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做罗特希尔德了!

“我为什么生来如此呢?”雷吉娜想,“当这些人在生活,当这些人在我身边恋爱并幸福着,我觉得他们是在杀害我。” ​​

【2017.6】跳江故事(屈原)

·不想活了,写着玩玩,没什么意思。

·楚怀王友情客串背景板。

·楚辞梗有,大概是文言文翻译练习。

·飞速退步,那又如何,随他的便(


 

楚王的尸体被送还郢都之后,立刻举行了招魂的仪式。

在国君生前的宫殿中,巨大的棺椁打开了,寂寞地停放在那里,庭院内聚集了好些男巫和女巫,一共十二人,长裾曳地,长袖如云,脸上戴着玉质的面具,口称奉了天帝的旨意,手捧国君深红色的冕服,朝四个方向奔走长号,不断地召唤那飘散于天地间的客死他乡的游魂。

下过雨的清晨,比往常更要安静,游廊的栏杆上凝结着水滴,巫觋们走过时,映出他们一团扭曲的深红的形影,他们呼喊楚王魂魄的声音一直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这声音从四处而发,终究聚拢到一处,显现出一种特殊的韧性,仿若兰草制作的佩带,清而长地环绕着楚宫,悠悠不绝。它穿过了潮湿的南国的空气,于天上地下、于四海八荒,搜寻着在咸阳脱离躯体的魂魄,魂魄的主人流离而死,得不到接引,正茫然地徘徊于天地间,忘记了祖宗,也忘记了楚国。

十二名巫觋之外,另有一位尊贵的大臣匆匆赶来,手捧写满诗句的帛卷,登上殿前长阶。他是为招魂仪式作词之人,所以得到了特殊的待遇,被允许前来观看楚王的招魂礼。这是个非常美丽的男子,倘若第一次看见他的人,也许会感到吃惊,尽管已经不年轻了,他却仍同不沾凡尘的少年般,眉目间闪耀着纯净的品质,他仿若一支生长在沼泽边的白芷,在月光底下灿烂地折射出银子的辉光。

他一到来,伴随着身上佩玉发出的响声,在场的人神情都变得有些微妙,心知整个楚国最富有才华、也最傲慢的人光临了,在座者有一大半都或多或少加害过他,不禁有些心虚。他本人却旁若无人,根本未将他们放在眼里,他在此时此刻所想的只有死去的楚王,他也一向不太把除了楚王之外的其他人当回事。经过被茂密的花草簇拥的石阶时,由于厌憎被雨水和露水沾湿了彩绣的下裳,他特意伸手将衣裾稍稍提起,仰着颈子,神色憔悴而冷漠。

“屈大夫。”一个女人娇媚的声音说道。

郑袖站在屋子的一角,立于楚王棺椁旁边,虽然身着粗麻丧服,神色哀戚,仍然修饰得非常婉艳,蹙着眉头,缩着肩膀,几乎楚楚可怜、弱不禁风。她抬起视线看了屈原一眼,又看了棺椁中的尸体一眼。秦国送来的棺椁里面填满防腐的朱砂,内壁的彩画也由朱砂绘就,一个被数层绫罗纱绢裹覆得看不出形状的躯体放在内棺中间,正是从咸阳接回来的楚王。在他头部的方位、棺椁外面,摆着几个荆条编就的筐篓,用来装盛楚王的旧衣。

“君夫人。”屈原随着她的目光看去,似微有动容,向她两拜,答道。郑袖亦俯身款款一答。

“您来之前,妾一直在听巫觋们的咒词。”郑袖道:“即使不用人说,也听得出是您作的,听说您知道大王的死讯,就开始动笔写招魂之辞了。”

屈原没有说话,他露出专注的表情,凝神倾听着堂中的奏乐声,他听出招魂的仪式逐渐进行到了末尾部分,无论是从琴弦和编钟上发出的声音,还是巫觋们的念诵,皆显出收束衰微之意,如缓缓坠落的夕阳,即将隐没于地平线之下时发散出的最后霞光。男巫女巫们一齐归来,且歌且舞,重新聚集到堂上,纷纷将君王的冕服朝棺椁处抛投,掷入篓中,代表附着于旧衣上的灵魂归位。厚重的锦绣在空中发出旌旗被吹动的声响,屈原冷眼望着他们把楚王的衣物扔向自己面前,艳丽的朝服飞舞铺扬,仿佛一张网朝他笼罩了来,终于还没有碰到他就坠落了。

