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做罗特希尔德了!

“我为什么生来如此呢?”雷吉娜想,“当这些人在生活,当这些人在我身边恋爱并幸福着,我觉得他们是在杀害我。” ​​

【原耽】何须魂梦觅瀛洲(三十五)

第二天晨起,殷长玄便开始为离府做准备,他在各处转了一圈,由于赵琪柾的命令,王府所有的地方皆对他开放,随便他任意走动。殷长玄尽量掩饰探查的目光,装作不经意地自偏门角门前经过,发现王府和瀛洲教的宅院很不一样,从这里逃走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每个门都有看守的护卫,隔一段时间就会换一次班,戒备异常森严。王府的墙又很高,墙边没有可以攀爬的树木,周围的地形殷长玄很不熟悉,即使溜了出去,恐怕马上就会被抓住。

殷长玄一无所获,回了屋子,正冥思苦想着其他可行的办法,张闻便过来了。

张闻昨天点了他一句,殷长玄看见他有些害怕,生怕他来这里是为了把自己带走,带去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严加审讯。张闻的态度倒是非常自然,完全不曾再提昨天的疏漏,只问了问他的腿,又解释一下赵琪柾最近忙碌,说了说召棠的情况。殷长玄一点儿都不想了解召棠的情况,不想了解她是左丞相最受宠爱的孙辈,原本立志要嫁给皇帝,皇帝不忍心耽误她在后宫做个平平的嫔妃,于是将她许给太子,未来不失皇后之位。张闻说着,突地语气一变,道:“听说你今天在外面溜达了很久?多走走也是好事,不过腿才刚好,也得注意休息。”

张闻连这都听说了,他的消息真快,也对,毕竟是统辖全府上下的长史,殷长玄对他来说毫无秘密可言。

殷长玄注视他,表情僵硬尴尬,他不想回答,亦无法回答。张闻是来告诫他的,张闻到底怀着什么居心,打算怎么处置他呢。殷长玄脑海中忽有灵光一现,既然和他已没必要装腔作势,别的路又皆不能通,那么变暗为明,把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或许能博得一线生机。

他当即站起身,弯下腰,朝张闻深深拜了两拜。

“请长史帮助我。”殷长玄说:“我的腿好了,可以离开王府,不再给殿下添麻烦了。”

“你是说要走?”张闻见他如此爽快,略略吃了一惊,迅速将殷长玄扶起。“怎么忽然就要走呢?有事情很紧急吗?”他关切地问:“你真的想好了?”

“是的。”殷长玄回答,反手将他手腕握住,哀求地望他,目光诚恳而真挚。他专注地看着张闻,仿佛张闻是他唯一的希望,是他性命所关。如果张闻不是非要置他于死地,应该会乐意帮助他的。

“殿下收留我,本是因我受了重伤,现在我行动自如,没有继续在王府滞留的道理。”

殷长玄的眼睛漆黑、湿润、清澄,有着驯顺的动物般的天真,恰如大而圆的鹿的眼睛。无论怎样的人,大约都会被这目光打动的。

张闻打量着他,怔了怔,不由自主地叹气:“你能这样想,其实也挺好的。真心的说法,你在这里呆着,对你没什么好处。王府是个顶好的地方,不知有多少人愿意进来伺候,但像我们这种在府里有个一官半职的,天长日久地看着,就渐渐觉得也很不好。”他把殷长玄的肩膀拍了两拍:“你又不是贱籍,又没有官禄,清白自由的一个人,原本不该和这地方扯上关系,凭自己的本事去做个小营生,尽管辛苦些,不能像现在这样要什么有什么,却也没那么多操心。”

话中没有一星半点怀疑他来历的意思,然而不像之前那样把他当做小道士。张闻说得多少有几分真情实感,殷长玄频频点头,听见“清白自由”这四个字,还是在心里苦笑了一声。他生在瀛洲教,曾经繁荣过、被朝廷认定为邪教的大教,自打出生起便说不上清白,也从没有过真正意义上的自由,现在更是如一张拭了笔的宣纸,乌迹淋漓,斑驳不堪了。

“我既要走,有几件事拜托长史替我安排。”殷长玄道:“不能让殿下知道,只有求您了。”

