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做罗特希尔德了!

“我为什么生来如此呢?”雷吉娜想,“当这些人在生活,当这些人在我身边恋爱并幸福着,我觉得他们是在杀害我。” ​​

【2015.8】《全瑟》(赵惠文王/赵武灵王)

其一

 

赵雍不喜欢新郑来的公主,但却不讨厌她的歌声。

那韩地的女子甚至从未为他吟唱过什么诗歌民谣,赵雍对她的回忆单调而薄弱,仿佛往日的云烟已将这段不幸的婚姻吞噬。在柔和的名为遗忘的白光中,只残存有一些零散的画面:韩女端庄而冷漠地正坐着,柔荑般的手敛在厚重的袖子里,样子像个十全十美的人偶。韩女坐在编织细密的席子上,带着敬畏仰望大国的王,她从容不迫地说起盟约、土地与国际形势,她的声音一点也不好听,非但如此,赵雍看见她光亮的发髻失色了,姣美的容颜也渐渐变得毫不足观。他简直无法抑制自己的冷漠和厌倦。

赵雍同韩女订婚时还不满二十岁,那是他即位的第四年。当时他没有见过她的样子,也没有听过她的声音。在舒缓的宴会之乐中他举起酒樽向韩国君臣求婚,心中林立着凛冽的刀剑,全无半分旖旎的情感。他在宗庙前接过了韩女乘坐的车子的马缰,明白这是在履行与韩国缔结的契约。韩姬便是他履行这契约的伙伴,为了各自的国家他们睡在了一起,却又做着各自的梦。

韩姬具有贵族女性的一切风度,也有足以与赵雍相匹的身份和见地,而这所有恰巧都是悲剧的根源,她的冷静与贤明让人感到无法接近。赵雍认为或许她根本不知道要怎么与亲近的人相处,年轻的时候他与韩姬同卧,每当拂晓时分便早早醒来,看见熹微的天光之下,身侧的韩姬向一边倒卧着的朦胧形影,都觉得她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一个韩国派来的外交官。

新郑来的公主具有那种小国贵族特有的聪明和敏感,她成为赵国王后的第一天就发觉赵雍不喜欢她,于是她将所有希望都托付在了尚未出生的后代上。那不止是赵雍的后代,也是韩国人的后代。为了他,她无时不刻地忍耐着自己的悲哀,一如赵雍掩藏自己的冷漠。终于,他们的孩子出生了。赵雍给他起名叫赵章,韩姬欣喜若狂,她将这孩子当做希望,当做寂寥和苦痛的慰藉,当做完成使命的馈赠,在他小时候,甚至只要保母将他抱离片刻,带给赵雍看看,她就会感到十分不安,一遍一遍地派人催促。

然而,对于韩姬来说,世界总是这样残酷。年幼的赵章渐渐长大了,被立为赵国的太子,虽然赵雍并不喜欢韩姬,但出于他母亲的尊贵身份,这毕竟是无可争议的。作为未来的赵王,在长到能够识字的年龄之后,赵章需要离开母亲,去接受太傅的教育,韩姬再也无法阻拦他们将他带走。但这可怜的母亲已经忘记自己在没有儿子之前是如何度日,每当赵章不在身边,她便只好坐在檀木的隔断后面,望着窗外的日光或者室内的铜薰长久地发呆,那模样孤独、高贵且悲哀,陪嫁的保母看见了,总是忍不住地哀叹。

然后,赵章完成了一天的功课,他跑进母亲的寝宫,穿过帘栊,搅得室内的光线晃荡起来,他欢快地叫喊着,横冲直撞,打破了那些悲哀和叹息。他肆无忌惮地弄倒房里摆设的家具,逗得侍女们咯咯直笑。韩姬也不把这当做一件恶行,她露出微笑,将赵章揽在怀里,一遍一遍地低声教他唱韩地的民谣。

正是这时,赵雍才发现她的歌喉竟是这样婉转动听。在一个明亮的午后,在这段不幸的婚姻维持了将近十年之后,他第一次听见韩姬的歌声,竟然像看见春季第一条破冰而出的鲤鱼一样惊奇。

十分偶然地,赵国的王从太阳底下走进寝殿的前堂,午后的阳光照着王后门可罗雀的住所,显得那样凄凉。她低低的歌声从朱红的大梁和彩色的藻井之下传来,在高大的四壁和鲜艳的帷幔之间回荡。辽阔寂寞的宫宇中,这声音像是刚逃出笼子的鸟一般,在阳光里盘旋着,模糊地在赵雍心头振响。它挽留着那心不在此的人,引诱着他——使他坠入了陷阱,在原本觉得无趣的地方作长久的留驻。

——她为什么,从不将那些温柔的歌曲唱给我听呢?

