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做罗特希尔德了!

“我为什么生来如此呢?”雷吉娜想,“当这些人在生活,当这些人在我身边恋爱并幸福着,我觉得他们是在杀害我。” ​​

写给战友的伞修生日贺


叶修最近常常看见苏沐秋。

起初他惊异得说不出话来,这是苏沐秋的身影自十年以前那场葬礼之后,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出现在他面前。他还记得在那场葬礼上,他穿着一套皱巴巴的借来的黑西服,而苏沐橙穿了一身染成淡墨色的亚麻布连衣裙,那少女的样子非常好看。那个时候正是黎明,晨光熹微,他们去得很早,明净而宽广的殡仪馆中杳无人声。苏沐秋躺在殡仪馆装饰白色花朵的灵床上,在被推去火化之前,按照程式他们得同他告别,工作人员揭开盖在他身上的一整块儿白丝绒,露出少年苍白的脸来。

在叶修身边的苏沐橙哭得快要昏过去,以至于怀里哥哥的灵像也忘了抱紧,这灵像上的苏沐秋正永恒地微笑着,眉清目秀,神色温和,同还活着的苏沐橙十分相似。那时节天气有点闷热,买过来摆在灵前的供果很快就腐烂了,散发出一种让人不舒服的潮气。

叶修借来的西服不太合身,有点厚,他时不时拉扯自己的领带,总觉得喘不过气来。坐在殡仪馆大厅里等候时,许多人都替他们悲痛,因为大家怀里抱着的灵像很少有年轻人的,尤其是这样一个漂亮的小伙子。而在举行简陋告别的,闪烁着冰冷灯光的长廊里,叶修觉得自己已经没什么力气扶着哭得站不起来的苏沐橙了,可是他还得故作镇静地扶着她,不然她就要垮了,他低声安慰她,这安慰断断续续,最后变成了长叹,声音也越发低沉和沙哑,他说不下去了。少女把脸埋在他肩上。

那个时候,叶修满怀着对命运与上苍的无比痛恨,勉力压抑着自己的悲愤,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白丝绒布下苏沐秋的面容,尽管那僵硬的神情让他感到不胜悲苦,那再也不会睁开的双眼与再也不会现出微笑的嘴角让他快要发狂,纵使如此他也不肯丝毫移开目光。苏沐秋躺在灵床上,是的,他就躺在灵床上,从白丝绒里露出了他的脸,和灵像上的,和他生前的模样没什么差别,本来就是嘛,三天以前他还坐在网吧里,坐在自己身边,两个人为了即将到来的荣耀职业联赛而加紧训练,苏沐秋建议pvp放松一下,于是在一天内他胜了叶修三次,第四次和第五次则被叶修反超。得给你点厉害尝尝啊!叶修笑着点起一根烟,也递给他一根,苏沐橙给他们泡了两杯绿茶,温的,加了蜂蜜。

而接着,三天之后,马上苏沐秋就要被推走,没有什么能够阻拦他被带到长廊的尽头,苏沐橙已经没有剩下的理智来观看他是如何被送进火化炉的。

叶修还记得葬礼的末尾,他与苏沐橙两人独自站在寒酸的一块小墓碑前,然而仅是这样就差不多花光了他们的积蓄,他们甚至还找同样打游戏的准备参加联赛的朋友借了一些钱。彼时暮色四浮,血一样的夕阳湮没了一切,送葬人点起细香纸钱,念叨着此生缘薄,入土为安,苍穹之中的云霞黯淡下来,天宇已有星子浮现,四野寂静,他叼着烟,拉着苏沐橙的手,摘下胸前佩戴的白花,两个人慢慢地往回走。苏沐橙的手小小的,捏在掌心凉凉的,还微微地颤着,她在无声地啜泣呢。叶修稍稍闭上眼,他平生唯一一次觉得烟的气味有点儿呛人,让他想起睡在泥土之下的苏沐秋,他的眼圈给呛的发红,鼻子发酸,那时候他还是个十八岁的少年。苏沐秋也是。

说好一起闯荡联盟同甘共苦,可是命运却早早地把你带走了。

然后叶修看见了苏沐秋,这中间的过程足有十年之久,离苏沐秋的葬礼已经过了十年。他和苏沐橙用苏沐秋留下的角色与武器捧回了荣耀职业联盟的决赛奖杯,全联盟都赞叹苏沐秋天才一般的发明,这便是他为自己,也是为所苏沐秋延续的荣耀。十年之后第一次看见苏沐秋,是在刚刚夺冠的那个夜晚,陈果看着他们走上领奖台,叶修走下来的时候面带倦容,他努力掩饰,最终被她发现,陈果看着奖杯,一会哭一会笑的,像个孩子。