他的口中忽然念念有词,沙哑、微弱的带着颤抖的声嗓,与巫觋们的念唱慢慢融为一体。

“与王趋梦兮,课后先。

君王亲发兮,惮青兕。

朱明承夜兮,时不可以淹。

皋兰被径兮,斯路渐。

湛湛江水兮,上有枫。

目极千里兮,伤春心。

魂兮归来,哀江南!”

乐声戛然而止,男女巫们纷纷拜倒在地,迎接死者的灵魂归来故里。屈原的念诵以一声叹息结尾,招魂辞的末章,徒劳地追念着一个凉爽宜人的秋日,那是在场的巫觋们不曾参与的、郑袖不曾亲临的、独属于下笔书写的人日子,那时,一切都还没有变坏,确切地说,好得如刚刚开放的洁白鲜嫩的菱角花一样。

某一年秋天,左徒屈原跟从楚王在云梦泽狩猎。楚国的许多王都曾在这里狩猎,从东方的汤谷升起的太阳照耀着他们的头发,他们的马匹在灿烂的日光下奔跑,宛如周穆王的御驾飞驰于瑶台之路。曾经于此处意气风发、一往无前地追逐猛兽的楚王们,有许多十分惨烈地死去了,却没有哪一位像这一位楚王一般尊严尽失。

正因为无论是哪一位楚王都不能预知他们往后的命运,他们才能恒久如常,一味沉浸在朝气蓬勃的欢愉中。屈原与楚王约定比试狩猎的成果,为了争夺一头猎物,他们纵马而行,互相追赶着穿过重重交错的红枫林,太阳好似永不坠落,照耀在面前,为他们铺陈着一条鲜红的道路。

“不。”屈原扭头看向郑袖,骤然说道:“在大王执意动身赴秦国之约时,我就想写一篇这样的东西,以免他的魂灵被西方的鬼怪攫去了。”

郑袖原本以为他不会再回答自己的话,想不到他竟说得如此刻薄,柔软的山茶花一样的嘴唇顿时张开,她蓦地扬起纤长的睫羽,凶狠地盯着他看。屈原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面庞显得苍老凋敝,两颊深深地凹陷下去,然而,在他的眼睛里,在干枯的唇角边,仍然燃烧着一种固执的东西,几乎如太阳似的发亮,郑袖厌恶又害怕地打了个寒颤,掉过头去。

 

 

在屈原还是左徒的年代,高贵的大夫与楚王曾十分亲密。后来,楚王逐渐疑心他发疯了,有一天也许会点火把宫殿烧着,于是便下了一道命令,绝不许屈原再到宫里来。

楚王的转变不是一蹴而就的,但他终于发现自己完全无法了解屈原,屈原对他来说显得十分神秘,犹如一个说着楚国偏僻县城的方言的古老鬼魂,倘若不经过旁人的翻译,他听不懂屈原在表达什么。屈原说的每一句话都好像是讥讽他的愚蠢,从这一天开始,楚王决心不听屈原的劝告,不给他吐出任何一句凄楚的言辞的机会,他的余生都贯彻着这种原则,直到他死在异乡之后,屈原总有一天会在楚宫中发疯的臆想也随之幻灭。这次,据说是经过了君夫人郑袖的首肯,屈原才被允许进入楚宫参加招魂礼,亲自看一看楚王的棺椁。

这座偌大的宫殿里,痛恨屈原的人的数量比他面前的棺椁上绘画的怪物还要多,然而屈原并不害怕,他正大光明地来了,他的秉性是轻蔑任何人的,即使是南国的王后郑袖,在他看来不过也是一个妖媚又俗气的、没有远见的人。郑袖成天累月地迷惑楚王,把年幼的儿子抱在怀里哭哭啼啼,这是个异常工于心计的女人,尽管她确实庸俗而没有远见,最终还是她得了胜,永远解决了她的忧虑:秦国不需要再讨好楚国,送来会使郑袖失宠的高贵公主,取而代之的是楚王被扣留在咸阳,在虎狼的都城中凄惨地断绝了性命。秦国确实再也不需要惧怕楚国了。

