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做罗特希尔德了!

“我为什么生来如此呢?”雷吉娜想,“当这些人在生活,当这些人在我身边恋爱并幸福着,我觉得他们是在杀害我。” ​​

【原耽】何须魂梦觅瀛洲(三十九)

临近新年的黄昏,异常寒冷的时节,周晋难得地主动前往御史中丞宅中拜访。

御史中丞名为左离,在平靖帝时很受信任,他的父亲曾做过老周丞相的部下,与周家有些渊源,左离二十四岁考中进士,出任大理评事,性情狷介执拗,故而仕途并不十分顺利,老周丞相爱惜其才,又念及故人之情,对他稍予以照拂,也说不上很大的恩德。左离未曾言谢,但看得出对老周丞相颇为感激,不管是老丞相在世时还是去世之后,每逢年节,常特意派人来周家致以问候。

不过,左离和周家的关系并非总是那么亲密,老周丞相去世以后,周晋成为周家的主人,他的为人和老周丞相非常不同,与左离略微疏远了。去年,周晋官拜右丞相,赵褋打算顺便让他继承老周丞相的爵位,将他封作燕国公,左离竟公开反对,上本奏道:“虽然右丞德才兼备,但毕竟年纪轻、资历浅,故燕国公的爵位,是收复旧地有功封赏的,如今周晋刚拜右相不久,又教他承袭燕国公的爵位,荣宠来得如此频繁密集,恐怕不祥之事。”

赵褋本是个荒唐的君王,一向觉得左离这种人死板无趣,看了这封上书忍不住大笑起来,把他的折子揣在怀里,等有天见到周晋,特意拿出来给他看。知道这事的人都觉得周家恐怕要和左离决裂了,可是据后来的消息说,周晋看了,只神色平静地答道:“御史中丞考虑很周到,应该感谢他。”回去以后接连上书三道,请求不要封给他燕国公的爵位,态度异常坚决,赵褋只得给他降了一级,封了个河间郡公。

有好事者不相信周晋会这样心甘情愿失去爵位,故意在周晋面前说道:“这位御史中丞实在是忘本!做了这个官,便装模作样起来了,要是没有您的父亲,恐怕他父亲一辈子都在军器监看门呢。”周晋睁大眼睛,困惑地反问:“御史中丞的职责不就是这样?还是他说的不对?我与他都是陛下的臣子,各司其职罢了。”又说:“故燕国公没有帮他,不要如此议论朝廷命官。”

以他们两家不亲亦不疏的关系,周晋来拜访左离,实在是件稀奇事。左离接到通报,见丞相的侍从们纷纷聚集在自家庭前,门口停着周晋的车马,十分吃惊,霎时间说不出话来。周晋已站在他家的前堂里,抖着沾在青黑色外衣上的细雪,几个侍从团团围在他身旁,手里捧着毛巾水盆和手炉等等用具,替他料理擦拭。各种物什之中,没有镜子,周晋在外面从来不使用镜子,也许是觉得太自恋了。左离不禁想起时人曾在私下议论周晋,说他应该像女性一样把妆奁带在身边才好,这样美丽的人,出行不带镜子,实在是遗憾的事。

“老师。”周晋见了左离,立刻向他一拜,柔声说道。

左离哪敢受这样的礼,急忙去扶,一边笑了起来,道:“右相真是折杀我了,我没有福气做右相的老师。听闻右相光临,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招待,实在仓皇。”

说起来,周晋这声老师叫得也不算过分,左离比他大二十来岁,是他的长辈,而且确实曾教授过他学问。这要追溯到平靖帝时,那会儿左离还年轻,担任东宫侍讲,教十四岁的赵褋读书,平靖帝不知动了什么心思,硬把十岁的周晋接进宫里来,派给赵褋做伴读。两人整整差了四岁,赵褋自然非常不喜欢他,连带着也不喜欢左离,背后说这两个人是老学究和小学究,跟木头似的没意思。后来赵褋终于和周晋闹了一桩大不痛快,惊动了平靖帝,被罚思了好几天的过,周晋则送还周家,平靖帝过意不去,为了安慰他,赏赐了许多东西。周晋走后,左离感到实在教不了赵褋,也回原职去了,统共只教了他俩那么一点时间。

“今年天气比去年冷,雪也很大。”两人在堂上坐定以后,周晋问:“您贵体无恙?”

