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做罗特希尔德了!

“我为什么生来如此呢?”雷吉娜想,“当这些人在生活,当这些人在我身边恋爱并幸福着,我觉得他们是在杀害我。” ​​

【原耽】何须魂梦觅瀛洲(四十二)

·殷长玄,我们走!


殷长玄在九月十五离开了邺京,进入十月,他已经到达定陶。他是乱打乱撞遇上了好心的人,经过他们的介绍,搭上了运载货物的商船沿洹水去的。这艘商船以运输南来的瓷器丝绸家具等物为主,一路驶来,带了不少各形各色的顺路人,很多人都惯于乘船出行,殷长玄是头一遭坐船,也是头一遭出远门,他们一眼就看出来了。好在他又聪明又温和,擅长随机应变,不仅没有碰见凶险的事情,同路的人反倒都对他很亲切,教了殷长玄许多在外面需注意的风俗规矩,又零零散散地给他讲了些邺京之外的奇闻异事,这是在邺京时难以闻知的。殷长玄无论是在瀛洲教,还是后来去了王府,只在那么一块小小的地方间周旋,对于自己身处的国家没有什么真实感,如今坐在船上,望着没有尽头的前方,伴随流水的声音,听年长的人说起这些年各地所发生的故事,才真正意识天地的无垠,殷国的广阔,才真正觉得自己是在面对大千世界了。

其实,一开始殷长玄并没有计划好要去哪里,只想尽快从邺京脱身,定陶离邺京不远,他以前从书里看到过,知道是一个因为往来通商而十分繁荣的地方,比起邺京并不逊色多少,在那里谋生计比去偏远的地方来得容易。况且定陶离邺京不远,语言不至于不通,路上也不容易出现意外,便下定决心要去这地方,不再更改了。他在船上询问别人,得知水路十日左右能到,后来,船只离开洹水,进入另一条河流,殷长玄不知道这河的名字,但大概可以推测出也是黄河的支流,向同船的人打听,才知道叫济水,从定陶城旁边流过,可见是即将到达了。

这时下船和上船的人都多了起来,全国各地的人都有,清晨的时候,水面上传来温柔的晨光,将醒未醒的朦胧之间,可以听见他们用不同的口音嘈杂的闲聊,说起近来的行情和各处老字号的兴衰,有时只是抱怨些家长里短,语言中多有粗鄙之处,举止也并不优雅,甚至于骂骂咧咧,摔打东西,殷长玄感到颇为新奇有趣。

船上的饮食和用具,自然比不上王府,有些殷长玄甚至没有见过。第一天来的时候,殷长玄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不知道原因,后来才觉得大概是被褥的问题,船上的被褥又重又潮,比不得王府的轻软暖和,好在殷长玄并非没有过过穷苦的日子,不久便也习惯了。甚至,对于新世界的好奇,很快就使他淡忘了在王府中那段痛苦而压抑的恋情,只一味期待富庶的定陶了。

十月初一,天气晴和,他来到定陶,在码头下船,跟着人群一同往城中行去,一边走一边好奇地打量这座初次见面的城市,道路没有邺京的宽,路上是和邺京一样的男男女女,但总觉得没有邺京人神气漂亮,大街小巷的房屋也没有邺京那么密集高大。路上有来往的客商牵着驴子骡子,还有牵骆驼的,殷长玄从书上知道那是骆驼,没见过活物,很感兴趣,站着看了半天。他这一路坐船来,没花费什么钱,身上的盘缠还剩许多,下船之后有些劳累,想要先找个地方歇息几天,再慢慢考虑他一个从小做邪教高层、后来还做过亲王的陪伴的人,能够找个什么营生过活。

殷长玄随便在一家看起来似乎还行的旅店歇了下来,旅店的人不少,也不算太多,地方不大,胜在又安静又干净。这家的主人是个年老的婆子,人倒是很热心,絮絮叨叨的,话也挺多,殷长玄不是很能听懂她说话,她见殷长玄年轻,模样也很娇贵,不像是身份低贱的人,就拉着他说了一会,殷长玄勉强应付,只觉得头晕。在这老婆婆和殷长玄驴头不对马嘴地交流着的时候,她身后绿地散花的帘子忽然一动,一只白嫩饱满的手探了出来,在空中抓了一下,随即,从里间钻出一个颇为年轻、打扮华丽的妇女,一脸不耐烦,张口像是准备索要什么东西。

她忽然看见了殷长玄,十分惊奇地朝打量他两眼。殷长玄只来得及瞧见她手上的錾花金臂钏,还有耳朵上一对明晃晃的白银珍珠坠子,她便冲他娇娆一笑,也不再要东西,又钻回帘子后面去了。