“哎。怎么激动成这样。”他露出有点疲惫的笑容,看了看她:“以前不是嘉世粉吗,又不是第一次看着我得冠军了。”

身后的队友们炸开了锅,陈果抹着眼泪给了他一拳,他笑着躲开,去找只是分开了一会儿就被汹涌而至的记者们挤散的苏沐橙。苏沐橙倚着墙壁,对蜂拥到她面前的一个个话筒和摄像机露出开朗迷人的笑容。就是在这个时候,在他把手插在队服的荷包里,用两三句叫人无可奈何的没油盐的话接连打败了几个记者之后,在他从他们之间巧妙地穿过,准备动身走到她身边去的时候,叶修瞧见了苏沐秋。

他还是那平常的少年模样,像是一个普通的工作人员一样,夹杂在沸腾的人群里。十年的时光对一个死人不会有什么影响,岁月在他身上凝固。夜晚的体育馆灯火通明,千百道冷光从不同角度投来,洁白大理石砌就的墙壁和地面反射出耀眼光线,光影憧憧。叶修起初只是有点奇怪,他觉得这个背影十分眼熟,直到苏沐秋在人群中回过头来。

那么多的人啊,摩肩接踵,他偏偏看得很清楚。叶修在瞬间就回忆起了这个故人,原本他还以为这只是一个恰巧和苏沐秋长得有些相似的人,但是苏沐秋冲他微微一笑,他就知道错不了。在这样热闹的体育场内,他的身上微微浮起一点寒意,他差一点叼不住嘴里的烟。

干得太漂亮了。苏沐秋转眼就到了他跟前,灵像上的脸,眉清目秀,神色温和,只是不再是黑白的。他冲他笑笑,他的容颜干净得仿佛田野里随风摇曳的亚麻花。苏沐秋用一种很从容的语气说,好像他们只是久别重逢的老友,而不是天人永隔的搭档。我以为这件事永远不会有机会,苏沐秋说,想不到你替我做到了。他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进叶修耳朵里,导致他以为自己在做梦,或者是出现了幻觉。叶修凝望着他,他想起了十年前他们共同坐在一张桌子边,用同一支笔郑重地签下加盟嘉世战队的合同,他先签的,然后是苏沐秋,陶轩站在他们身后,笑着拍拍他俩的肩。叶修不由得有点唏嘘,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闭上眼,又睁开。面前的偌大的体育馆有些失色,果然,苏沐秋的身影就在这眨眼间消失不见了。

他急忙趁着下一波记者朝他围过来之前,向着那边的苏沐橙挤去。他以为这不过是最近回忆往事过多,加上繁重的赛事的劳累,而昙花一现的错觉罢了。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叶修发现自己的判断好像是错的,从那天晚上起,不管是在哪儿,不管做些什么,他随时随地似乎都能见到苏沐秋的身影,无处不在,但仅限于他身边,仿佛他还活着的时候那样。真实得不像幻觉,也全然不似梦境。

这时节正是深秋,夜半已经很冷,草木上都结了白霜,苏沐秋的身影就像晚间的虫鸣一般,微弱,衰败,似乎随时都要消失,然而依旧固执地在叶修周遭存在。在兴欣战队获胜之后,队员们很是放松庆贺了一段时间,但叶修提醒他们,这战队所要角逐的并不止是一个赛季的胜负,他们还有未来漫长的征程,而这路上满是锋利的荆棘与甜蜜的陷阱,光明的天幕笼罩在他们头顶。不过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很明白,他自己的征程或许就要结束了,他已经燃尽了所能燃尽的一切。

叶修最近有点上火,嘴唇开裂,下意识地舔的时候总能尝到一股血味儿,整个战队围坐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方锐很明确地表示他觉得一个冠军还不够过瘾。苏沐橙如同往常那样,坐在叶修身边微微地笑着,十年时间过去,那墓冢旁悲哀的单薄的少女模样在她身上一点点消失,她变得窈窕、俏丽而光艳起来。苏沐橙一边给叶修剥着柚子,一边埋怨他在过去的两年中太劳累自己。为了方便操作,她的指甲剪得很短,但是涂上了靓丽的颜色,搭在青白的柚子皮上格外好看。他笑了笑,没说什么,然而在战队散会后,叶修若无其事地向她稍微吐露了一点自己的幻觉。

