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做罗特希尔德了!

“我为什么生来如此呢?”雷吉娜想,“当这些人在生活,当这些人在我身边恋爱并幸福着,我觉得他们是在杀害我。” ​​

【2018.1】蕾丝蛛网(三)

三、

 

艺术节到来的时候,江落和林露行的关系已经恢复如常了。

这一年到了末尾。十二月二十四号的早上,天气晴朗,正在化雪,江落出门上学之前,发现客厅里的挂历快撕完了。她转过身去,久违地认真看了看这幅挂历。客厅里是空的,而且很冷,除了她以外没有别人,把挂历上的纸张串在一起的银色圆环也是空的,空空如也。她忽然感到一股无法形容的空虚。这挂历是江落去年年末在一家可爱的文具店里看中的,她自己挂上去的,是一本色彩温柔的手绘挂历,江落还记得今年年初兴高采烈地把它拿回家里的样子,新的挂历上带有一股幽幽的香气,因此,每撕下一页,她总有些微妙的心疼。

她去了学校,准备把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讲给林露行听,近来,无论发生什么事,她老是忍不住要讲给林露行听,她恨不得林露行能了解自己过往十八年的全部。林露行不讨厌这样,然而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江落很快就看出她不关心自己的生活,却还是继续了下去,在林露行面前,她已有些无法克制自己。

经过上次那个小小的疏远事件之后,她们两人很快又一起出入学校的各个场所了,她们还是像之前那么亲密友好,可能比之前还要更为亲密友好。从那天开始,林露行突然对江落表现出了一种温柔的热情,她用亲密的行为挽留她,像小动物一样依赖她。江落一面感到欣喜,一面又暗暗恐惧。或许林露行察觉到了什么才故意这么做,她在引诱江落,捉弄江落,为她设下甜蜜的诱饵,她精心灌溉着江落心中黑暗的丛蔓,等待着那些尖锐的荆棘有朝一日破体而出。

待到江落一头栽入陷阱,林露行便会用无辜而慌乱的眼神看她,没有什么比这种眼神更能拷问一名对同性朋友心怀爱恋的可怜人。一旦江落向她吐露那种危险的情感,她们就再也不是朋友了,林露行不会嫌恶她,反之,还会比现在还要温柔,她将温柔地夺走江落的尊严,然后成为江落的主人,毫不客气地驱使她、毁灭她,就像她对待许许多多敢于表白的人那样。

江落深谙林露行支配他人的原理,上个月,她还在苦苦挣扎,以为自己可以从林露行的魔力中幸免于难,现在她连这样的想法也放弃了,她已经深陷其中,不断地向泥沼的底部沉去。她之所以老老实实地呆在林露行身边,把她当做唯一的、无人可比的朋友,只是因为逃避林露行比守着林露行更令她感到痛苦罢了。况且,林露行是绝不会放她走的,她对江落的兴趣远没有到消磨殆尽的地步。林露行也许对其他事情都无所谓,寻找江落这件事,她却始终不遗余力,她既然跑到江落的班上去找她,自然也可以跑去她家里,她知道江落不会生气,反而会受宠若惊,她一向理直气壮地对江落的生活进行干涉。

江落走进校园,看见操场上艺术节的舞台已经搭起来了,今天下午艺术节就要开始,学校把这作为一项传统活动,每年都会举办,各种比赛一直进行到晚上八点。舞台在操场的正中央,许多空的椅子放在旁边,那是评委的位置。清晨的操场雾蒙蒙的,青黄的草叶之间凝结着白霜,装饰舞台的彩色气球和丝带在浅灰的晨雾里若隐若现,仿佛蒙上一层软纱,失去了它们本来的颜色。

这是秋冬常见的景象,早上的校园,到处都是朦朦胧胧的,江落知道有些情侣会躲在起雾的角落,趁着晨读铃还没打响,偷偷地接吻。她偶尔幻想林露行站在缥缈冰冷的晨雾之中,站在枝叶繁茂的樟树下,闭着眼睛,献出她柔软的浅色嘴唇。这一定是在快上课时发生的事,手表的银色指针毫不留情地走动着,她的睫羽颤抖好似焦急的催促,下一刻她也许就会张开眼睛,也许不会,她单纯地沉溺于亲吻之中,除非那道令人胆战心惊的铃声响起,否则没有什么能把她和对方分开。

江落从没有幻想过那被淹没在晨雾内的另一方会是自己,因此,与她的幻想伴随的通常是酸涩的痛楚,在胸中逐渐生根蔓延,一点点地吮吸她的血液,但久而久之,她也能从中感到快乐,甚至为此陶醉不已,这是自虐的艺术。

江落的班级很热闹,充满了节日气氛,教室后面的黑板上用红色和绿色粉笔书写了‘圣诞快乐’的中文和英语,白炽灯上悬挂着五颜六色的纸拉花,墙壁上贴着金银两色相杂的塑料丝花球,闪耀着廉价而刺眼的光芒。江落到达教室时,离上课还有十分钟,早到的同学们似乎都挺高兴,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过节的打算。江落刚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放下书包,还没来得及拿出课本,杜娜莎就来了。

杜娜莎走到她的课桌跟前,目光闪烁,双手捧着一个漂亮的红色小纸盒,朝外的一面嵌着透明的塑料,纸盒顶端用白色螺纹织带系成蝴蝶结,蝴蝶结两侧垂挂着两个金色的铃铛,透过塑料,可以看见盒子里面装着一只又大又红、颜色艳丽的苹果。