她看着殷长玄的眼神,好像和他认识的样子,殷长玄也觉得她眼熟,这才想起下船的时候,在码头上见过这女人,因为她长得漂亮,说话又与众不同,这才给他留下了印象。那时,她穿的是一件杏黄衫子,外面罩了一件连枝花藤蔓纹的赤红云肩,下面缀着金流苏,站在码头上,拽住从每一艘船上下来的男人,向他们打听自己丈夫的消息,所有人都说不知道,终于有个人回答:“他遇见了倒卖绸子的好时机呢!今年行情好,不能错过这一遭,他不回了。”

这女人便有些不高兴,转头走了,口里埋怨道:“既然在外面挣钱,做什么要娶妻呢?花言巧语的娶来了一个妻,出门不带在身边,一年也不见几回面,那挣来钱是做什么用呢?怕不是躲着我买了小老婆,正快活着,孩子都添了几个了吧!”

她说话的声调和本地人一样,但听着又有点邺京人的感觉,殷长玄刚从邺京来,对此非常敏感,故而多看了她几眼。那女人倒是没有发觉的样子,扭着腰自顾自地去了,如今看来,竟也是留意了殷长玄的。

“这是我的媳妇,是个妖精托生的!”那妇人只露了一面便躲闪了,老太婆见殷长玄有些在意,对他抱怨道,面上浮现出愁苦的神情:“嫁给我家的大儿子,和供佛一样的供着,跟别的女人都不一样,天生没有教养的,女红纺织样样都不会,谁知道怎么鬼迷心窍,找了这样个媳妇!”她一手指着帘子后面,深深叹气:“我的大儿子常不在家,我没用,不能管教她,我另有几个女儿,个个把她当亲姐妹似的,可见都是迷住了!只能由得她去,让你见笑了。”

殷长玄听她这样详细地说自己的家庭纠纷,觉得很有意思,就对她微微一笑,也没有接她的话。过了一会,老太婆记起来还有别的客人要安排,急匆匆地走了,让那妇人出来,交待她领殷长玄上楼去看他要住的屋子。妇人全不推辞,手里拿着晚间用的蜡烛,一手揽了秋色的裙子,站在楼梯上瞧着殷长玄,咬了红得跟熟石榴一样的薄唇,向他哧哧地笑。她很年轻,看上去也就二十来岁,殷长玄硬着头皮走上前去,与她并肩而行,不禁感到一阵窘迫,尤其是妇人一双眼水灵乌黑,凝望着殷长玄,含情脉脉,娇媚放恣。殷长玄隐约觉得不妙。那妇人亲切地问道:“小哥哥是从哪里来的?”

殷长玄想起路上经过濮阳,就说:“濮阳来的。”

妇人听了,摇一摇头,把葱白般的手指点着他,娇声说:“你可真狡猾!做什么骗我呢?濮阳人我见过,没有你这样的。”她说着,撩了一把头发,有意无意地朝殷长玄靠拢:“你这么好,肯定是大地方来的,大地方才能养出你这么又俊俏、又温柔的人。”

定陶已是名列前茅的大城市,比定陶还大的地方,那就是邺京了,这妇人肯定已经看出他的来历,只是明知故问。殷长玄没有办法,只得道:“早先在邺京待过的。”

妇人这才满了意,点着头说:“邺京可真是好地方,那里出的胭脂水粉,是哪儿都比不了的。”说完,见殷长玄不作声,滴溜溜地转着眼睛,道:“一定也有许多俊俏的妇人,邺京的妇人,比我们这里的强百倍,是不是?”

殷长玄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说这么多,感到极其尴尬,咳了一声道:“没留意。”

妇人看他面红耳赤的样子,哈哈大笑起来,一把挽住他的胳膊,亲昵地说:“好老实的小哥哥!”殷长玄被她这么一弄,顿时焦虑异常,尤其是她身上的香气很呛人,不知从哪里搞来这么猛烈的香料。殷长玄好几次试图挣脱她,伸手去推,没想到这妇人看着窈窕,力气很大,把他牢牢拖住,向前走去,口里一面说着:“那你留意留意我,多看看我呀!告诉我,我有没有邺京的那些妇人漂亮?我是不是比她们还要漂亮些?嗯?告诉我呀!”

