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做罗特希尔德了!

“我为什么生来如此呢?”雷吉娜想,“当这些人在生活,当这些人在我身边恋爱并幸福着,我觉得他们是在杀害我。” ​​

【原耽】何须魂梦觅瀛洲(三十六)

沈清远行至前堂,见晏怀已在那里等候着,慢慢走进去与他见了礼。天气又干又冷,那台基下面的草木皆凝有一层薄霜,尚未来得及化去,沈清远站在微敞的朱红格子窗前,负着手朝外眺望,对于自己的来迟没有丝毫愧疚之意。随后,他在主人家的相邀下落了座,整一整身上素白羽纹的鹤氅,依然是轻慢倨傲的样子,可惜他的面貌十分刻薄,缺少了宽绰落拓的风骨,并无那种超脱人世之感。

主人唤奴仆来重新斟茶,晏怀面前放着的茶盏已没了氤氲的热气,想必他等了有一会了。沈清远望着晏怀,习惯性地等待对方先对他说话,虽然他对晏怀的态度非常僵硬,不可否认的是,他们之间已逐渐形成了默契。

现今是十月,这两个多月以来会面的具体次数,多到沈清远都记不太清了,自从上门拜访以后,晏怀有意拉近与他的关系,沈清远虽然冷淡,也没有严厉地拒绝。只是,由于两人谋划的是一件相当可怕的大事,所以见面的位置基本不在沈清远或晏怀家中,而是由某位御史大夫或者翰林学士之类做东,私下邀请他们二人前去。

今日按照惯例,晏怀与沈清远相约于某位辈分较低的谏官宅中,商议如何达到出兵南方的目的,这家的主人原先很敬重沈清远,晏怀来了他家几次以后,不知怎么,他又开始对只是一个五品闲职的教主极其崇拜了,往来迎送,极尽谦卑,态度热情得仿佛二人颠倒了身份。教主那套歪理邪说,包括他改编生造的许多神仙故事,主人亦深以为然、津津乐道,甚至还能详尽地背诵阐述,这让沈清远深深怀疑官僚制度的僵化黑暗和科举制度的腐朽。

这些天,晏怀一直努力向沈清远灌输一个观念:如果南征,必须先过周晋这关,周晋是唯一的敌人,是巍峨险峻、上接云天的梁父山,倘若周晋这次被压下去,一切问题迎刃而解,接下来的出兵就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沈清远倒不讨厌他这个说法,反而非常同意,他对周晋的憎恶不是一两天的事,当提到周晋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时,沈清远暗自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手心。

想当年,沈清远的曾祖父做到过尚书之位,可惜家道中落,沈清远于穷困潦倒之际历经苦楚,洞悉人世艰辛,后来发奋读书,科举中榜,在官场沉浮十载,同时眼瞅着才二十岁、异常青涩的周晋平步青云,竟然在三十岁就拜了宰相,他心头的恨嫉不平实难纾解,要是接下来的日子能看着周晋终于遭殃,也可谓生平一大快事。

“先生。”沈清远若有所思,忽然主动开口道:“先生为何与我等见弃之臣一般,盼待朝廷出兵南方?在下以为如先生这般得道之人,对于人世一定超脱淡泊,毕生唯求逍遥泥涂、出关远游。”他特地把得道之人四个字咬得很重,沈清远说话常是这般,有意无意地透出鄙薄嘲讽来。

“况且……南征可并不是一件讨好的事。”

沈清远之所以如此说,因为在他心里,晏怀和周晋没什么区别,甚至还不如周晋。至少周晋的文才风骨有目共睹,而晏怀则靠耍些江湖把戏,博取皇帝的宠爱上位。事情奇怪也奇怪在这里,他明明只要讨好赵褋就足够大富大贵了,南征一事,赵褋却不见得有什么兴趣,否则不会任由周晋一直打压出兵派。

连赵褋的宠爱都不能让他满足,在那深宫大内之中,晏怀觊觎的究竟是何等珍贵的东西呢?

教主把茶盏端在手里,高深地瞅了沈清远一眼,努着嘴吹水面上细碎的浮沫,一本正经又小心翼翼,教主没让主人给他换茶,说是喜欢喝凉的,沈清远也不知道那他到底吹个什么劲。

“天数有变,万物无恒常之理,或许今日看来前途不明之事,忽然朝预计之外的结果发展,亦未可知。在下略窥变数之方要,自然不敢逆天而行。”教主回答,朝沈清远神秘地点点头:“如此说来,我倒也好奇,沈大人身为文臣,并不以兵事见长,为何又会如此热心对外征伐呢?”