杜娜莎犹豫了一下,把盒子轻轻地放在江落桌上,说了一句:“圣诞快乐,江落。”

“谢谢……”江落颇感意外,一时间不好意思伸手去拿。

不知从哪年开始,在学校里流行起攀比平安夜当天收到的苹果的数量来,把这个当成受欢迎与否的评判标准,送苹果随之变成了满含情意的行为。因此,收受杜娜莎的苹果,江落于心有愧。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她和杜娜莎并没有变得比之前更熟悉。林露行把她从杜娜莎身边召走了,尽管当初热心地为杜娜莎提供了诗集,与林露行和好之后,江落甚至想都没想到要去关心一下杜娜莎的朗读究竟准备得如何,也没有问她选了什么诗。她倒是有两次翘课陪林露行去挑选艺术节的服装。另一方面,这也有杜娜莎为人过于乖张的缘故,江落总觉得她有一种使人望而生畏的气质,不敢轻易与她搭话,不得不与她交流的时候,也不敢看她的眼睛,杜娜莎的目光又复杂又沉重,褐色的瞳眸深处,镶嵌着暗色的玻璃碎片似的感情,某些时刻,江落觉得她几乎是恨着自己的。她对别人完全不是这样,杜娜莎在班上有很多朋友,常常跟她们一起行动。她这个人让江落看不透。

“圣诞节准备去哪过呢?”杜娜莎送完苹果之后,并不急于离开。她稍稍倾斜上半身,越过课桌,向江落靠拢。一丝卷曲的头发从她耳后滑落,课桌的边缘陷入她罩在红裙子下的大腿。“明天刚好是星期天,大家都准备出去玩。”她说。

“但是明天有雪……”江落把苹果收进抽屉里,搪塞道:“天气太冷了……人又多,呆在家里不好么?”

“我也是这么想的。”杜娜莎完全没有失望的意思,仅是点了点头,回答道。她转身要走,却想起什么似的,侧过身子,认真地说:“江落,我的节目是今天下午两点,你记得要来。”

“当然会的!”江落急忙答应,她故意做出几分委屈的样子,责备杜娜莎不该认为她会忘了。

直到杜娜莎走回位置上坐下,江落才注意到,杜娜莎今天打扮得非常漂亮,她已经把上台的装扮率先穿戴了起来。杜娜莎穿着白荷叶边的黑色的小礼服,白领巾,红色的毛呢裙子,胸口戴红色玫瑰别针,花蕊部分由珍珠攒成。她的头发和往常一样梳成低双辫,不过,今天用卷发棒夹成了罗马卷样式,非常漂亮,杜娜莎的卷发弧度自然而有光泽,简直像外国人。

不知道林露行会不会也做了准备,江落打开课本,连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她满心期待着下午艺术节的狂欢,还有明天久违的放假,恨不得像个小孩子一样乱叫乱跳,让老师快点下课。林露行今天的节目排得晚些,江落要去帮忙,林露行负责出演一个话剧里的角色,那身舞台上的戏服她是绝不会穿来上课的,但没准她会先化个妆,弄个发型,没准还会在课间跑到画室外面偷偷补上被舔掉的口红。

在浮想联翩中,江落心不在焉地熬过了一整个上午,下课铃一打,她就急匆匆地冲出教室,来到画室门口。她来得太快了,美术生们还没下课,美术楼前静悄悄的。然而,在这里等待的并非她一个人,有人来得比她还早。阴森的樟树下,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正仰头看着楼上,那是她所熟悉的杜娜莎。

她今天仿佛和杜娜莎特别有缘,江落几乎要以为她是为自己而来的,吃惊之余,还是决定过去打个招呼。

“你在这里……等人?”

“是的,今晚的话剧我要去打杂,我也是话剧社的。”杜娜莎平静地看她一眼:“你来找林露行?”

“嗯……嗯。”江落笑了笑,看着地面,对这样的场面感到十分尴尬。她还不知道这两人原来是一个社团。

“你特别喜欢林露行吧。”杜娜莎忽然说。

江落被她吓得猛一抬头,这才想到杜娜莎可能没有那种意思,是她心虚,想得太多。即便如此,杜娜莎的提问也算是冒昧了,江落把这当成是对自己的责备。“那当然是喜欢才能做朋友的呀。”她吸进一口冬天的冷风,摆出掩饰的微笑:“我也喜欢杜娜莎。”

这自然是女孩子们之间漂亮的场面话,她们的喜欢太廉价了,杜娜莎听了并没有什么反应。

“我也希望……”杜娜莎扬起眼睑看她,用甜蜜的、冰凉的声音说:“我也希望你能喜欢我……”她把喜欢两字咬得很重。

杜娜莎刚说完,美术生们终于放了学,从楼上下来了。他们吵吵闹闹的,议论着老师今日的评分和作业,一齐挤到樟树下面一个贴白瓷砖的水槽里,争先恐后地拧开水龙头。美术生们手中拎着要洗的水桶和颜料盒,手上全是乱七八糟的颜色。今天上的是水彩课,有人的围裙还没摘。他们挤作一团清洗画具时,散碎的阳光便在白色的水槽中、盛满水的水桶里、在颜料盒上闪耀,一片明晃晃。林露行最后下来,慢悠悠的,没化妆,没打扮,可还是好看。她手里也拎着水桶,她应该第一眼就看见了江落,却没有上去跟她打招呼,而是先把水桶里的脏水倒了,再走到洗手池跟前,有人给她让出了一个位置。

“等会去哪吃饭?”江落走上前去,问道。

“不知道呢。”林露行说:“我什么也不想吃。”

“不过还是会吃的吧?”