她疯疯癫癫的,殷长玄怀疑她是不是喝多了酒,把自己当成她丈夫的替代品,才这样胡乱说话。所幸那个房间马上就到了,妇人替他打开房门,整理屋内的床单被褥、炉子盆子,期间仍然不住地看殷长玄,向他送去秋波,把房里搞得一塌糊涂,殷长玄暗暗地想,真是倒不如不整。

这时,楼下有人叫道:“彩娥,彩娥!”声音十分苍老,大概正是这妇人的婆婆了,妇人站住了听,随她喊了三四声,才不高兴地应道:“来了!”把殷长玄按在床上坐下,自己一阵风似地跑出去,随手将门猛地一带。殷长玄听见她跑过走廊,跃下楼梯的声音,随着一阵说话声,渐渐地消失了。

殷长玄坐在一堆弄乱的被褥中间,如在梦里,神志恍惚,不知道天下的妇人是不是都像她这样。他勉强在床上躺了一会,心里迷乱得很,觉得妇人身上的香残留在自己的衣服上,又或者残留在这被子里、这房里,四处弥散着,搅得他心烦意乱。这时已是黄昏,天际浮动着一层灰蓝色,盖过了暗黄的残霞,殷长玄干脆爬了起来,穿好衣服,准备出去透透气,看看定陶夜间点上灯的景象,有没有几分邺京那样璀璨繁华、宛如多彩的琉璃世界般的风味。

不想等他下了楼,瞧见那妇人仍在那里,支着脸颊坐在柜台边,另一只手里翻着类似账本的册子,大半个雪白的手臂从颜色缤纷的衣袖里露出,明亮的烛光中,妇人脸上呈现着沉静的、百无聊赖的神情,使她的气质显得与方才极不一样了。她确实是很漂亮的,殷长玄看见她,立即想起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之类的句子来,又想,卓文君在长安当垆卖酒时,差不多也是这样的情致。

只是这妇人不像卓文君,她的沉静只是一时的,瞬间就被破坏了,她发现殷长玄正在看着自己,扭过头来,挤眉弄眼地冲他笑。殷长玄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向她问路。那妇人根本无心解答,不仅好几次没有听清殷长玄的问题,而且回答的也风马牛不相及,最后干脆攥着他的手腕,一把拉过了殷长玄。

“小哥哥,你来这里是做什么呀?”妇人娇滴滴地道,直往他身上靠:“你这么年轻,身边又没个人陪着,独自往来,多可怜呀。”

殷长玄非常尴尬,大庭广众的,也不好强行把她推开,叫人看了笑话,只得一言不发,冲她微笑,往后挪动,希望蒙混过关。他正笑着,眼睛忽然扫到妇人手边那个被他以为是账本的册子,封皮上几个方方正正大字写着《紫宫梦》,竟像是刊印的小说。

殷长玄的眼睛钉在了上面,心里不禁疑惑万分,这是读过一点书的士人之间流行的东西,她这样一个旅店里的妇人,除了记账本之外,还认得别的字就已经很奇怪了,更别说能看懂小说了。如果说是闺阁里的贵族少女,譬如召棠之流,家里又是绝不会给看这类书的。联想起妇人那异于常人的力气,有一瞬间,殷长玄几乎要怀疑妇人的性别,直到他的眼睛望见妇人隐约露出的一点胸脯,殷长玄不再怀疑,立马把头转了过去。

那妇人见他好奇地看着那本册子,不仅不加掩饰,立刻举了起来,递给他,笑嘻嘻地道:“小哥哥认不认得字呀,认得几个?”殷长玄结结巴巴地回答:“能认一点。”妇人立刻兴高采烈地说:“那小哥哥读给我听好不好?我瞧了瞧,这东西通篇竟然没有几句话我读得顺的。”就硬是把书往他手里塞。

殷长玄推辞不过,再也实在好奇,拿起来随便翻了几页,感到真的没法读。这是一本用词极其香艳刺激的风俗小说,主要内容讲述一个叫赵什么的皇帝,从小和一个叫什么晋的官宦子弟学书相爱,两人眉来眼去,秘而不宣。好事将成之际,皇帝娶了一个十分悍勇的皇后,常常打骂他,不许他再和什么晋来往,皇帝为此整日苦恼,那个叫什么晋的就想了个办法,无声无息地害死了皇后,皇帝十分高兴,与什么晋恣意欢会了好几个回合,后来,皇帝又发愁起后位空悬来,什么晋于是向他举荐了自己的姐姐,召进宫来一看,果然也是个绝世的美人,皇帝大喜,立刻将她选为妃子,什么晋也跟着受封赏。从此姐姐做贵妃,弟弟为宰相,可谓满门朱紫,富贵无匹。书中关于皇帝与这对姐弟的枕席之事,描写得极其详尽,殷长玄深吸一口气,放下书来,觉得这人设有股莫名的熟悉,只是不知写作者为何会有如此恶俗的幻想。