他阴暗地想,如果赵琪柾得知他要离开,大概会挽留、恳求他吧。说不定他从王府消失以后,赵琪柾还会寻找他,殷长玄幻想着赵琪柾四处寻觅而不得,那副焦急失落、孤弱可怜的样子,心头不禁涌起一阵卑劣的欣喜。

他请张闻派一辆马车将他送到邺京城外,把之前的行李归还,给他准备一点盘缠、几件冬衣。更远的地方就不用送了,殷长玄害怕万一在路上事情被泄露给亲王,或者张闻谨慎起见,趁机将他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他说完了自己的要求,张闻定睛看着他,认真地道:“你确定想好了吗?……我再问一次。”

“是的。”殷长玄看他满脸的认真,心中感慨万千。事到如今,已不容反悔,再无余地。他重新起身一拜,语气决绝:“我该走了,多谢这些日长史大人……和晋王殿下对我的照顾。”

张闻点了点头,神色稍缓:“你放心吧。”他说:“这事全权交给我,不会出差错。我奉陛下之命出任长史,不止是辅佐殿下管理王府。殿下才十六岁,没到可以分明地分辨万物是非的年纪,因此我凡事都该多替殿下留心,殿下若有疏忽不当之处,应当多多规劝纠正,对殿下有益的事情,无论殿下是否理解,我应当一概代他办妥,方才不辜负陛下的一片苦心。”

张闻说这话时,神色和口吻皆与往日不大相同,庄重威严,冠冕堂皇,不复平易近人的兄长模样。殷长玄仰视他,觉得他对赵琪柾的忠心难能可贵,此时此刻更显得非常动人,不禁心生钦佩敬畏之情,说道:“那便麻烦长史大人了。”

张闻嗯了一声,又朝殷长玄注目,犹豫地说:“其实……如果你需要,我也可以替你安排一个去处。你年纪轻,会些诗文,字写得也还行,想去哪儿都挺容易的,只要你不嫌弃……”

“不敢。”殷长玄打断了他,抱歉地一笑:“只是……我有要去的地方了。”

他说了谎。殷长玄迷茫万分,心如死灰,完全不知该何去何从,只想着尽快离开邺京,离教主和赵琪柾越远越好,到一个任何人都不认得他的地方,开始一种之前未曾尝试过的生活,一种没有阴谋、没有试探、没有锦衣玉食与求之不得的生活……当然,同样不会有神与祭祀。

“那也好。”张闻也笑了,轻松地说:“那也好。”他走到门口,转过头来,门扉的阴影落在他身上:“我尽量快些安排,你耐心等几日,殿下那边,可能还会过来找你,今天的事,咱们谁也不要提起。”

殷长玄和他一样,抛弃了纷繁的思虑,亦是一身轻松,于是点头应诺。

接下来,一切交给张闻处理,他实在也没有精力去打探什么,每日只休养生息,任由张闻安排。

果然,如张闻所说,之后几天,赵琪柾都来他这里看望了,态度与之前无异,硬是要说,比前些日多了几分亲密依恋,大概即将发生的事在赵琪柾心里已有些朦胧的预感,所以对殷长玄格外放心不下吧。

殷长玄虽然决定要走,看见赵琪柾时,仍觉胸中一丝余烬未灭,低微地在死灰里燃烧着,发出幽弱的呲呲声响。他说不清对赵琪柾的感情何时发展到了如此热烈的地步,殷长玄从未因为某人而如此烦恼忧虑,倘若不是召棠之事,他大概还无法发觉,这委实是莫名其妙的因缘。

一天,他缠着赵琪柾问:“殿下觉得未来的王妃怎样……?王妃那么好,殿下对她满意吗?”

赵琪柾绝不会在殷长玄面前主动说起召棠,似乎也不大乐意殷长玄提到召棠,不过,并非不提便可以代表没有,因此赵琪柾越是躲闪,殷长玄越要提她。他询问她的情况时,竭力压抑嫉妒、仇恨和痛苦,他没有资格嫉妒,没有立场仇恨,他的痛苦是自寻烦恼。殷长玄面上依旧微笑着,好像只是不经意地说起一件小事。

“……还好。”赵琪柾不明就里地看了他一眼,回答:“满不满意,说不上。是陛下决定。”他在烛火下抬起眼睫,一层暧昧的薄光于少年的眉目之间流转。“我中秋那天进宫,被叫到御前,她也在那里,突然就对我们两人宣布了,之前,我什么都不知道。”赵琪柾说。

“既然如此。”殷长玄喃喃道,疑心自己是否太过卑劣:“殿下当初何不拒绝呢?”