“先生既然可以窥见天数,那我的目的,先生想必早就了然于胸,何须多问。”沈清远冷嗤一声,斜睨着他,微露挑衅:“先生明知故问,难不成还有什么高见,要对在下指教一二?”

沈清远他们那一帮支持南征收复失地的大臣,其实只为一个目的,并不如他们所说的那样慷慨激昂。中兴殷朝、光复旧河山,告慰先帝在天之灵,拯救被南方僭朝残暴统治的百姓……仅是冠冕堂皇的借口,他们只想趁机从其中捞取一些功劳而已。

所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在朝中有些军功,得到的晋升自然是非比寻常的,上升的通道也会大大拓宽。这可以解释为什么较为激进的对外用兵一派通常年纪较轻、地位较低。出兵南朝,在朝中引起变革,是他们夺取保守派的权力和地位的最佳契机,而保守派自然严防死守,如拒贼寇,这场迟迟未至的战争中,含着极复杂的利益纠葛。

沈清远任翰林学士知制诰多年,这个官衔固然已经足够显贵,可沈清远并不会因此满足,他仍然渴望晋升的机会。他无法忘怀做了尚书的曾祖父,无法忘怀在贫困中死去的父母,亦无法忘怀去年春天周晋拜相时,远远地留下的一个绛紫的背影。嫉恨之心宛若恐怖的恋情,在他的神智中燃烧。

“并非如此,何敢言教?只是提醒大人,我与大人可以说是目的相同。”教主正色道,身体前倾,声音微微的低了:“如大人所言,我是玄门中人,投身京华禁城,不过是为了陛下……我的所作所为,皆以陛下的喜恶为准。大人只要理解,到头来是让陛下的满意……就够了。”

“先生言过其实了。”沈清远的手一颤,严肃地说:“圣意岂是可以随意揣度的?切勿再言。”

这晏怀竟声称谋划保守派是赵褋的授意,但他近来与皇帝如此亲近,倒也未必就是信口胡说,赵褋那昏庸的脾气,完全有可能把这事说给他听。沈清远心中又惊又喜,一时疑虑,一时高兴。出动大量兵力进攻强大的南朝,为国争光,夺回失地,这肯定不是赵褋愿意干的事,这么多年,沈清远差不多也把圣上看透了。只剩下一个解释……难道是赵褋终于看周晋他们看厌了,有意将朝堂换一换血?让晏怀参与其中,刚好教他沾些光,堵住言官们的嘴?

沈清远这个翰林学士知制诰,负责替赵褋起草政令文书圣旨诰命,表面上看是个心腹职位,其实赵褋不喜欢他们这些人,觉得他们迂腐,话多事多,一和他们见面便显得很不高兴。沈清远和晏怀来往,有晏怀颇得圣宠,欲借其力的缘故,在此之前,他们一党中没有这样受宠的人,所以对上周晋总好像很欠缺。

正因与赵褋疏远,沈清远无法判断教主是不是借着赵褋的名义,诱使他早日行动。教主当然在诓骗他。赵褋对于战争一直是尽力回避的态度,觉得非常麻烦,又要花钱。教主有恃无恐在沈清远不可能向赵褋求证,赵褋亦不会在沈清远面前表现出明显的态度。

面对沈清远的质疑,教主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也许是我胡乱猜测,看在我曾借过神力,尚不算愚昧的份上,大人姑妄听之。”他说完,突地改变了神色,飞快向左右一看,见确实没有旁人,站起身来,贴近沈清远的耳朵,悄然道:“不过,大人的转机快要来了。近来,在下从南方探听得一点昔年旧事,与右相有关,或许可略助大人行事……”