妇人仍望着他,满脸期待,见他神色复杂地放下了书,怎么也不肯读,倒没有再强迫,笑眯眯的把书收好了,又问了他许多乱七八糟的问题。比如姓什么,叫什么,多大了,父母是干嘛的,娶亲没有,说亲没有,有没有在路上拾过姑娘的簪子,在柳边捡过姑娘的手帕之类。殷长玄被她问来问去,觉得自己的人生很不完整,而这妇人大有替他将人生中缺失的一切悉数补全的意思,令他十分恐慌。他好容易一一敷衍过去,出门的时候,天已全黑了。

定陶和邺京一样,直到很晚都还有夜市,而且由于富庶,经常贩卖过去贵人才能享用的东西,官府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未曾严苛地制定规则禁止。市场上挂的灯笼异常灿烂夺目,嵌在四角镂花的红色木框里,用琉璃做罩子,垂着长的流苏,罩子里面绘画着各式的人物故事,灯光从中透出,煞是好看。在这灯的照耀下,那些摊子上堆积的绫罗珍珠水晶等物,无论真假优劣,皆是五光十色、斑驳陆离。

殷长玄在船上待了十多天,再次接触到具有烟火气息的城市,心里自然高兴。看着从城中错落的房顶上远远升起的炊烟,听见商铺的吆喝声与路人的寒暄声,宛如初入邺京时那般兴奋新奇。有夜晚出行的贵人,开路喝道之声隔着街道传了过来,悠扬苍劲,在夜风里振响,颇为动听,殷长玄躲起来听着,竟也感到十分有趣。

他随意在街市上转了一圈,顺手买了点小东西,趁着夜还没深走了回去。回到旅店,那妇人已经给他准备了晚饭,亲自端了来,劝殷长玄喝酒,殷长玄自然并不敢喝。她又问殷长玄:“买了什么东西呀?有什么精巧的好玩意,明日我也去逛逛。”倒好像她和殷长玄非常熟稔了,殷长玄实在没买什么特别的,索性拿出来给她看,她果然没再说什么。

殷长玄吃饭的时候,妇人坐在一旁,掏出一个青瓷的小瓶,里面是捣碎了的凤仙花加上明矾,颜色极其鲜艳,散发出一股清新的气味。她将纤纤玉指伸直了,对着灯光,用一把小刷子蘸着碎的花末往指甲上覆,之后以剪成一块一块的帛片和丝线将指甲缚住,指甲染上凤仙花的颜色,鲜艳欲滴,仿佛一簇凤仙花开在她柔软的手掌上。妇人涂时极其仔细专注,把它当做唯一的事业,等她将十个指甲一个个地涂好包好,不留一点空隙,殷长玄的饭也差不多吃完了。

从白的帛片底下透出隐隐的赤霞一样浓郁的红色,妇人的手举在空中,她曲着指头,翻来覆去地端详自己的杰作,直到确认没有一点令她不满意为止。手转过来的时候,妇人悠悠地念了一句:“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白玉般饱满的手背翻了过去,手心向上,她又哀哀叹气,异常娇媚地念:“蜡光高悬照纱空,花房夜捣红守宫。”听得殷长玄一身冷汗,汗毛直立,不知道她想表达什么,急忙借口饭吃完了,将她打发走了。

妇人走时还颇为不情愿,含情脉脉、恋恋不舍地瞧了他一眼。这一眼,害得殷长玄连入睡时都不安生,翻来覆去,脑海中恐惧地萦绕着她石榴籽般的嘴唇,凤仙花似的指甲。

果然,到了后半夜,殷长玄正好端端地卧在被子里安睡着,房门轻微地一响,被人打开了,随着吹进的冷风,一个身影掩进来,又反手悄悄把门关上,在殷长玄床前站定了,端详着他。

殷长玄本来睡觉就不沉,非常警醒,这是从小养成的习惯,他小时很渴望母亲的照料,每当母亲深夜回到房间,他总能及时醒来。那妇人将门打开的时候,殷长玄已经因为那一点响动醒过来了,但躺在被子里不动,不做声,只看她到底准备做什么。妇人走拢几步,靠在床柱上,殷长玄透过半张的眼帘,看见她一只手放在背后,拿着什么东西,在月光下明晃晃的,赫然是一把匕首。

妇人好像发现他没有睡着,嘁了一声,提高声音道:“没想到,还是被瀛洲教里的人找上门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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