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做罗特希尔德了!

“我为什么生来如此呢?”雷吉娜想,“当这些人在生活,当这些人在我身边恋爱并幸福着,我觉得他们是在杀害我。” ​​

【原耽】何须魂梦觅瀛洲(四十八)

昭阳湖与微山、独山、南阳三湖相连,水域十分广阔,沿着这宛若没有尽头的大泽乘舟漫游,遥望漂浮在水中的岛屿与沙汀,确实容易令人想起遥远的、仙人居住的海洋。时值深冬,晴日甚少,即使不是阴雨天气,湖上也常刮起潮湿凛冽的冷风,湖岸旁许多野芦苇生得雪白茂密,随着朔风起伏摇曳,发出猛烈的声响,令人倍感荒凉。倘若站在芦苇丛中,眺望苍白的湖面,苇浪与水波连绵摇荡,似难于分辨,芦絮沾在衣上,仿佛水花溅湿袖摆。更远处,天穹低垂,与湖面相接,芦苇、天空、湖水交融为苍茫辽远的一体。

沿湖有许多打渔为生的人,湖泊又与运河紧挨,因此湖上的船只很多,某些偏僻幽静的水域,有许多渔民把船连在一块,在那里生活。由于船只密集,由众多船舱中发散出的灯光落在夜里漆黑的水面上,彼此接连,将整个空间照得五光十色。

殷长玄第一次看见,觉得这样在水上度日很有趣味,后来才知道,渔民们每次起网,地方豪强都派人从捕捞上来的鱼中抽取一部分,他们为了逃避这种盘剥,才不得不来到湖中央,住在这里,晚上偷偷划着小船,去岸边买些日用品上来。摆渡的船夫看见殷长玄望着湖面,脸上露出觉得可怜的样子,就告诉他说,以前自己也曾是渔民,和几个亲戚友人躲避在水上,把渔船之间互相锁起来连着,宛如平地一般。后来有天夜里起了火,所有船一并烧着了,其他人要么烧死,要么跳进水里淹死,只有他奋力游了半夜,游到岸边,这才得了救,从此不再打渔了。说完撩起衣袖,给殷长玄看他的手臂,果然有几道烧伤的疤痕在那里,像挤进血肉的蚯蚓似的,极其可怖。

横渡过了昭阳湖以后,殷长玄等人朝济宁地界行进,时而从陆上经过,沿途去了许多破败穷困的小村庄,借住在他们可怜的茅屋里,感受着与过去的城市生活不同的趣味,很快就腻烦了。食物以野菜为主,还有酿酒剩下的酒糟和榨油剩下的豆粕,确实不像是吃的东西,殷长玄一看就没有食欲,只不知酿出的酒和榨的油去哪里了。村中很多人家都养有猪和鸡鸭,却很少能吃上肉,这些家畜都是给地主的礼物,逢年过节,便宰杀了送去,以求接下来的日子不受到刁难。

乡下屋子里的家具与日用品极其粗糙,导致了生活的不方便。居住的环境算不上好,并不卫生,也无法让人感到安全。那屋前屋后用荆条和苦竹搭起的篱笆,跟纸一样脆弱,寒冷的十月,每逢大风天气,殷长玄坐在屋里,胆战心惊地听着风从头上的茅草屋顶上呼呼吹过,觉得好像要把整个屋顶卷走一样。

好在那些村庄里的农民,虽然粗鄙野蛮,毫不足道,但与邺京人性情不同,待人非常热情,徐巿之前寻找殷长玄的时候,好像在这一带待过几天,会说一点他们的土话,常常向他们打听各种消息。殷长玄则和他们语言不甚相通,尽管如此,他仍然试图用礼貌和宽容的态度对待他们。农民们用新奇的眼光看待殷长玄一行人。这些农民甚至不需要多加判别,只要看一看殷长玄他们的脸和手,就知道了他们的来历。殷长玄对他们说自己是从徐州城来的,他们立刻相信了。