“是啊,不吃也不行。”林露行出着神,惆怅地回答,她的眼睛忽然朝一边怪异地一瞥。“随便吃点什么应付好了,我想吃……苹果。”

“苹果?”江落一头雾水,她首先想起的是那些给女同学送苹果的男孩子,大约林露行收到了不少,她是故意这么说,为了告诉江落她有多受欢迎吧。

“今天苹果可不好买,到处都卖完了。”江落竭力保持着正常语气,欢笑道:“不过你嘛,林露行嘛,你大概想要多少苹果就有多少吧?恐怕你一个人都吃不完,我可以帮你吃点,别客气。”

林露行不说话,卷起袖子,把满是颜料的双手放在冰冷的水流底下冲洗着,使劲摩擦染上灰色和橙色的皮肤。美术生们似乎没有一个害怕这冬天的冷水,江落特别敬佩他们这点,又有些替林露行难过,她那双娇嫩纤细的手在揉搓中泛起了绯红,手背上浮现着几块青紫,如果冬天还不过去,如果这种日子还不结束,江落想,这双她常常牵着的手就会冻肿。

“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有这种乱七八糟的想法。他们送了我苹果,我没要,我不想要。”林露行洗干净了手,向前伸直胳膊,甩掉手上的水珠。水珠在中午的太阳底下、在她指尖闪闪发光。“我想吃你的苹果,江落。”她柔声说。

江落一愣,脸上不争气地略略发烫,她讪笑着朝一边转过脸,希望不要被看出来。趁此机会,林露行长舒一口气,用刚洗完的、冰块一样的双手包住她的手,手指探进她的袖子里,把她当做暖手的水袋,贪婪而毫无愧疚地掠夺着温度。

“我还以为你会送我呢。”林露行淡淡地说:“你没准备吗?”

平心而论,江落不是没有想过给林露行送苹果,昨天晚上她在回家路上看见卖苹果的人,心里还浮现过这样的念头,可是她立刻就把自己否定了。江落几乎不敢做任何对林露行表示好意的事,她没法像杜娜莎一样大大方方的送出礼物,她的内心充塞着可怕的杂念,充塞着嫉妒、渴望、畏惧、自我怀疑和自我否定,她已经疑神疑鬼到了生怕一个苹果也会暴露内心想法的地步。这种强烈的、复杂而扭曲的情感就快要战胜她的理性,她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拼命压制它,不敢放松片刻,江落越是濒临崩溃,就越对林露行寸土不让。

面对林露行的询问,她曾灵光一闪,想起了杜娜莎送给她的、那只放在抽屉里的苹果,她大可以说句谎话,取得林露行的欢心,但这么做太混蛋了,她对不起杜娜莎的好意,光是这个想法就足以让江落羞愧得无地自容。

正当她不知所措的时候,从一旁传来了杜娜莎微弱的声音。杜娜莎细声细气地说:“林露行,今天我两点要朗诵,我三点钟去你们那里帮忙准备可以吗?”

江落这才意识到杜娜莎一直没走,她要找的人也是林露行。林露行捧着江落的手,没精打采地看了她一眼,微微点头。

“一定要好好表现,杜娜莎。”林露行说:“我记得你今天下午有朗诵,我到时候去给你加油。”

“谢谢……”杜娜莎局促地回答。她看起来还有问题要问,江落也觉得她和林露行之间肯定有不少东西要商量,毕竟话剧的准备工作是很繁杂的。

但是,紧接着,发生了一件完全出乎江落意料的、惊险的事故,可以说是咄咄怪事。往后江落每当回想起这一幕都心有余悸。林露行突然松开她的手,朝杜娜莎走了过去。江落看见她一步步靠近杜娜莎,最终笔直地站在她跟前,弯下腰,把脸凑近杜娜莎的脸,近到了快要贴在一起的地步。杜娜莎被这突如其来的逼视吓得呆住了,怔怔地望着林露行,试图从她脸上找出这么做的原因,林露行面无表情,仔细端详着那张惊慌失措的脸。她比杜娜莎高十几厘米,身材也更加丰满结实,杜娜莎和她一比,显得像个没长开的小孩子。当林露行靠近杜娜莎,后者那种使人恐惧的阴沉气势忽地一扫而空,杜娜莎把交叠的双手在心口,脸色惨白,不知如何是好。她瞪大眼睛,想要通过与林露行的对视挽回几分颜面,却毫无底气可言,仿佛那种故意打扮得很成熟、装模作样的初中生,强行要和大学生相比一样。

“你真可爱,我一直觉得你特别可爱。”片刻,林露行无比温柔地说,伸出两只手,揪住杜娜莎柔软的脸蛋,往两边使劲拉扯了两三下,这通常是长辈对可爱的小孩所做的举动。“你为什么不怎么笑呢?”林露行遗憾道:“你现在就很可爱,我一直觉得,你像个小妹妹。”

杜娜莎猛地捂住脸庞,从她脸上流露出的嫌恶以及错愕的神情来看,她显然觉得被侮辱了,她用牙齿轻轻咬住了下嘴唇。林露行视若罔顾,犹嫌不足,在她肩上拍了拍,说道:“没事的,不要紧张,你能发挥好。”