他聚集了最后的希望,鼓起最后的勇气问出这句话,他想听到的是赵琪柾回答天恩难违、左丞相在朝中势力强大、倘若不愿娶妻会遭人讥评等等不得已而为之的理由,好使这出一厢情愿的悲剧显得有一点不那么自作多情,而是被这身不由己的人世生生拆散。然而,赵琪柾顿了顿,奇怪地反问:“为什么要拒绝?”

殷长玄望着他,呆了一呆。“是啊……是我糊涂了。”他叹息地答道。

为什么要拒绝?确实,他问得不错。赵琪柾不反感结婚,不反感召棠,何况这两者能给他带来额外的好处。张闻那天说得明白,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没人会拒绝。至于殷长玄,殷长玄是什么?一位客人,一个新鲜的小玩意,那个夏天在御林中逃走的、美丽的鹿的替代品。生着梅枝般的角、皮毛光润斑斓的鹿,有力地由浆果灌木间飞跃而过,朝自由的蓝天而去,亲王把灌木丛里的殷长玄作为猎物,向他拉开弓箭,银亮的箭镞对准他,他由此供奉了心口的鲜血。

身着猎装的亲王骑马停驻在树荫与阳光间,向他看来。赵琪柾面孔苍白,按于弓面上的指节弯曲,纤细脆弱。夏季草木的清香充盈在他们身边,由于燥热,他乌黑的鬓边微微出汗。他垂目看向被猎取的战利品,何等迷茫而惆怅,仿佛他并不属于这世界,这世界亦与他无甚关联。他孤零零地立于盛夏之中,徘徊于深林之间,自从瞥见他的第一眼,殷长玄便深深为其所迷。他怜爱、渴慕他,他以为自己是拯救赵琪柾的方剂,他试图填补赵琪柾无限的落寞与虚空,将自身投入沸水内煎熬。

时至今日他才恍然大悟,赵琪柾不是那样的,一直以来,他把赵琪柾想错了。对方是未来的太子,高贵而颇有权势的亲王,他和朝堂上的人,和世间所有其他人无甚区别,赵琪柾绝非什么痴儿,他的头脑比任何人都要清醒,他渴望权力,渴望皇位,渴望给他作为支撑的外戚。他需要家庭的完满,需要有力的后援,他才十六岁,已拥有人世间该有的一切,并且不会为殷长玄抛去半分。他反而希望殷长玄舍弃所有,留在压抑的王府里,作为他称心省事的陪伴。

曾几何时,殷长玄在内心发誓要保护年少的亲王。那是很近的事,宛如发生在昨天,现在他明白过来,赵琪柾根本不需要他保护,他也没有能力保护他,殷长玄其实更需要保全自己。

好在离开的日子没有让他等得太久,九月十五日,从张闻那里传来了回音,一切准备妥当,马车已经过来,可以将殷长玄送走了。

张闻于百忙之中抽空办好此事,几乎没有拖延,不得不说手段相当麻利。比较不巧的是,这天上午赵琪柾偏偏留在王府里,找张闻去商量事情,慢吞吞的磨蹭了很久,于是没敢立刻送殷长玄离府。直到下午,临近黄昏的时候,方才偷偷地把殷长玄从屋里接了出来,将之前他的行李还给他——里外皆已重新整理包裹过,看起来和他初来时无异,各种关牒皆十分齐全,连那把雁翎刀也替他擦拭打磨了,原样放在那儿,三仙山的法袍一角,替他洗干净了缠在刀柄上,如新出的红霞,泛着鲜艳柔软的光。

殷长玄把行李打开看了看,发现果然添了几件厚实衣服,又放了几贯钱、一些碎银做沿途使用之资,数目远超过他的预计,他抬头瞅了一眼张闻,脸上露出感激惊奇的神情。危急关头,对他好的反而是张闻,这也是很堪感慨的,殷长玄知道张闻对他已是仁至义尽,倘若推辞反倒显得虚伪,故而只是默默地重新把包裹系好了,对张闻点一点头,道了声谢。张闻安排些饭食给他吃了,将他引到一座偏门前,四周无人把守,静悄悄的,门外是一条人不太多的街道,间或传来隐约的人声,门口停着一辆马车,没有任何文饰,顶上盖着青色幔布,车夫坐在那里等候。