除了例行征收赋税的时候,乡下确实很少见到衙门里的人,不像在邺京或者定陶,常因为贵人出行而清道,这让殷长玄稍微放心了些。大约殷长玄确实有种温柔老成的气质,也许是他特有的幸运,住在乡下的这段时日,他好像非常受到女性的欢迎,那些尚未出嫁,从事采桑和纺织的少女们,见到他和徐巿都是笑眯眯的,咬着嘴唇,一看见董桥出现,她们就不好意思似的立刻逃走了。但殷长玄显然不会和她们发生恋情,甚至无法理解她们的恋情,他看着她们,只觉得她们的生活十分无聊苦闷,而她们重复着这样的日子,一点也不觉得痛苦,很让他费解。

有一次,天黑得很早,殷长玄无所事事地坐着,董桥正在点灯,他听了一会外面打渔、打猎回来的农民们的谈话声,混合着狗叫与夜鸟凄厉的嘶鸣,在风中模模糊糊地,不甚清楚。刚刚进了腊月,农闲时期,所以青壮年男人会去猎取些野味用作过年的储备,皮毛做御寒的衣服,徐巿有时甚至会跟他们一起去。大约只有这些日子,他们的饮食能够稍微丰富,因为农民在春天和夏天耕种的土地并不属于他们自己,而属于官府、贵族或者地主,大部分耕种的成果都已上交,剩下给他们的少得可怜。

十月的时候,殷长玄看见过乡下人交租,用大斗盛得满满的,麦粒往上堆起形成尖塔般的形状,直到再也堆不下,才能算作是一斗,除此之外,还要额外在一石中多收取两斗,弥补粮食在保管过程中可能造成的损耗。殷长玄看着饱满的麦粒和农民们面黄肌瘦的样子,觉得很可怜,但仔细想想,他们种着别人的地,叫他们交租好像也没有过错,造成如今这局面,委实无可奈何。

殷长玄忍不住想起瀛洲教最为困顿的时期,差一点就有机会吃到教主亲手制作的煮面条,对于殷长玄来说已经够凄惨了,然而农民们比他更加凄惨。不止是这样,殷长玄竟然流落至此,又算一件凄惨的事,他偶尔想起亲王府的奢华,那美丽的窗棂与灯笼,在夜晚散发华光,如一缕微弱的烟火似的,很快又在腊月的朔风里消散了。

殷长玄胡思乱想着,忍不住望着董桥,开口说:“我看这里的人过得很辛苦,他们为什么一点也不觉得痛苦?一年到头,忙忙碌碌的,交出去了那么多东西,自己什么都落不到手。居然还能挣扎着活下去,为了多一口吃的操劳奔走。”他低下眼睛,叹了口气:“这样说来,我倒庆幸我母亲不是农民了,假如我生在和他们一样的环境里,过着这样的生活,我可能受不了……”

董桥抿着嘴,噗嗤一声笑了,她手里拿着点亮的蜡烛,道:“岂止是乡下人,人活着本来就是这样的。如果你生来和他们一样日夜劳作,大概就不会觉得辛苦,反倒习以为常了。”

殷长玄思考片刻,深以为然,点了点头。董桥又显出些怪罪的模样,说:“你别老想没意义的事,现在让你去做他们的活,你当然受不了,你看看他们的手,再看看你自己的手。冬天湖里那么刺骨,他们能用手抓刚捞上来的鱼,你肯定不能,这不是你耐力比他们差,他们手上的皮又厚又粗糙,感觉不到冷,而你的还细皮嫩肉的。所以有些东西遮掩不了,别人一看就知道你是什么人。”

“确实如此。”殷长玄想起那些人皴裂的黑红的脸、矮小敦实的身材、如玄武岩般的脖子和手,很是感慨:“按理来说,我们和他们没什么区别,生下来都是一样的,可我们又一看就和他们不同,简直不像同族。这难道是命定的吗,还是有什么其他悲哀的缘故呢?”

倘若是瀛洲上的仙人,那么是没有贵贱阶级之分的,而瀛洲教最初也只有一个教主,在发展壮大之后才产生出了森严的等级制度和精密的管理结构。通常认为,古往今来所有离开人世飞升的人都没有贵贱之分,因为住在仙岛上的真人们,饮食着琼浆玉酿,拥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一切最美好的物质,根本没有必要争夺和占有。殷长玄想,瀛洲上的人之所以快乐,正由于这一点,而不是由于尘山越,尘山越无法如真正的琼浆般填饱饥饿的肠胃,只能使人产生幻觉。