杜娜莎把这份好意视作乘胜追击,一把打开了林露行的手。林露行的手停在半空,杜娜莎紧紧地皱着眉头,两人间的气氛变得剑拔弩张,江落刚上前一步,想打个圆场,杜娜莎霍地把脚一跺,不加掩饰地、恨恨地看了林露行一眼,转过身快步离开了。

“和我一起上楼吧。”林露行回到江落身边,若无其事地说道:“我还有东西在画室里,要收拾。”

“你这是怎么了?干嘛惹她?”江落不禁为杜娜莎感到不平:“你不知道她的性格吗?她不是很喜欢别人跟她开玩笑,而且你跟她也没那么熟。”

“……是这样吗?”林露行沉思地听完,用微弱的声音说:“你和她很熟,了解她的性格。我和她不熟,所以不知道。我看她长得挺可爱的,今天又打扮得很可爱,所以没忍住。”

“江落。”她们一前一后地走上通往画室的楼梯,林露行停下来,惶恐地叫住了她:“如果我……我真惹得杜娜莎不高兴了,麻烦你替我道个歉,我不好意思亲口说,你告诉她是替我去的。”

“……你自己去吧。”江落又觉得她害怕的腔调很可爱,不禁嗤了一声,语气柔和下来:“杜娜莎还是道具组打杂的,你得跟她……至少友好相处吧?弄得她不高兴,话剧还怎么演。”

林露行沉默了一阵,江落以为她不会再说话了。等两人都走上楼梯之后,林露行双手拎住裙子,在江落面前轻快地转了个圈,轻飘飘地说:“我演的本来就是一个被人陷害的角色。”

林露行把化妆包放在画室中了,她要收拾的就是这个。化妆包挂在画板旁边,里面装着她从家里带来、在平常日子不被允许使用的化妆品。江落这才弄懂她的意思,林露行打算在画室里化妆。画室虽然逼仄,江落多来了几次,却也喜欢上了这个地方,这是个凌乱但很有生气的地方。室内空调开得暖和,满地都是颜料渍,画架胡乱堆放着,墙上挂着美术名作的复印件和高分作业。用来作为水彩静物参照物的几个水果,放在最前面的椅子上,在一个落满灰尘的白瓷盘上面,可以看出摆放太久,已经腐烂了。苹果的背面深深凹陷下去,发黄发黑,香蕉的一侧满是尸斑似的斑点,凹凸不平,呈现出令人作呕的褐色,瓷盘底部盛着一汪沤烂的汁水。许多小虫围绕着腐烂的水果飞舞,如果靠近,可以闻见一股使人不快的气息。为了掩饰这腐烂,在面向学生的一边,涂抹了许多红的、黄的、鲜艳的颜料,鲜艳得过于虚假,反而衬得腐烂之处越发肮脏可怕。

“我特地把化妆品带出来的,不想去寝室化妆,室友都在。”林露行对江落说道。

她推开画板,清出一块空地,然后取出一面黑色的镜子,让江落坐在对面,给她端着,她面对镜子慢慢地化起妆来。江落把脸藏在镜子后面,林露行专心致志地往脸上抹东西,从她的角度看来,宛若林露行是专注地看着自己,对着自己化妆。

林露行化妆花了四十多分钟,那一道道严密的程序看得江落眼花缭乱,她拿着镜子的手也酸了。等到林露行的妆容大功告成,有些吃完饭的同学已经回了画室,每个人都要把林露行看上两眼,夸赞她的漂亮。林露行今天兴致很高昂,她并不是个健谈的人,却和同学们聊了好一阵子的天。她仿佛众人的首领,带着全套妆容坐在椅子上,穿着褐色尖头皮靴的两脚,脚尖并拢立起,在地面上轻微地旋转。她即使胡乱说些不对题的话,答非所问,上句不接下句,大家也都接受了。

时间到了一点半钟,林露行仿佛不记得下午两点要去听杜娜莎朗诵的的约定。期间,还有个女孩子带了一杯布丁奶茶到画室来,包装很新奇,没有见过,应该不是在学校附近的奶茶店买的。林露行感兴趣地凑过去,那女孩子问她要不要品尝,得到点头之后,惊喜地抽了吸管递给她。林露行接过杯子,把面上的一层塑料纸撕开一点,就着杯沿一小口一小口喝了起来。

江落在旁边望着,倏忽心头一动,垂下脑袋,对着膝上的镜子发呆,她的倒影有点儿脸红。

好在她们终究没有错过杜娜莎的朗诵。江落拉着林露行来到操场时,杜娜莎刚好登上深红的舞台,站在话筒面前,两手按在裙子上,向观众深深鞠躬。杜娜莎也化了妆,戴着两只水钻蝴蝶发夹,林露行有一点没说错:她看起来很小,很可爱,大概正因如此,才总是用庄重的服装和阴沉的神色来制造气势。台上的杜娜莎是很有气势的,她的声音非常宏亮,充满激情,和往日大有不同,只要认真聆听,便可以感受到那种洋溢澎湃的情感。她诵读诗篇有几分引吭高歌的古风,深沉时犹如一遍遍冲刷巨岩的海水,低吟哀啸,转瞬化为漂浮的泡沫和水汽,于呜咽内落入虚无,回环往复,永不停歇;高昂时又像猛烈的狂风,在碧空中吹卷,从世界这一头吹到那一头,发出可怖的声响,奋力地掠夺着人世的一切,把它们撕碎,带往遥远的、无尽的天上。