沈清远听他详细叙说,不由得皱起眉头,难以置信地看向教主,很是怀疑这过于惊人的消息的来源。他还没来得及问,教主已坐了回去,甚至慢条斯理地拂了拂自己黑色的下裳衣摆。

“我先祝大人旗开得胜。”教主保持着笑容,不由分说地道。

教主辞别沈清远以后,乘坐马车返回瀛洲教的宅邸。他的宅邸不在热闹的地段,与官员们的家相距较远。今日不知为何,教主在回途中忽然有兴趣看一看冬季邺京的街景,将厚织花绫的垂帘微微挑起,露出小半张脸来,朝市井街道内窥看。邺京和往常一样,到底又有些不一样了,它仍敷涂着繁华的脂粉,花枝招展地坐于歌舞喧闹里,然而,在它酩酊欢唱之时,尘山越已经流进它的血脉,在它的气质里起了作用。

沿途好几处,教主看见有瀛洲教的法师在聚众宣讲,向民众阐述玄妙的教义,他们按照瀛洲教的习惯,搭建起一个玲珑的红色神台,要求人们供奉财物。那神台上无不满满地堆着铜钱,纵使有些供奉者破衣烂衫,面黄肌瘦,可为了拯救自己的灵魂,有什么是不能抛舍的呢?路上行走的人们,神情间有些飘飘然的幸福之色,互相举手道贺,谈笑甚欢,不知为何而贺,不知天地间有何值得欢欣鼓舞。沿街的商铺酒楼倒是还开放着,酒旌招展,鲜艳耀目,其中的人却已大大变样,穿红袍的法师,只要声称是教主的学生,便立即受到殷勤的款待,可以随意赊账,还会有不少人主动上前攀谈,希望与之结识。

瀛洲教虽然尚未能昭雪邪教之名,然而无疑已成为邺京市井中显贵的存在。

教主进了家门,见董攸正将一群教众聚集在庭院当中,等待教主吩咐。教主立在廊上,向下眺望他们,教众们驯顺地站在那里,眉目温和,每一个都是教主所熟知的,这是最老的、即使瀛洲教落魄之时亦未曾抛弃信仰的信徒,也就是说,是最早服下尘山越的那一批人。

教主沉默地观察他们,他们平静地站在那里,准备接受命令。诡异之处在于他们太平静了,没有一个人动一下,发出一点声音,仿佛是一群真人般的傀儡,被细线提着放在那儿似的。时已入冬,阵阵冷风由草木凋敝的庭院内吹过,他们却丝毫不觉得冷,也不觉得一直站着很累,仰着脖子,尊崇地等候教主发落。教主看得出来,他们很快乐,沉迷在药物带来的幻境里,人世的一切痛苦都没有了,倘若教主叫他们跳进油锅,登上刀山,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执行。

“你看他们是否和常人不同?”董攸走到教主身边时,教主稍稍侧过脑袋,问他。

董攸一走过来,立即从他身上传来一阵浓郁的脂粉香气,他穿起了绫罗衣裳,打扮成大户人家的妇女。董攸沉默不语,朝那群人中看了看,问道:“教主满意他们现在的样子吗?”

“或许可以做得更隐蔽一点……”教主说:“不过,他们看起来非常幸福,不是么。”

董攸笑了笑,道:“即使让他们为教主去死,他们也是幸福的。”

教主显然不喜欢他的话,认真地纠正他:“我不会平白无故地夺取他们的生命,因为我不是害他们,是救他们。”他说:“我将他们渡到了瀛洲。”

“是了,这是教主的功德。”董攸低身一拜,柔顺地奉承,然而眼睛里是无动于衷的神色,他并不在意教众的死活,也不在意教主的正误:“倘若单靠尘山越,是无法使人信教的。唯有教主能做到这点,我们派出去传教的人,也是依您的方法宣讲我教经文,方才取得如此成效。”

“不过,我有个小发现,迫不及待想给教主看。”董攸说,蓦地显出点高兴。他在一群人中随意挑选了个年长的妇人,向她勾勾手指。那妇人确认叫的是她,快步走上前来,对董攸和教主分别躬身行礼。董攸转过身子,向前做了个请的手势,跟在教主身后进入室内,一面解释:“不知道是否在教主的预料之中,我倒觉得很有意思……尘山越起效之后一段时间,能够让人失去知觉,即便被一刀刀地凌迟,也不会感到任何痛苦。”

走进房间,董攸先替教主收拾了屋子,将窗户稍微敞开,四处的灰尘用羽帚掸了,点起炭炉和手炉,把茶盏涮过,煮上水准备沏茶,顺便整理教主平常爱坐的矮榻,上面设的几擦拭一遍,矮榻上铺好织锦的软褥,放上缎面的靠垫,请教主坐下。做完这些,董攸又从旁取过一个红底黑纹的漆木小碟,碟底画着一条漆黑的鱼,他端着木碟,朝门口看了一眼,示意那在门口等候的妇人进来。