为了死者的颜面,不便在大庭广众下将包裹的锦缎打开,露出并不新鲜的尸体,于是屈原来时,看见的只有秦国奉送的棺椁、朱砂和覆盖着楚王的丝织品而已,他伸手抚一抚光滑的油漆过的棺椁表面,轻柔得像是抚摩楚王身上的伤口。棺椁上绘画着许多守卫死者的地下神怪,屈原青白纤瘦的指尖映在镜子似的崭新的漆面上,倒影落入那些鬼怪的爪牙之中,他骤然清醒过来,将手抽离了。

他对郑袖行礼告辞,转过身,离开了停放着死者的宫室,许多道冰冷的目光,仿佛利箭似的,立刻朝他背后投射。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但是,一种共同的、愤怒的声音,伴随着他的离去,重重地回响在楚宫中,回响在每个人的心里。“他太狂妄了!”那由无数人的心声凝聚为一体的声音激昂愤慨地说:“他预言了先王的死,所以愈发得意了,应该把他流放得越远越好,最好将他赶出楚国!”

一片愤怒和惊慌的沉静内,楚国的新王皱起眉头,朝老臣的背影凝目注视,片刻,忽然说道:“他一定还和以前那样深深地爱着先王呢。”

郑袖以手支颊,侧首看着一旁的棺椁,陷入沉思。

屈原对楚王痛苦的热爱,对于大家来说已经并非一件新鲜的见闻。三闾大夫这样狂妄而自我的性格,也许只有先王熊槐能够容忍他,毕竟熊槐公认是个没有主见的人。屈原年轻的时候,有很多人对熊槐说:“等到他年长一些就好了,毕竟他具有常人无法匹敌的才华呀。”熊槐好像也这么觉得,他将屈原任用为左徒,把事事都和屈原商量,不管去哪儿都将他带着,仿佛一会儿看不见屈原,他就感到惊慌似的。

时日一久,屈原开始沉迷于这份令人嫉羡的恩泽,他好强的个性注定了他会将身投在这片烈火中,有什么人的爱情,能同楚王的爱情相比呢?只要得到至高无上的国君的欣赏,别人的目光又有何要紧?屈原陶醉此道,如陶醉于举世无匹的珠玉散发出的宝光。在与熊槐的相处中,他投入了过多的超越君臣之情的感情,浓烈到越过了愉悦身心的界限,到了危险的地步,他教所有旁观者看清了一个有趣又残酷的事实:即使是非常高尚的人,也有爱上庸俗者而不可自拔的可能。

等屈原总算到了老成的年纪,不至于像年轻时那样锋芒毕露,一双眼睛瞪着上官大夫看,当着他的面把政令的草稿藏进自己袖子里,楚国却日渐坏下去。屈原热切地规划楚国的未来,他建议楚王放弃连横,实施合纵,远离秦国而与齐国建立亲近的外交,这使得很多人感到惊慌,毕竟合纵是个大胆的主意,他们中的不少又接受了咸阳来的黄金。于是,先前欣赏过他的人,又纷纷诋毁起他来了。

熊槐的主见又动摇了,他听从他们任用了屈原,现在他们的话使得熊槐害怕,他只得把屈原送到与自己不那么亲密的职位上去,并且日渐一日地疏远他,他躲避屈原如躲避可怕的灾祸。

屈原的傲慢和自我,在突如其来的失意中、在他人的诋毁和楚王的冷漠中,随之发展成为一种热烈的悲愤与自怜,他的性情就是在那时候变得愈发孤僻,他比以前更加冷酷而不可亲。他仇恨那些软弱势利的小人,也仇恨没有主见的、昏庸的楚王,他一会想要夺过天神雷电的鞭子鞭挞他们,一会又想一笑置之,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任熊槐在一群只会讨好他的人中间尽情嬉游。