杜娜莎对朗诵异常投入,一只手捧着诗册,另一只手朝前方略略伸出,仿佛摸索着、追索着那种用世间一切言语皆难以形容的感情……于原作者萨福而言,并非只对一个人的感情。

江落对于她的朗诵不是全然认可,萨福的诗多数是清新、优美、愉快的,适合用温柔的语气娓娓道来,而杜娜莎为了加强听觉效果,营造具有感染力的现场氛围,故意生造出许多抑扬顿挫,炫耀自己在这方面的才华,未免让人感到牵强做作。江落听完她的朗诵,反而觉得适合她读的是《伊利昂纪》之类的史诗。

“读得真好。”林露行评价道:“但为什么要选萨福呢,总觉得有点奇怪。”

她们从观众席中间溜出来,到舞台后方搭起的塑料棚子里去找杜娜莎,林露行说要亲自向杜娜莎道歉,顺便和她谈谈道具组需要她帮忙的杂务。江落攥着她的手穿过人群,心跳得很快,她口齿不清地问:“究竟哪里奇怪?”

林露行没有回答,她向众人中张望,反问:“你觉得哪里奇怪?”

这个问题没有探讨出结果。她们很快找到了杜娜莎,林露行和她一见面,就道了歉,说自己有时候举止奇怪,不知轻重,请她原谅,她说得十分真诚,全然没有平常那种冷淡倦怠的样子。杜娜莎早就消了气,她的朗诵极其成功,心情很好,完全没有怨言地宽恕了对方,还和林露行约定三点钟在话剧社见面,林露行要先去拿服装,之后杜娜莎会过去看她们最后一场排练,帮他们搬运道具。江落本想和林露行一起去取她的演出服,林露行却拒绝了,她告诉江落,她要和话剧社的成员们一起行动,江落从来没见过他们,跟着不大方便,容易尴尬。江落本来想提出异议,她觉得自己是和任何陌生人都能相处得来的,林露行没等她说话,便用冰凉的指尖按住了她的嘴唇,说:“乖乖等着我就好了。”

一旁的杜娜莎急忙接话道:“和我一起在这里待到三点钟,然后一起过去吧。”

于是就这么决定了江落的去向。容不得江落拒绝,她只有坐在劣质塑料圆椅上,和杜娜莎在吵闹且没有空调的后台棚子里渡过半个小时,忍受背后的人来人往。她觉得这比和一群陌生人上街还要尴尬得多。何况她身旁坐着的是杜娜莎,杜娜莎的眼光频频从她身上扫过,江落即使想说点什么话缓解气氛,也不敢开口。如果这时拿出手机来玩,又很不礼貌,重复了上次的错误。

“我没想到,大家都知道萨福,你也是,林露行也是……”出人意料地,杜娜莎先向她搭话了。

“我也……我也觉得很奇特,很有缘分……”江落支吾着说:“我以为,林露行不会感兴趣的……”

杜娜莎沉静地注视了片刻她的侧脸,忽而说:“你在想林露行吗?”

她的目光是审视的,仿佛一个冷酷的、掌握了种种证据的丈夫,在妻子出轨第五年的某天早上,醒来之后,注视着她的脸,突地吐出这样一句话。江落对此感到些许不适,她早已发觉,林露行和杜娜莎之间存在着微妙的、纠结缭乱的敌意,通常围绕着某件小事爆发出来,像一星火花,很快又消失了。尤其是当江落知道这两人其实早就认识,还是一个社团的时候,她更加确信了。林露行和杜娜莎的关系不像是普通社员之间的关系,江落怀疑她们在话剧社里有某些竞争,用竞争来形容她们的关系是非常合适的,她们像是一对心照不宣的对手,在这样那样的小事上纠缠不休,一举一动暗藏着竞争的危机。

至于她们在对江落的友情上的纷争,江落还以为只是更加激烈的那一种竞争的附属品。她看得出来,杜娜莎非常喜欢自己,而且这是一种非常固执、无从探寻的好感,与她和林露行之间的矛盾如出一辙,江落对此很是困惑,只有通过一味的逃避她的好感来保持内心的宁静。

“你干嘛老说这种不着调的话。”她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对杜娜莎挥了一下手。

“话剧社有很多好看的男孩子,你在担心吗?”杜娜莎追问。

原本江落完全不担心这个问题,甚至压根没有往这方面想,可杜娜莎这么说了,就像是提醒了她。她想到林露行丢下自己,和男孩子们一起上街去取衣裳,给他们看自己的漂亮礼服,接受他们的赞美,心情的确说不上愉快,她品尝到自己的心,就像刚结的青色梅子一样酸涩。

“我上一次在你家里,就看出来了。”杜娜莎小声说:“你很怕……别人把林露行从你这里夺走。”

“你是不是有点……太以林露行为中心了?”见江落没有回答,她试探地问:“所以我看你,有时候总为了一点小事不高兴,我希望你能更高兴一点。”

这么说几乎等同于挑拨她和林露行的关系。江落苦涩地一笑,用力摇了摇脑袋,想赶快从胡思乱想中摆脱。她没有办法责怪杜娜莎,杜娜莎说的每句话都是对的,而在杜娜莎说出口之前,她就洞察了自己内心的想法。江落并不擅长自欺欺人,她一直以来的全部渴望就是独占林露行,她看守林露行犹如丑恶的龙看守珠宝,她绝不能容忍任何人比她还要亲近林露行,比她更受到林露行的青睐。尽管她知道这样的人是一定有的,也许还不少。但倘若因此就叫她放弃对林露行的执念,她却连死也做不到,有时候,她情愿怀抱巨大的痛苦,在林露行身边死去,什么都不为,就这样徒劳地死,徒劳的死是最高尚的死。她的心里沸腾着执着的、强烈的情感,年少的热情不断战胜她的理智,她很快便被折磨得无法正常思考。

“杜娜莎。”江落恳求地瞧着对方,嘴唇动了动,问出了那个她唯一关心的问题。这一个月来,她为此陷入疯狂的猜忌和怀疑当中,宛若惊弓之鸟,杜娜莎说的任何话她都不在意,她想得到答案的只有这个问题。

“杜娜莎,你是不是知道她的很多事?她有很多事不愿让我发现,但其他人却可能知道。你能不能告诉我,她到底有没有男朋友?”