他没有再把这些想法说出来,因为董桥没搭理他,董桥用看小孩子的眼神看了看他,似乎责备殷长玄不该说这些天真的话,她把蜡烛插在灯台上,走到门口去检查门闩了。

天气越来越寒冷,农村里的状况也越来越悲惨,听说今年的收成并不好,即使连地主家里亦不如往日富裕。殷长玄他们走过了很多地方,也跟着吃了不少苦,见识过了种种不可思议的悲苦的现象。一开始,他们到达的地方仅限于昭阳湖流域,后来又顺路去了独山湖、微山湖和南阳湖,途中存在着着大片的野地,并不是走到每个地方都有村庄可供借宿,有时候甚至见不到人烟,这种情况下,他们会选择乘船沿湖前行。

腊月里,湖上微微下起小雪,自苍白的天空向下凋落,簌簌地投入一望无垠的湖面,这景色十分幽清,殷长玄披着厚衣服坐在船舱里,一面把手放在炭盆上烤着,一面探头向外眺望,赞叹不已。倘若不是那时看见了随水漂来的溺死的婴儿,这情形真可以算得上快乐了,殷长玄曾几次见识过想要男孩的人家杀死刚出生的女婴,但直接扔进湖中的倒还是头一次,毕竟这么做实在太晦气了。他在心里觉得很可怜,却急忙转过了头去,怕董桥发现了也会伤心。

在广袤的湖畔,他们流连了两个多月,徐巿的话是对的,乡下很破败,却也很安全,没有见过任何瀛洲教的痕迹,董桥的婆家人显然也不能找到这里,而且花销比在城市中少了许多,因此谁也不急着要离开。徐巿更是想尽办法讨殷长玄的欢心,让后者无法开口再提分道扬镳的事。十一月的时候,殷长玄以为董桥一定会不耐烦,自行离去,反而感到有些轻松。结果是董桥全无所谓地陪他们在这里消耗时光和金钱,最后,殷长玄和董桥甚至快要习惯这样的生活,贪恋于这份无聊的安逸,时而短暂定居,时而四处漫游,差一点忘记他们原本的目的地不在这里,而是由于徐巿的突然加入仓促改变的了。

董桥偶尔会抱怨道:“我快要成村妇了。”于是他们有时也去附近的城镇中订购衣物、典当东西,甚至还会呆上几天,向来往的商人旅客打听邺京的情形。他们去过微山和邹城,也去过徐巿说的薛城,一开始,三个人总是一起行动,但由于三人的意见难以统一,所以渐渐地也就各自出去,只互相打声招呼了。徐巿倒是一个人出去的次数不多,多半喜欢拉着殷长玄一起。

这段时间,徐巿表现得并不可疑,殷长玄完全把他当成自己人,董桥也略微放松了警惕,任由他一个人行动。可能正是因为她开始信任徐巿,所以才会继续和他们待在一起,忘记了胶州和东海。董桥的心情不难理解,人总是需要同伴的,与全无所谓的目的地比起来,还是同伴更为重要,否则,她当初就不会执着地要跟殷长玄一起出逃了。

自从叛教以后,徐巿变得非常喜爱追念往事。这两个月里,他可能把过去在瀛洲教的二十一年回忆光了,董桥除了听他谈论殷长玄的母亲,其他的都不感兴趣,他一开始说以前的事,她就随意地侧过了脸。殷长玄则简直是害怕这项活动,徐巿的每一次诉说过去都好像是对他的拷问,而他甚至不能请求徐巿停止这种行为,因为对方是珍惜和他在一起的回忆,才会说这些过去,他不是在回忆瀛洲教,而是在回忆叛教前的殷长玄,殷长玄欠他的情谊自始至终并没有还清。

快过年的那几天,他们来到兰陵城中。董桥之前觉得兰陵城不是个适合去的城市,太招摇。架不住徐巿和殷长玄都很向往这个荀子曾经当过官、据说每逢春日便有大片佩兰盛开的地方,又觉得过年确实不宜呆在乡下,什么都没有,过于凄清,于是还是跟他们来了。

这时,兰陵城里大雪纷飞,亦是情形惨淡,人心惶惶,比农村强不了多少。街头巷尾正流传着各种传说,说朝廷下了命令,恐怕要对南朝开战了,正在四处征兵,又说圣上正在深深迷恋那位今年夏天忽然出现在京城里的方士,为了讨他的欢心,竟然罢免了宰相。