虽然如此,屈原仍然无药可救地深爱着他,他已不再替熊槐处理种种政务,每日都非常悠闲,于是便将这种矛盾的心理化为漫长繁缛的诗篇,传唱在楚国文人们的唇齿间。他一面流露出抛弃朝堂远遁之志,一面期盼熊槐终有一日能够醒悟过来,重新为楚国找一条出路,他的本心捉摸不定,逐渐变得疯狂。屈原憔悴了,楚国也憔悴了,这些年间,输掉了无数场战争,牺牲了无数子民。从秦国派往的使臣和人质来了又去,张仪倚在马车上回首瞧着郢都,用袖子捂住嘴,讽刺地笑了起来。

那是熊槐死前,屈原最后一次到楚国的宫殿里去,他刚刚得知秦王邀请熊槐去咸阳商讨结盟之事,熊槐还在犹豫不决,屈原就已经来了。他是硬闯进来的,熊槐对他于心有愧,没能立刻将他赶走,屈原站在君王面前,脸色惨白,固执地道:“您不能去。”

熊槐觉得他的表情异常凶狠恐怖,迟疑地看了他一眼,很快又把头低下去。

“可是……王后和公子的意思是……”

“您不正是听了君夫人的话,才放走了张仪吗。”屈原骤然满怀仇恨地道。熊槐抬起头来。

“秦国对您没有任何善意,宫里的这些人对您没有任何善意,如果出卖您能够得到哪怕十镒黄金,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做的,您对他们来说,只是向秦国索取贿赂的资本而已,不,不止是您,整个楚国对他们来说皆是如此,他们通过出卖楚国获得财富,他们凭依着楚国,把楚国攥在手里,然后一点一点卖给秦国,如果没有您,他们做这些事就会更加容易了!”

熊槐张大了嘴,屈原走上前来,逼迫着他,使他不知如何是好,他很想反驳屈原,可是想不出一句漂亮的话,半天,他才猛吸一口气,略微缓过劲,懊恼道:“你……你不该这么和我说话。”

屈原盯着他,在他年轻的时候,熊槐喜爱过这双明亮透彻的眼睛,胜赞它仿若凝聚在桂花枝上的娇艳的露水,现在则对此感到窒息,他的眼光好似能将人溺毙的寒江,一寸一寸涌了上来,淹没了熊槐的四肢和心口,四周的人都在站着看,他们故意想让他出丑,没有人上前把屈原拉开。果然,屈原厉声道:“假如剖出我的心、挖出我的眼睛能使您明白的话,我愿意与比干和伍子胥为伍!可您无论如何也不肯听信于我,却让我效仿被流放的箕子,那么我会看到楚国为秦国所亡的时候!”

屈原说完,便负气离开了,连看也不回头看一眼。熊槐实在不明白他怎么有这么大的胆子,又为何生出如此炽盛的怒气,他惊魂未定地坐在高堂上,将郑袖召来抱在怀里,郑袖温顺地将头靠在他胸口,他瞠目结舌,思来想去,踌躇良久,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屈原疯了。”

 

 

屈原年轻时曾经梦见过天河。

彼时,他为了向神女求婚,将蓬莱岛上的玉树之枝取来插在衣带中,离开了俗世,朝天穹的顶端攀去。他登上柔软的层云,外罩的纱衣上结着露滴,飞鸟停落在高耸的发冠旁边。更高的地方,没有鸟声,异常沉静,云朵柔顺地在他脚下涌流,似羊羔、似游鱼,有的地方洁白无瑕,有的地方凝聚着潮湿的水滴,显出一片灰色,走过时使人脚腕发凉。屈原并不害怕这些虚浮的东西会忽然消散,为求得神女们的青睐,他态度坚决,不辞辛苦。越往上攀登,风越发凛冽清新,星辰日月便能看得越清,在眼前变得越大、越光亮,仿佛夜里点起的灯火。终于,一切逐渐热闹起来,喧嚣沸腾,士女欢宴之声传至耳畔,钧天之乐浑厚宽舒,如人间帝王的奏乐,却又比一切奏乐都要高超,响彻了远近天边。