左离的年纪有五十多岁了,周晋比他小许多,见了面,肯定得问一问他的身体情况,只是左离虽然老,看起来却比周晋健康得多,也不像周晋那样时时要把手炉抱在怀里,和一只猫一样缩着脖子肩膀,蜷在炭盆旁边,所以左离看着周晋的样子,反倒觉得好笑,周晋问他是否无恙,他还要担心周晋会冻坏了。

左离颔首道:“很好,很好,多谢关心。”又忍不住感慨:“今年的雪非常罕见,所谓‘长空落下羽纷纷’,大概就是这样的形容。如此动人的雪景,连我这个老人也忍不住时常走到窗前观赏,美丽得近乎妖异了。目前没有听到下面的州郡传来什么消息,但愿不会出现灾情。”

“南方的雪,也很大。”周晋把苍白枯瘦的手往袖里缩了缩,放在手炉的上面焐着,眼睛望着庭院中纷纷飘落的雪片:“南来的客商说,往前数几百年,未必有这么大的雪。”

他若有所思,忽然自言自语道:“近来,也许有可怕的事要发生了。”

左离不解其意,只问:“您指的是?……何出此言?”

周晋摇了摇头,低低地叹气:“没有,胡思乱想而已,还需再等等看。”他说:“今日来到贵府打扰,与这无关,是想和您谈谈这些日朝中的状况。”

左离的神色顿时变得黯然,脸上的笑也显出些痛苦,颊边的细纹和胡须一起微微颤抖:“想不到右丞会在官衙之外的地方提及公事。”他哀叹一声,喃喃地说:“朝中之事……我本不欲多加回忆,如今论起,只得据实相告:我为此夙夜忧恼。”

“向陛下进谏,本是御史的职责,亦是身为臣子的本分,但观陛下近来的所作所为,令人只敢道路以目。”左离越说越感到沉重,一边摇着头:“礼记云,做臣子的当三谏君王,可三谏之后,若陛下一意孤行,为之奈何?目前,朝中欲独善其身,保全荣禄的,无不噤若寒蝉。若当世还有比干那样剖心而谏的良臣,恐怕也已是心灰意冷。”

“心灰意冷。”周晋小声重复他的话,反问:“真是心灰意冷了么?”

左离正摇着头,发出感叹,听见这么说,好奇地瞧他:“公相以为如何?”

“我的资历无法与您相比,但在朝中时间不短。”周晋稍微犹豫,沉思着回答:“这么多年来,这里的人和事,多少熟悉了。这些时日,不仅是陛下,连大夫们的态度,亦很反常……”

“我相信他们是出于失望。”左离误解了他的意思,以为周晋怀疑自己的同僚被人收买,或是遭到了威胁,立刻一本正经地打断了他,不叫他再说下去:“倘若别的,我不敢乱说,右相未曾在御史台任过职,或许不甚清楚御史台的状况,御史多于先帝时期便接受任命,其中有许多颇有资历、忠心耿耿的老臣,他们的品性我十分了解,连性命也可以不顾的人,不会为身外之物动心,也不会为无稽之谈蒙骗。”他说,为了强调自己的看法,不惜补上一句:“说实话,最近这情形,连我也有些心灰意冷了。”

周晋不由得愣了一下,面上显出惯常的迷茫神情。他未想到会被左离直言反驳,周晋是位高权重的右丞相,又不怎么习惯直接对人表明观点,往往要靠他人猜测,很少遇见这种当面争论的情形。

“抱歉,一时激动,冲撞了您。”左离缓了缓,心知言辞有些激烈,起身向他长拜谢罪:“老儿本性难改,固执无礼,好与人争,这毛病大概要带进坟墓了,请您见谅。”

周晋仍看着他,没说原谅,也全无生气的样子,他的眼睛比常人的都要大,显得眼神略微朦胧暧昧。其实周晋不是认为朝臣们受到诱惑,沦丧了自己的道德,他只是隐约察觉到众人态度的转变很不寻常,觉得或有一个缘故而已。

他非常认真地开口,不无局促地说:“这不怪您,我没有您说的那种想法。自今年秋天开始,京中妖异之事为数众多,我怀疑其中是否有什么邪祟。陛下的性情,比起以往转变良多:他并非毫不体恤臣下的人,虽然免不了失误之处,仍不至于此。”他说到这里,嘴唇稍稍一抿:“由于那来历不明的方士……由于晏怀的唆使,陛下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正如左离对自己的同僚怀有固执的信任,周晋对赵褋亦存侥幸之心,他和别人不同,从不觉得赵褋是个荒谬的昏君,即使赵褋流放了不少无辜的大臣,解散了太史局,他还是认为赵褋会醒悟的,他把希望寄托于天子的改过身上,而将所有罪过归结于晏怀的引诱。