殷长玄觉得这种话只能听听而已,毕竟传话的人也说不出罢免的是哪位丞相,是犯了什么罪过被罢免的,不过,他一听说丞相,就想起赵琪柾和他身为相府小姐的未婚妻,不由得略生阴暗之心,想道,倘若被罢免的是左相,那么赵琪柾和召棠的婚约恐怕要到头了。

“瀛洲教在邺京可真是如日中天。”董桥一边把新买的嵌红珊瑚的钗子往头上戴,眼睛看着镜子里,对站在身后的殷长玄说:“咱们也得计划接下来去哪儿了。之前因为快过年了,一直没跟你提,假如真的要打仗,为了不受牵连,咱们还是往东海边跑吧。”

“不过,这里其实也挺安全的……”殷长玄犹豫片刻,道。

董桥站起来,不高兴地看了他一眼:“你这是贪图安逸了?”她说:“在这附近转悠,虽然确实没人能找到我们,可是瀛洲教将来的扩张肯定会加快,罢免宰相这种事虽不一定是真的,但在全国各地建立祭坛是迟早的事,我真恨不得跑得离金乡和徐州越远越好……而且天天在乡下逛,差不多也腻了。”

殷长玄低头看着手,不作声,董桥看着他,说:“你这是担心徐巿吧?”

眼见心思被拆穿,殷长玄尴尬地叹了口气,道:“是的……徐巿……我该怎么对他说?他这个人,真是……我有时候不知道用什么态度待他。”

“不。”董桥冷冷地说:“恐怕你想带他一起走。”

殷长玄望着她的脸,顿时觉得很委屈:“他是我多年的故友,我就算想要这么做,又有什么不对呢?”他说:“我们跟他一起待了两个月,不是好好的?他建议我们来昭阳湖,也是对的。我已经改变主意了,我不能抛下他。”

他以为董桥一定会激烈反对,没想到董桥坐下了,用手整理着发髻,说道:“随你的便吧,我真拿你们没办法。”她又说:“但你说不定会后悔。确实,他背叛瀛洲教可能是真的,他也可能真的不想害我们,可是这个人对你叛教的事情执念很深,我看他已经有些偏执了,你和他在一起没什么好的。”

殷长玄没有吭声,他觉得董桥只是在挽回自己的面子,才一口咬定徐巿有异样,他不可能为了这种似有若无的理由抛弃自己的朋友,好在既然董桥已经答应了,这事就算过去了。董桥坐在镜子跟前,继续搔首弄姿了一会儿,殷长玄看着她,渐渐感到不太对劲,忍不住问:“你怎么还有余钱买这个看起来很贵重的钗子?你到底从家里拿了多少东西啊?”

“我拿的是我自己攒下的,拿多少都不过分。”董桥回答。“而且我这是买来过新年,年一过我就拿去当了。之前天天在乡下灰头土脸的,什么都不能带,怕露富,现在来了城里,还不许我置办点首饰么?”

“不是这样。”殷长玄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纠正她神奇的思维:“你拿去当铺里,和你买到手的价钱肯定差别很大,你戴在头上只几天,却要浪费很多钱,这又是图什么呢?”

“你不懂。”董桥左看右看,满意地说:“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我刚好也觉得这个适合我,不然就不当了,留下吧。”

殷长玄无话可说,只得老实地坐着看她摆弄头发。不多时,徐巿回了,拎着些糖果点心,还有一包过年时泡着喝的岁酒,很高兴地道:“外面好热闹!我看到处都在扎彩棚子,卖爆竹的地方人挤满了,不知道除夕的时候又会是什么样呢。”

殷长玄想起去年过年还在瀛洲教里,他跪在教主跟前,教主按照瀛洲教的习惯摸着他的额头说了祝语,那好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他又想到更早,大前年的时候,他的母亲还在人世,把做好的新衣服偷偷藏在衣箱里,大年初一早上聚集各方信众讲法完毕,就将衣服拿出来给他,他的母亲平日里很冷漠,但总能准确地知道他的身量。今年,殷长玄虽然流离失所,前途未卜,不过有董桥和徐巿在身边,都曾是瀛洲教里的人,倒也不算坏事。他想到这里,心中稍稍释然,便和徐巿商议着买布料做新衣服,除夕晚上去街上的集市,初一一早买饺子来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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