他的面前出现一道天河,岸边堆积着许多发出霞光的石头般厚重凝定的云朵,大颗星辰如萤火般低低悬在天河上方。屈原停下脚步,等着有人拿象牙制成的舟楫来渡他,他等了很久都没有,河面平静宛若冰封。他在这时略微焦急起来,朝天河对岸眺望,望见巍峨不见顶端的青玉的楼台上,正站立着上古传说中的神女们,那是少女时期的宓妃、简狄、有虞氏的女儿们,停驻于帷幔屏风之间,姿态娴雅,遍身罗绮,装饰着香草鲜花,美貌得令人目眩,正似有若无地朝这边窥看。但她们的目光都很轻慢,过了一会,宴饮结束,她们就毫无留恋地退到青玉之宫幽暗的深处去了,青玉的楼台深达九重,只见色彩缤纷的衣裾在阴影里缓缓褪去,视野之内再也寻不到她们的踪迹。

“回去吧!天宫的门是不会向你敞开的!你的求婚之辞也无法到达她们那里。”一只鸩鸟扑闪着剧毒的翅膀,从旁叫嚷道。屈原完全没有回返的意思,甚至不偏头看一看它,他想了一会,便跳入天河之中,将身投在满是辉光的水波里了。

“这意味着,您要做的事在朝堂上得不到辅助,您将孤立无援。”后来,占梦的巫者对他说道。

“没有任何人会支持我么?”屈原问。包括楚王?他想了想,还是没问。

“是的。恐怕没有任何人。”对方回答。

屈原花费了自己的所有热情来证明这确实是一个精准的结果,楚国的巫师不全是骗饭吃的。而当他终于心如死灰,相信了这一点时,他已经走出楚国的宫殿,手里还拿着为楚王所写的招魂的咒词,并且发誓永远也不要再回去了。他怀抱自己写就的许多诗篇登上马车,万分痛苦,陷入迷茫之中,恍惚间,他好像看见熊槐的魂灵归来了,被神灵们迎接着升至天上,升至那九重的碧宫内,熊槐的形影一如生前,愚蠢、天真、没有德行而随心所欲,他仿佛坦率放诞的神女们,倚靠着青玉的阑干,从天河的那一边朝他下望,眼神中没有任何情感。通往天宫的路并未曾重重闭塞,屈原拼命涉过河水,浑身潮湿,气喘吁吁,举起马鞭用力地叩挞着朱红的门户,他这才意识到,原来天宫的门是从里面堵住的,至于路途上的那些他人设下的险阻,其实都是不值一提的事情。

他徘徊许久,决心放弃,于是转回到来时层云铺就的道路上去了。

熊槐的葬礼结束以后,屈原驱马离开了郢都,决定去四方远游,渴慕自古以来许多有名的方士,求仙访道,远离俗世,不教楚国的君臣知道他的踪迹,他要远远避开任何一个来自郢都的人。

当无可忍耐地怀念旧乡时,屈原幻想着真正登临天界的情形作为慰藉,他幻想着折下北斗七星作为旗杆,以云霞作为旌旗,凤鸟托起他的车子,八龙于前方作为前驱,娥皇与女英在面前奏起天乐,祝融为他驾车前往迎接宓妃。一会儿,他又幻想以玉屑为食物,以朝霞为饮料,翻过生满玉兰的山坡,到极西的流沙之地寻访昆仑与不周山,楚国的先祖、也就是他的先祖寄居其上。然后他赶赴被烈焰灼烧着的南方,那里存在着没有黑暗与死亡的永昼之国,丹丘,他将一道游览附近的羽人国,与那里的居民一同生活,他们的面貌宛如少年,身体轻盈,背上生着双翼。

然而,屈原终究勒住了马,犹豫退缩而不敢前行,他用哀叹和眼泪代替了钧天之乐,他没有去西方流沙,也没有去烈焰的仙国,甚至没有去访问较近的吴越之地,屈原离不开楚国,那副苦难的情形令他永生难忘,他幻想的仙境中充满了南方风物,那里的桂树在寒冬不会凋零。尽管他对这个国家、对楚王怀着那么深的愤怒,他依旧始终没有挣脱那种眷恋,在漫长的被流放的旅途中,他屡次陷入绝望的痛苦,又逼迫自己振奋。

