒蘑菇。她不幸福,林露行不幸福,每个人都不幸福,怎么会有人幸福呢?江落模糊地想,这个故事里没有幸福,这个世界上没有幸福。她在这时想起林露行与她诀别时最后说的那句话,她又想起杜娜莎挂在上吊绳上的模样,她们是两个可怕的、危险的复仇者,她们是不幸的。究竟要怎样才能幸福?究竟如何才能逃脱这些因果?杜娜莎死前也许这么问过自己,这是无解的问题,谁该为杜娜莎和林露行的不幸负责?江落知道自己应该承担,可她也许不能全部承担,在这世间所有的不幸背后,总有一种深邃的、宿命般的东西,总有默然张开等待猎物的蛛网。谁该为杜娜莎的抑郁症负责?为林露行家庭的压力负责?现在街上躺着的那个断手断脚,满脸泥浆的乞丐,又有谁为他负责?车站站牌后面那个浑身都是烂洞、流着脓的流浪汉,是谁把他害到了如此地步?是谁造成了阴郁的天气,造成严寒和酷暑,造成了世界上这一切数不尽的罪恶和不幸?

答案是没有,没有始作俑者,也没有救赎。

江落从屏幕前走开,夜风仍旧猛烈地吹刮着,街道上的树木在病态的灯光下摇摆着树冠,犹如一只只魔手,召唤她到秘密的集会上去献出身体。不久,在她眼前出现了一座只供车辆通行的立交桥,江落多次乘车经过这里,对这座桥很是熟悉,竟然产生了一种依恋的感觉。她登上立交桥,一直向前走,走到桥梁中段,往下俯瞰。立交桥穿过繁荣的街区,毗邻点亮着万千灯火的高楼大厦,被无数兴高采烈的广告和沉睡的窗口包围。江落回首望去,立交桥上车辆川流不息,城市历历在目,宛若巨大的工地,随时发出轰鸣。电光火石之间,她产生了一种必死的决心:下面就是马路,倘若从这座立交桥上跃下,却侥幸没有断气,那么飞驰的汽车会碾过这个罪人残破的躯体。

自杀的念头再度浮现,前所未有的清晰而坚决,江落爬上了栏杆。她的衣裙在夜色中急速地翻飞,发出神秘的声响,仿佛即将带着她凌空而去。当她在栏杆上站稳之后,向下坠落之前的一刹那,她抬起头,朝遥远的天上凝望。她望见云宫卷起珠帘,露出一轮硕大的满月,淡金色的清辉孤寂地照耀黑色的夜空,千百年如一日,这般地照耀着。在月亮下方,有飞机掠过阴云,机翼上红灯闪烁,向未知的国度翱翔而去。此刻,江落觉得自己似乎离人世很远了,她即将融进这轮明月,这几缕阴云里。她在人间举目无亲,无论是林露行还是杜娜莎,如今皆如身披羽衣,回归月亮上的公主一般不可触及。江落所做的只是追逐她们的影子。她努力伸直手臂,向上,向上,仿佛要触摸月亮的光华——随后便头重脚轻,失去平衡,朝车流之中、朝灯红酒绿的深渊内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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