“我觉得你只是太累啦。”她似乎也有点动容,但马上就安慰他说:“季后赛让你的神经太紧张了吧。”她依偎在他身边的沙发上,露出美丽得令人惊讶的笑容,一面说着,一面自己给自己嘴里塞了一片柚子。“不过我也想看看呢,哥哥高兴的样子。如果他还活着,得知这个消息也一定会喜出望外的吧。”

讨论如果是一件容易让人陷入悲哀的事情,所以他们很明智地没有针对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叶修后来站起身,他朝苏沐橙笑笑,让她放心,不知为何,他恍恍惚惚地,轻易就相信了苏沐橙的说法,他也觉得自己大概是在这几年里透支过度了吧,虽然他并未对此感到后悔。唯一可疑的是,不管蒙头大睡多少觉,他的精神状态都没法恢复正常。他还是总能看见苏沐秋,无论什么地方,无论什么时候。

比如说,在寒冷的深秋的夜里,他慢慢地从上林苑的大门口踱出来,饥肠辘辘地走到小卖部去买一包烟。这个点已经没多少人了,小区内非常安静,四周都陷入黑暗,高楼孤独地耸立着,星子在遥远的天上发亮,像孩子的梦一般,触手不可及。路灯的光线昏黄,柔和地氤氲在干燥的秋季的空气中,发散在周遭开始发黄的枯草里。当能够看到便利店五光十色的招牌时,叶修才发现苏沐秋站在他身边,他的模样并不吓人,却几乎吓了他一跳。哎,老兄,你在搞什么啊。叶修买完烟从便利店出来,发现苏沐秋依旧站在门口时,终于忍不住冒着被当成神经病的危险对他说话,他差点从烟盒里掏出烟给苏沐秋也点上一根,然而在他的手穿过苏沐秋不真实的躯体之后,叶修还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香烟浅白的雾气在夜色中缓缓消散开来。

你还有什么留恋不成。叶修说完有点哭笑不得,忽然觉得自己真是迷信,苏沐秋笑了,他或许张开嘴说了点什么吧,但是叶修没有听清。

比如说,他从兴欣网吧窗明几净的训练室上走下来,走下楼梯口的时候。和兴欣众人一起复盘成了新赛季开始前必备的日常,今天复的是对轮回的第三场,那对神枪手和战斗法师的组合站在场上,比赛最后只剩下他们,于风景秀丽的山乡中背对而立,山乡早已化作战场。一叶之秋,有点可惜,站在他身边的是一枪穿云。

叶修不知怎么地竟开始怀念起遥远的往昔,这都是幻觉中苏沐秋的错。当他朝陈果专门给选手留的后门走去,走下一级级楼梯的时候,他又看见了苏沐秋。此人逆光而立,倚在窄小的门口,只有个背影,没回头看他。无缘由地,叶修忽然在这一刻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无可救药,不能逃避的孤独,毫无余地地将他困住了,铺天盖地地将他淹没了。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在楼梯上站住,血的气味在他嘴里弥漫开来。他想起有一年的夏天,疾驰而过的货车卷走了少年的身体,斑驳淋漓的血迹在马路上蔓延了很远,淅淅沥沥地从少年不再动弹的躯干中流淌出来。他站在病房的门口,医生走出来,平静地对他说,你进去送送他吧。他连自己是否流了眼泪都不知道,只记得脸上一片冰凉,他摇晃苏沐秋的手臂,然而对方任他摆布,即使他把他抓得再紧,生命也依旧流逝而去,最后他闭上眼,偷偷亲吻死者尚带余温的嘴唇,那时候也有血的气味,在唇舌间牢牢生根。

等到他再回到苏沐秋殒命的那条路上,才发现血迹已经给一点不剩地冲刷干净了,也是,它们太恐怖,太骇人。

比如说,他和苏沐橙并排蹲在马路牙子上,瞧着路灯朦胧的光线和天上皎洁的月亮的时候。秋夜的月色异常明亮,在天幕中熠熠生辉,四周的衰草和枯木都给照得纤毫毕现。秋木苏,他再一次望见那个身影,在明月之下清晰异常,随意地倚靠在远远的凉亭边的时候,忍不住默念这个名字,他曾使用过的角色。我可能得去看看医生,他下了决心,漫不经心地扭头对正咬着根冰棍儿的苏沐橙说,哎,人上年纪喽。苏沐橙歪头看他,笑了起来。