他听说楚国的新王想要夺回父亲失去的土地,收整残兵与秦国一战,但最终失败得更加彻底,直到白起率领的秦兵接近了被他抛在脑后的郢都。屈原不得不痛苦地承认,即使是不死之乡、永昼之国,即使是仙人与神女聚居之地,又何以能同自幼生长的楚国相较呢?宓妃的歌乐无法弥补十多年前他听闻熊槐死去那一刹那的痛苦。这些沉重的苦痛与思念长年累月地覆压着他,使得屈原终于真的精神失常了。

在旅途的最末,他的疯狂战胜了痛苦,屈原产生了一种令人心旷神怡的幻觉,他好几天不吃不喝,已无法感知现实中的事,无法感知郢都的悲鸣与百姓的号泣。他形容憔悴、但精神抖擞地来到汨罗江边,寻求上天给予的最后启示。在辽阔的、烟波浩渺的江面上,屈原仰首看去,望见了一幅奇景:水雾合拢又分开,过去仰慕的、在诗歌中反复赞颂过的许多贤人纷纷到来,他们抛弃了自己的故国,聚集在青碧的江水上方,忠臣们的魂灵在辽阔的江面上召开欢宴。

他扬袖拂开水雾,拨开江畔的兰草,首先看见在他的诗中出现次数最多的伍子胥,带着宝剑,披头散发、怒目圆睁地坐在筵席上首,随后是忧郁的文种、申徒狄、作巫师打扮宽袍大袖的彭咸、能召唤波浪的阳侯。众人跪踞在芳草编织的席子上,一齐转过了首看着屈原,欢迎他的到来,他们从青铜的缶中舀出昆仑泉水制成的酒酿,高举羽觞吟唱祝酒之辞,筵席内摆满琼玉之食,从人们的袖边盛开着一丛丛亡国的杜鹃。屈原听见不知何处的钟鼓空灵地响着,没有人演奏而发出那样悦耳的乐声,芬芳甜美的气息弥漫在江上,生得奇形怪状的河神与海神也被召唤了来,手持武具在一旁起舞助兴,红黑色的蛟龙自天而降环绕众人,垂下脑袋,发出细细的龙鸣。

屈原快步向他们走去,心中油然升起比过去任何一刻都要强烈的仰慕之情,他觉得非常亲切,因为这些人是他在史书和传说中遇见过很多次的,他的笔下亦曾描写过。他淌着汨罗江的江水,犹若渡过天河之波,丝毫不觉寒冷和沉重,他朝那些虚幻的形影、他最后的归宿扑去。

死亡是不容于世的忠臣们最后的解脱,从古至今,一成不变,时至今日他才寻得他的归宿,他的仙国。他朝前代的贤人们伸出手去,身体更加下沉,那副被狂烈的爱情与忧愁几乎燃烧殆尽了的身躯,终于湮没于水波之中,世间就再也没有那样的爱情了。那即是对熊槐的爱情,可也是对楚国的爱情,由于不能被任何人理解,屈原将它交付给了汨罗江。

 

尾声

 

三闾大夫投江自尽的消息不久就传到了郢都,关于他到底为什么投江,一时间却是众说纷纭。有人说是他和他的姐姐那天早上拌了嘴,于是气不过,就跳江了,毕竟上了年纪的人总是那么固执。另一些人则反驳这个说法,说是因为汨罗江边的渔夫对他说了几句不尊敬的话,三闾大夫倍感受辱,无颜苟活于世,便去死了。大家主张为了楚国的颜面,把这渔夫抓起来予以惩罚,他们在朝堂上争论了几天,但最终随着秦军攻势的日益激烈而作罢了。

楚宫后来没有毁灭在疯人纵起的烈火里,而沉在白起灌入城中的洪水内,自昭王以降伫立的都城,在秦国的帮助下得以建立,数百年后又毁在秦国的手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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