她这么问了,相当于完全坦诚了。她几个小时以前还拼命掩藏的内心,被她以一种自暴自弃的态度和盘托出,江落也没想到会发展到这一步。一方面,向杜娜莎坦诚似乎毫无问题,刚好说明了在她心中,对林露行和对杜娜莎怀抱的不是一样的感情,另一方面,江落今天的情绪波动很大,比往日更加奇怪,她一整天都非常不安,大概从看见那个空的挂历开始,她的心理就失常了。她想起去年把挂历挂上去的时候,家里也是空无一人,江落的家永远是空的。能陪伴她的只有林露行,她只需要林露行的陪伴,那些泛泛之交无法安慰她的情绪。倘若林露行真的被别人夺走了——江落知道她一定会,她很绝情——那么江落就成了一个一无所有的孩子,在遇见林露行以前她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她未曾尝过这样亲密的、彼此都是唯一的滋味。江落习惯了取悦他人,拼命扮演小丑的角色,她害怕被林露行丢下。她害怕一切空无的东西,她害怕孤零零一人面对那么多个房间,每个房间里不知道会有什么。

“对不起。”杜娜莎歪着脑袋看了她一会,把窄窄的手掌放在她肩头:“我也不清楚。”

“杜娜莎。”江落顺势一把握住杜娜莎纤细的手腕,把她的两手都握在手里,发颤地说道:“林露行会不会理解我?她如果知道我是怎么想的,会不会讨厌我,然后再也不理我了?要是我主动把我的想法告诉她,结果失败了,那我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还有可能被传的到处都是。让大家都讨厌我。”杜娜莎突出的骨头硌得她掌心生疼,江落绝望地问:“你会不会讨厌我呢?”

她抛弃了自己的全部理智,舌头打结,连话也说不清楚。杜娜莎对她展颜一笑,模样温柔。“不会的。”她说:“只要你不背叛我,我是不会讨厌你的。”

背叛这个词用得很怪,但江落没有多想。“不……”她绝望地把身体向后仰:“我只是说说,我做不出来的。”她苦笑着摇了摇头,咬紧牙齿,自我催眠道:“我绝不会做……这种事情!”

她听见杜娜莎轻轻叹了一口气,杜娜莎把手从她手里抽出来,摸了摸她的头发。

三点钟,她们到达了话剧社活动室,经过一通发泄,江落的心情已经平复,甚至有点后悔不该对杜娜莎说那些话,她为方才的真情流露害臊,半个小时以前的她自己简直像是另一个人。不过,由于吐露了秘密,她和杜娜莎的关系也微妙地拉近了几分,她不再像过去那样觉得杜娜莎可怕,杜娜莎抚摸了她的头顶,让她觉得杜娜莎偶尔也是出乎意料地可亲的。

江落一进活动室,首先去找林露行,杜娜莎把西服脱下,搭在臂弯里,露出里面黑色的毛衣,然后拿起台本,出神地看了起来。因为要穿上表演的衣服排练,活动室里暖气开得很足,每个人都觉得燥热,过了一会,江落也脱下了大衣,随意地搭在椅背。戏服被一件件从大袋子里整理出来,活动室角落用窗帘和挂钩搭建起了一个小小的换衣间,参加演出的人依次去里面换上衣服,所有人都嬉笑着,调侃地背诵台词,在大镜子里欣赏自己的模样。轮到林露行了,她拉了江落一把。

“过来帮我换衣服。”林露行说:“这个衣服是后面有拉链的,特别小,我一个人穿不上。”

江落稀里糊涂被她拉进换衣间,哗啦一声,面前暗了下来,狭隘的空间从左至右地笼罩了她们,林露行把帘子拉上了。所有人瞬间被隔绝在外,那些悲壮严肃的台词也模糊如同背景音。整个希腊都远去了,这个小小的地方此刻只属于她们俩。林露行在椅子上坐下,一件一件地解开扣子,脱掉衣服,大方磊落。江落先是盯着她看,后来掉开了眼睛。林露行身上很白,她的身体如石膏像一样匀称,又犹如玉石般流溢着近乎透明的光泽。她站起身,一件件衣服仿佛蝉蜕,从她光滑苍白的皮肤上滑过,一层层落在地上,颜色缤纷的伪饰当中,显出她高耸的胸脯和修长的腿。林露行穿着黑色胸衣,外罩一层黑色蕾丝,她轻巧地跨出衣服堆,拿过那件上台表演用的白色裙子套在身上。随后她重新坐下,撩了一把头发,示意江落给她拉礼服裙子的拉链。