这一点左离与他有差异,左离看着赵褋一步一步走到如今,他不止做过赵褋的老师,还曾经是赵褋的支持者。昔年,平靖帝由于太子赵褋的性情过于顽劣,表现出易储之意,左离因此曾写了一封极长的上书,请求平靖帝切勿动摇宗室之本。据说他的言辞十分激切,平靖帝阅览奏章时,一旁的内侍无意间窥见其上文字,心惊胆战,竟不慎打翻了手中茶水。

若不是这份奏章,赵褋恐怕早就把左离派到山穷水恶的地方去自求多福了,也正因为这份奏章,赵褋待虽然爱取笑他,但待左离的态度到底比待御史台的其他人亲近些,别人说了会惹赵褋生气的话,或许换左离来说就不会。

赵褋即位以后,左离与他愈来俞接近,更清楚地看穿了他那容易堕落的本性。

左离重新坐下,极其笃定地断言道:“晏怀不过一介江湖方士,没有他,也会有别人,陛下喜好新奇怪谲,类似的人等曾见过不少,这晏怀花样多些,实质上恐怕与他人没有太大不同。”他说,自然而然地有些不屑:“这类人所求的无非是富贵声名,陛下难道真会为了他置江山社稷于不顾?一切皆是陛下自己的抉择。”

周晋低垂着眼眸,绒扇似的睫羽在白净的脸上投下些微阴影。他显然不那么认为,他说:“难道您不觉得晏怀非常奇怪?陛下给他的赏赐,他常推辞掉,为他所建的道观至今仍未建好,他亦不甚关心。这大概不止是为了沽名钓誉。”他话锋一转:“您是前朝老臣,又曾在大理寺任职,瀛洲教的事情,您是否知道一些?”

周晋骤然提起瀛洲教,左离闻言陷入沉吟,不可否认,他并非没有听过类似的消息。“晏怀是瀛洲教中人,确有这样的传闻……”他犹疑地道:“不过,毕竟只是传闻,市井间的流言,总是不靠谱的多……”然而声音渐渐的低了,看来这一回没什么把握,自己也觉得可疑。

“一个方士,既能替陛下解忧,当然不宜过分苛求,否则不近人情。”周晋慢条斯理地道:“只是,近来陛下的种种反常之行,细细追究起来,皆与此人脱不开干系。他能改变陛下的想法……应当将实情查清,告知陛下。”

他怀疑迄今为止的一切悉数出于晏怀的策划,而把解释其背后动机的任务交给瀛洲教,这样的猜测多少有些大胆,左离觉得他想得太过夸张,不过,也不能否认这种可能。

“可惜,说起瀛洲教,我毫无头绪,非常抱歉。”左离为难地回答:“几十年前,他们在民间风靡一时,我少时听长辈议论过,只是一些民众私自集会罢了,未曾谈及他们有什么异术。等真正进了大理寺,很少看见与之相关的卷宗,后来,更是彻底销声匿迹了。”

“那么现在,倘若追寻瀛洲教几十年前留下的线索,有几分把握呢?”周晋定定地望着左离,不等左离开口,抢先道:“其实,我这里收集了些消息,虽然不知真假,可未必派不上用处。倘若调查起来,需要用到不寻常的手段,我并不熟悉这些,故前来向您请教,您曾在大理寺就职,这方面也可以做我的老师。”

左离这才醒悟过来,周晋的真正目的在于借自己的手调查晏怀,心下不禁微微叹息。

“您能助我一臂之力么?”周晋轻声问道,声音细弱,态度十分坚决。

“行将就木之人,以社稷为重而已。”左离低下头去,避开了他的目光。他感到周晋仍然注视着自己,片刻,终于抬起眼睛望着周晋的脸,周晋的神色很平常,没有失望,没有恼怒,与十多年前如出一辙,左离在周晋的神情中窥见了一些与去世的老丞相类似的地方,他的沉稳、固执、他那种将旁人一同拖下水却毫不愧疚的决心,尽管绝非出于老周丞相的遗传,然而同样令人怀念。

左离长叹,又道:“不过……我相信右相与我一样忠于社稷。若有能尽绵薄之力的地方,听凭吩咐。”

周晋点了点头,离席对他长拜。左离起身回拜,道:“请您放心。”


评论 ( 1 )
热度 ( 7 )

© 不做罗特希尔德了!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