秋木苏,秋木苏,他低下头,忍不住又一次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然则秋木怎能苏。

世事无法逆转,旦死不能复生。这和他得了四个冠军,也换不回一个苏沐秋是一样的道理。

这很长一段时间内,死人与生者世界夹杂的困扰,结束得却非常突然。苏沐橙帮叶修查找了适合的医院。在漫长的等待和无休止的询问与检查之后,叶修的病情终于在医生那里得到了诊断,穿着白大褂的人一面埋头龙飞凤舞地写着,一面向他絮叨说明着什么,他叫他不要惊恐也不要有压力,可是叶修本来就没有。他手里拿着病历,和当初拿着苏沐秋的死亡证明一样茫然。然而唯一能确定的是他频频见到不该见到的人,的确是某种疾病的缘故,尽管病历上的钢笔字是那样潦草无法辨认,医生给出的开导建议和许多盒装罐装的药品却很好理解。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几乎是在第一次服下那些药的同时,叶修就能够确定他再也不会遭遇在之前这段时光中曾遭遇的烦恼了。在能够随时看到苏沐秋的日子里,他老是觉得时光好像倒流,因此不愿太清楚地去追究时间。但这样下去毕竟不是个事。果然,叶修就着温水吞咽下那些药物之后,他就再也没有看到苏沐秋了,如果不是为了巩固效果,他甚至觉得没有再继续服药的必要,这几乎是药到病除,在精神疾病上所不可能达到的奇效,好像一出涂脂抹粉的虚假戏剧。叶修自己也没有料到会如此突然地、果断地产生效果,他不知道为什么竟会感到有些失落与后悔,他仿佛习惯了回忆与时间的混乱交杂,以为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苏沐秋的身影慢慢地消失,逐渐地稀薄,他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最终才永远不见。

他甚至还想象过,在消失之前苏沐秋或许会和他谈一次话,就像他生前他们常常彻夜长谈那样,那会儿苏沐秋的眼睛里老是有明亮的光,那是让他觉得动人的一点。他们并肩而坐,将会谈起过去的荣耀不败,也谈起光芒万丈的未来。到最后叶修会笑一笑,说,看到哥的三十七连胜没,厉害吧,不过我给你留了一场,接下来看你了,我是不是够意思?那死去的人也应该会露出温和的笑容,伸出半透明的手,在他跟前晃晃。

不行啊,他可能会说,如果我还能和你一起在场上战斗,不要说三个,我们早就蝉联十个冠军啦。

如果他这么说的话,叶修嘴里的烟抖了一下,那他就这么回答他:嘿,叶修会满不在乎地说,咧一咧嘴角,那太没竞争性了,多没意思。

然后我们还能一起退役,这样网游里那些公会就不是焦头烂额了,哈哈。

不让他们跪下来俯首称臣你还是你吗?

叶修走出房间,有秋风吹来,他把烟取下来掐灭,并着掐灭的还有方才在脑内喧嚣的妄想,够了吧,够了吧。他再一次想起十年前的盛夏,阳光炽烈,那一张薄薄的被单是如何遮蔽了少年的躯体,那一方小小的坟墓是如何埋葬了他的骨灰。何必老是回忆过去的人与事呢……?如果他知道,他会故意把吃药的时间稍微延迟那么一点。

然后,在第十一赛季开始之前,叶修一个人退役了。陈果坚持要把他的账号卡还给他,因为她知道这东西对他的意义。你这散人太古怪了,她故作嫌弃地说,队里也没人会用啊。叶修立马装出受伤的样子,老板娘你是不相信我们的战队未来还会培养出一个威风八面的全职高手吗?他又淡淡地笑了,我留在这东西,已经没多大用了。如果能让它继续在场上,那是再好不过。

最后一次登录君莫笑,是交接账号卡的时候,他稍微示范了一下又多出几种形态的千机伞。屏幕里的君莫笑一如十年之前,操作着这天才的发明,不断快速地变幻。少年那时候的笑声仍由在耳,他对他谈起散人的前景,以及这把武器提升的初步方案,谈起……他们两人的荣耀。

“结束了。”叶修点点头,对屏幕里的君莫笑道,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对什么人说。

这一年秋季枯萎的树木,不知道来年还会不会复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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