这是能让男性发狂的身体,江落默默地看着她脊骨突出的后背,心想。她要引诱男性,没有不得手的,而且她一定会引诱,林露行无时不刻在引诱他人。当江落把拉链向上拉,在胸部卡住,她才知道究竟是哪里小了。林露行吸着气,挥动手臂让她使劲儿,这点燃了江落的嫉妒心,她弄不清自己到底嫉妒林露行这可怕的诱惑力,还是嫉妒有权被她诱惑的男性。她摁着林露行肩膀的手故意用力,野蛮把她的身体向前按,因为没有控制好力度,竟让指甲把胸衣外面罩的那层蕾丝抓破了一点,一个小孔留在黑色的蔷薇织纹中间,江落慌乱地把它抚平。

“这次艺术节之后。”林露行感到肩膀上她的抚摸,开口说:“再过三天就是美术生联考。”

联考的日子江落早就知道,有点奇怪她为何忽然提起,只是嗯了一声。

“然后就是校考,再就是放假。”林露行又说:“我报了分数比较高的学校,要去外地考试,所以我们以后几个月都很难相见……”

“嗯……”江落的声音变得迟疑了。她不是没有想过分别的日子,也知道那个时刻正逐渐接近,高三的时光不是永恒的,虽然和林露行待在一块,她时常有日子会这样永远进行下去的错觉。她终有一天会失去林露行,失去整个的青春年华。江落不敢想象未来,她连现在的日子都过得战战兢兢,更遑论未来,她憎恨没有林露行的未来。

“校考最迟的一场在三月份,剩下三个月,我说不定会休学。”林露行语气平静:“像去年那样,家里请老师来教我。我的文化课成绩不太好。”她扭过头,依恋地看了江落一眼:“可能到高三毕业,我和你都不会有这段时间这样在一起的机会了。”

“突然说这个……做什么呢?”江落深深地把脑袋埋下去,机械地拉扯着那条拉链,迫切地希望能赶紧把它拉上去,她满手是汗,拉链从她手里滑脱了。

“江落。”林露行微微启唇,凝视着她:“……你其实很难过吧。没有话要对我说吗?”

她又露出了那样的表情,好像陷入醉酒,又仿佛处于疯狂之中,她的模样自有一种优柔的神圣,不像活在人世,令江落痴迷。一丝冬日下午的阳光从帘子侧边钻了进来,在林露行雪白的衣裙上印出一条光痕,江落沉思良久,用手隔断了那道光线。她祈求似的捉住林露行裙子的一角,她在这一刻有了绝不该有的想法,她的思维被狂热彻底蒙蔽了,她想起林露行种种可疑的举动,林露行对她和对别人到底是不同的,林露行或许也不愿意离开她,这是她对她的暗示。方才对杜娜莎咬牙切齿发下的誓言,半个小时后就被江落满不在乎地抛弃、违背了,在林露行面前,决心和誓言显得如此廉价,一切都如此廉价。江落疯狂地立起身来,给自己立了一个赌注。

她虔敬地望着林露行,颤声问:“你今天晚上有空吗?”

林露行一怔,讶然道:“为什么不现在说,非要等到今天晚上再说?”她的眼睛略略弯起,目光锐利:“如果我今天晚上恰好没空,如果别人有约在先呢?”

“……是吗?”握住她裙子的手放松了。江落一时无法接受这份判决:“你真的有约了吗?”

“说不定有。”林露行饶有兴味地观察着她,回答:“所以你就不说了?”

她的眼神是捕食者的目光,是神检视祭品的眼神,江落在这眼神里骤然清醒过来,回忆起了林露行的禀性。她浑身发冷,犹若被大雨浇透,她的腿脚轻微抽搐了两下,林露行早就知道她的想法,她什么都知道,江落忽然确定,林露行从头到尾都是在戏弄她。对她的戏弄和对旁人的戏弄没有区别,林露行对江落不存在任何特殊的感情,她不感兴趣江落要说什么,她只是想在圣诞节当天开个玩笑,恶作剧一下,以便欣赏江落痴傻的表情,她最喜欢这样虐待别人,林露行根本不清楚自己会给他人带来怎样的痛苦,她对她的冷酷毫不自知。

“原来如此。”江落低下头,闷闷地回答:“那么……祝你玩得开心。我其实……”她差点窒息,怪异地狂笑了起来:“我其实没有什么话要说……如果说有的话,就是——圣诞快乐!”

江落对这个玩笑十分满意,她的笑是真心的,这会儿,她觉得自己是滑稽的天才,滑稽的天才往往能在悲剧中演出喜剧。尽管破绽百出,她还是反将了林露行一军。

江落以为林露行会跟她一起大笑,惊动在场的所有人,然而林露行并不喜欢,她的神情变得凝重了,有几秒钟,甚至显得气鼓鼓的,那低垂的眼睑和紧闭的嘴唇,流露着十足的厌恶。

“你等着我……”林露行用极其幽弱的、愤恨的声音说。她还没有说完就被打断了,从帘子外面,很近的地方,传来了杜娜莎的声音。“江落,可以把手机借我用一下吗?”杜娜莎大声说:“我的手机不知道放哪儿去了,我给我自己打个电话。”

这声音成为了江落的救命稻草。江落急忙应声道:“在我大衣里,我大衣在那个椅子上,没有密码。”杜娜莎窸窸窣窣地找了一会,大概找到了,嗯了一声,又靠近了帘子,小声说:“你们快点吧,还有人等着呢,没多少时间了。”