“去吧。”张闻拉着他的手,朝外送去,对他勉励地一笑:“我能做的就这么多了,日子还长,你多保重。”

殷长玄伏低身子,登上马车,看见王府高广的青砖外墙,向上望去,宛若难以窥见顶端的天帝之宫,生活在此中的人,或许也过着不见天日的时光。他心念此去绝无复返之理,再也不会和其中的人相见,这几个月来经历的时节,体验过的夏秋风物,不由得尽数浮上心头。殷长玄百感交集,由车中探出脑袋来,对张闻抱歉地道:“最后还有一件小事,恐怕要再麻烦一下长史大人。”

“还有什么事?”张闻走近前来,耐心地安慰他:“没关系的,你尽管说,我能办到的肯定帮你办成。”见殷长玄低头沉思,半晌不语,他试探地问:“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要我替你交给殿下?或有什么忘带的?……你还想见见他,有话对殿下说?”

“……都不是。”殷长玄咬了咬嘴唇,显出点犯难的样子,他半阖着眼睛,挣扎犹豫,明白即将出口的话可能会给自己带来危险。“请多加留意……”他终于说:“叫晏怀的人……然后,殿下身体不好,请嘱咐他……尽量少饮酒。”

“我会转告殿下的。”张闻神色一凛,虽然不太明白,仍然郑重地回答。

殷长玄抬手放下了帘幔,他没有看见张闻之后的表情,没有看见张闻是否从马车后面注视着他。随即,伴随着车夫扬鞭喝马之声,他感到车厢轻微晃动,车子正朝前驶去,轧轧地驶过邺京的街道。他想起被带回王府时也是坐的马车,暑气正炽,轻薄的纱帘半卷起来,他和尊贵的亲王挤在一辆车里,心神不宁,伤口处痛得快要昏厥,只一味望着赵琪柾的侧脸,作为精神的慰藉。

现在,他正远离邺京,身边空空如也,赵琪柾对此毫无所察,他在做什么呢?或许为了婚事而忙碌,或许在案前阅读朝廷的文牍,无论如何,往后是与殷长玄没有关系的了。美丽的皇子、虚幻般的亲王,从此化作一个遥远的名字,赵琪柾,还是殷长玄入府的第一天,张闻私下告诉他的,嘱咐他千万不要犯了殿下的名讳。

马车行至城门前,已是天色将晚,一轮硕大的圆月出于东方天空,在黯淡稀薄的云霞间如纸般苍白。殷长玄赶在城门关闭前出了城,夹杂在一同赶着出城的人群内慢慢行走。他们还会回来,他却不会了。殷长玄逆过人流,回首看去,巨大的邺京城笼罩在朦胧的暮霭之中,缕缕炊烟自各处的人家腾起,升入长空,缓缓融进了发紫的天际。

这曾经是一座幸福而繁荣的城阙——他情不自禁地想——得到神明恩赐的城阙,即使如今短暂地陷入教主手中,它是不会被摧毁的,但愿它不会被摧毁。

秋季的夜风自城内吹过,如飞鸟般越过古老的城墙,带着微微的凉意和烟火的气味,吹拂殷长玄的脸庞和头发,仿佛相送又宛若相留。殷长玄这一次出城前向张闻打听好了路线和地点,因此确信自己不会再迷失了,他朝着最近的村庄赶路,争取能在天色全黑前到达那里。

夜色已逐渐吞噬着去路,他背对邺京城,加快了步伐。殷长玄骤然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自己还是三个月前的自己,继续着三个月前的路,没有任何改变。而那沉溺迷药般的恋爱、亲王府中的锦衣玉食,宴会的奢侈靡丽、谈吐文雅的皇子与丞相家的小姐,皆如一场过分虚幻的黄粱之梦,一部曲折离奇的传奇杂剧,一转头间,斑驳淋漓地剥落下去,消散在被徐徐掩盖的暮光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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