教主找了一会,由榻下寻到一个机关,里面弹出小小的暗格,打开了锁,是一本面上糊着淡绿薄绢的册子,被他拿在手中观看。年长的妇人缓缓走到董攸身边。她在董攸面前站住时,董攸才发觉她的面相依稀有些熟悉,或许是在他小时候抱过他的某位长辈。董攸是和姐姐一起被人贩子拐卖来的,初来时,常常啼哭不已,他姐姐不耐烦理他,教里的许多妇女觉得他可怜,便经常把他带在身边,给他糖和点心吃,一直到他很大了都是这样。

“请您看吧。”董攸说,抓起妇人的一只手。

他撂下木碟,另一只手抽出插在发髻里的银色簪子。董攸不像召棠那样喜欢把头发向上梳拢,显得又高又尖,他的发髻向后堆起,层层叠叠,宛若乌云之状,有时要用到买来的假髻。他的发簪与旁人不同,末端宽阔,打磨得薄而锋利,是个类似刀刃的模样。董攸用发簪在那妇人手心里一划,立即开了一道口子,那妇人的反应果真十分木然,面无表情,迷茫冷漠地看着他动作。董攸把带血的簪子戴回发间,甚至故意挤压她的伤口,让血一道道地流出来,落在木碟子里,把碟子边缘和妇人的手皆染红了。

“不知道服药几个月后,会产生这样的效果。”董攸说。

教主的目光在那道伤口上流连了一下,转而盯住董攸的脸:“下副座,想找个人来试验么?”

“属下不敢。”董攸闻言,立刻往地上一跪,急急辩白道:“我确实有些兴趣,但也是为了……也是为了我教的发展啊。没有教主的吩咐,属下绝不会轻举妄动,做出影响我教声誉的事。”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跪在地上的样子亦很可怜,像无辜被丈夫责难的女性。教主将目光调回,叹息一声,仍然望着书册:“给她上点药,把手包好吧。”他说。

董攸领命带着妇人去了,过了一会独自返回,替教主将茶沏上斟好,放在他面前,然后一声不吭地在那里侍立着。教主低着头,看看册子,又看看董攸,那册子上记的不是别的,纸页上书写着一个个人名,前面还有官职名、爵位等等,越往后便越显贵,最后几页,全是京中朝官们的名字,有的名字被抹了红色,长长的一条,仿佛斑驳的血迹溅在上面。

“做得不错。”教主看了半天,抬头说:“难为你辛苦和各家宅院联络。”

“从前,我就是负责和各地接洽的,这是我的本职。”董攸笑着回答:“只可惜,有些人家里跟铁桶似的,没有一点办法,再者,谨遵教主的嘱咐,有几个紧要的人,在他家里安排人手,需要一万个小心,唯恐惊动本尊。”他顿了顿,明摆着很有成就感:“不过,我这里的法师们都在尽力的做,也并非一无所获。还有一个半月就是新年,那时,机会可能更多些。”

“新年。”教主重复这个词,平稳的声音中怀着豪情:“也是瀛洲教的新时机,我不会辜负你们,来年,必将使我教重现光明之下。”

他说着,忽然想起什么,伸手拿过一边盛了血的木碟子,以食指蘸取其中妇人的鲜血,在那册子的某页上使劲一抹。册上原本的“沈清远”三字,随着翰林学士知制诰之类的头衔,皆为鲜血染红,墨迹浸于红痕之中,顿时模糊不清。教主毫不在意手被鲜血所污,甚至没有擦拭,举起册子递给董攸,道:“预先记下这一笔,等到争取了此人,就离我教登临众教之顶不远了,我教重现光明,也需依赖目前这桩要务。”

董攸又是盈盈一跪,举高双手接过册子,放入怀中,朝教主稽首礼拜,头上的钗簪摇晃闪光,也许是习惯了乔装,他的姿态十分妩媚自然,真和娇娆的少女没有区别。他抬起脸,这时才显出一点憧憬的真情,略微颤抖地道:“我和教主一样,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评论
热度 ( 7 )

© 不做罗特希尔德了!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