江落这才意识到她们确实耽搁了太久,被杜娜莎提醒使她更加尴尬,急急忙忙地返回去给林露行拉拉链。江落急于脱身的愿望得到了满足,这一次没花多少功夫,她就替林露行把裙子穿好了。林露行一言不发,站起身来,掀开帘子,走了出去,看也没看回头江落一眼,就像世界上根本没有这个人,江落终于得到了她的鄙夷。这一天直到晚上,林露行都没再看江落一眼。江落把满地的衣服捡起来,抱在怀里,目送林露行走到明亮的场地中央。排练开始了,演的是改编过的《美狄亚》,需要在舞台上再现伊阿宋的新娘被毒死的一幕,林露行饰演的就是那么一个角色。她昂然而立,洁白的衣裙在中央空调吹送的暖风里飘动摇摆,那傲然而娇媚的、目空一切的姿态,超越了她饰演的那位高贵的女郎。

值得一提的是,直到这一刻,江落其实还没有完全死心,直到整个艺术节结束,她依旧心存侥幸,她把林露行给她留下的那半句话当做救命稻草,度过了这灾难性的一天。

林露行参演的话剧,无论是彩排还是正式演出都非常成功,她在舞台上更加光彩照人,这是江落亲眼目睹的,不过,一切仅此而已。演出结束了,林露行没有联络她。江落无法参透她的内心,她不知道该怎么理解林露行的那句“你等着我”,可她还是选择等着。艺术节落幕之后,江落随着散场的人流失魂落魄地走在路上,既不想回家,也不敢继续留在学校,怕被林露行看了笑话。她逃到一个僻静无人的地方,茫然地蹲在路边上,她知道自己在等林露行,也明白这么等是等不来的,除此之外的挽回的主意,由于她沮丧至极,一个也没有想出。

她听见口袋内的手机突然响起了来电铃声,还以为自己得到了救赎。铃声响起的一刹那,江落的心口回光返照一般感到一阵强烈的战栗,她掏出手机,险些把手机掉在地上,还没来得及看清楚来电提示就按下了接听。

“喂……是杜小姐吗?请问您最近有没有购买理财产品的需要……”

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推销电话。江落摁下挂断键,一个自嘲的表情牵动了嘴角,真糟糕,糟糕透了,连我的姓氏都没弄对……她想。以为她姓杜,这很奇怪。她没有进行更深刻的思考,她什么都不能思考了,她蹲累了,感到头晕,坐在马路牙子上,盯着路灯在她身旁投下的长长的影子,胃里翻江倒海,过了四十多分钟,又过了半个小时,江落浑身上下都是冰冷的了,她牙齿打颤,和被晚风吹拂的叶子一起发着抖,江落认为她已经被全世界遗弃了。

她又接到一通电话,这回是杜娜莎给她打来的。

杜娜莎,又是杜娜莎,她的名字宛如魔咒,仿佛江落的生命里注定要充满了杜娜莎,江落被弄得很是厌烦。为什么是杜娜莎呢?为什么不能是林露行?林露行为何不能像杜娜莎一样关心她?她发狂地想道,梦游似的盯着发亮的手机屏幕,刺耳的铃声顽固地响着,江落选择了接听。

“江落,你是不是还没回家?”电话一接通,她便听见杜娜莎声音尖锐地说。

“不用担心……”江落慢慢地回答:“我没事。反正我家也没有人,没人会管我的……”

“你在哪?”杜娜莎不让她再说下去,大叫道,江落听见她在电话那头奔跑的动静,杜娜莎的语气又强硬又固执,弄得她很恼火,她的心头骤然涌起一股怒气,她不需要杜娜莎,不需要这个愿意赶到她身边的杜娜莎!江落想大发脾气,挂掉电话,此前她还从来没有跟任何人发脾气,连想也没想过,她从小接受着以驯服为唯一要求的教育,已经被驯化成完全不会发脾气的孩子。

好在她的教养让她实在做不到真的冲杜娜莎发火,江落有气无力地劝告道:“不要冲动,你是住校生,不能夜不归宿,马上门禁时间就要到了,如果被发现,可是要通报批评的……”

“这时候还在为别人着想!”杜娜莎猝然喊道,语气比白天朗诵时还要强烈:“等等我,我要去找你。我不会被开除的。反正如果我被通报批评了,也没人管我。”

她说完就把电话挂了,江落迟疑再三,给她发了自己的定位。二十分钟后,杜娜莎赶来,发现了已是强弩之末的江落,坐在路边干呕。最后拯救她的是杜娜莎,江落虽然觉得很可耻,仍然接受了来自杜娜莎的救赎,她跟着杜娜莎走了,随便杜娜莎把她带去哪里。这一夜的故事到此为止,她没收到林露行的任何消息。

宿舍已经关门了,家也回不了,她们无处可去,只得在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快餐店里过夜。转钟时分,江落疲倦至极,趴在角落里的小桌上,杜娜莎为了安慰她,拿出白天读过的萨福来,轻轻地读给她听。杜娜莎的包里只有这一本书,这一系列的巧合使人感到恐怖,仿佛刻意而为的阴谋。杜娜莎只为江落一个人而读,故而毫不做作,深情款款。江落听着杜娜莎温柔平和的声音入睡。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江落昏昏沉沉,即将入梦之际,杜娜莎读起了祝婚的篇章。

“迷人的新娘,她的眼温柔如蜜……”

江落在失去意识前最后记得的是这两句,她心里浮现出林露行的形象。林露行的幻影在诗句的间隙徘徊游荡。江落还想听下去,却实在打不起精神,她抖了抖,身体轻微地抽搐两下,这是入梦的前兆。

“她会和男人结婚的!她会和男人结婚的!”她心里重复着这一个念头,沉沉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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