赵雍放慢了脚步,站住了,凝神细听着,带着一种近乎嫉妒和落寞的情绪。他稍稍向前走了几步,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留意不发出声响。透过镂着山阳侯三神图案的深紫色隔断,他像个见不得人的情夫般悄悄地往内室眺望,这偷窥的举动带有一种新奇的荒谬——赵雍看见自己的妻子随意地横卧,将身子倚在凭几上,乌黑的鬓发半垂在面前,玉白的、瘦削的手臂从袖子里伸出来,支着脸颊。

她一手搂着身侧小小的身影,轻轻地拍着,嘴里咿咿呀呀地唱着韩地的歌谣。他无法听清她的唱词,但正因这样,愈发觉得美妙。阳光明亮澄澈如金色的水,泼洒在花砖地上,在宫殿的窗户和母子二人之间流淌,随着窗外的树影微微荡漾。韩女的眉梢略略上扬,眼角向斜里微挑——只有这时,她的容颜较往日鲜亮起来,神情也生动了,赵雍从这个女人身上依稀看出了少女的模样,轻松而愉快,慵懒又姣好,笑颜中溢满了幸福的光泽——相比之下,她对赵雍的微笑就显得愈发虚伪。

她的天真、烂漫和温柔,只给她最为宝爱的孩子。

在韩姬含恨而死之后的许多年,她的形影已经模糊,只有这歌声、这将赵章搂在怀里的情形,还清晰地为赵雍所铭记,尽管赵雍并不爱她,但是她的歌声以及她对孩子的热爱,还是可悲地对他起到了影响,并终于酿成了悲剧。

他们无趣的婚姻生活在维持了十数年之后彻底崩塌了,那时赵雍得到了一个令他疯狂的女人。于是他立即忘记了韩姬,也忘记了赵章,只有尴尬的地位还维持着他们之间的和平——韩姬还是王后,她永远最为尊贵,而且赵章早晚要接替赵国的,赵雍如此苍白地强调。韩姬在那尊荣的位置上愈发感到落寞,她在他云雾般的遗忘里等待着死亡,终于死亡将她接走了,她死后,倒很是热闹了一阵。赵雍也总算得到了彻底的解放,他立即册立了自己喜爱的女人做新的王后,旧王后的位置被取代了,韩姬不再是最尊贵的人,赵雍丝毫不在乎人们的非议,也不打算多等几年,这种随心所欲、毫无顾虑的个性,正是害死韩姬的罪魁祸首。

新王后被人们称为吴娃或是孟姚,以擅长鸣瑟而倍受恩宠。新封之时,她拖曳着丹朱色的长裾,站在风起云涌的天空下,阴天的风刮着她的袖袂,衣袂底下,洁白柔软的手随意地垂着。王后抬起姣美的面庞,凝视宫墙上鲜艳的花朵,那花朵的颜色同她的裙裳相似,只是她的裙裳上又装饰有华丽的镶边和刺绣,镶嵌彩色带子的衣缘重叠缠绕,纵使是开得正好的凌霄花也无法比拟。

与韩姬截然不同,吴娃是如此地明媚而富有生气,又身蒙盛宠,仿佛注定不能长命。她也给赵雍留下了一个儿子,叫作赵何。赵何只长到八九岁,吴娃就患上了急病,请遍了天下所有的良医,却只能得出同一个悲惨的结论——年幼的王子要失去他的母亲,赵国要失去第二任王后了,尽管她还只有二十多岁。

夏季结束了,赵雍异常悲痛地看着凌霄花的花瓣变得枯萎,耷拉着,失去了往日的艳色,却又无可奈何。最可怕的是,在死去之前,吴娃用无神的、漠然的眼睛看着丈夫,在他对往日恩爱的追述中,这个为他深爱的女人忽然一把抓住他的袖子,苦苦恳请他看在年幼丧母的份上,立他们唯一的儿子为太子。

赵雍不顾一切地废掉了往日的太子,伴随着吴娃的暴死,赵何成了王国的继承人。死去的韩姬拥有的那么一点可怜的东西,终于被悉数剥夺。在新王后替代了旧王后之后,她所喜爱的、视为珍宝的赵章也失去了前途,东宫迎来了新的太子,旧人不存,旧事也不再被谈起。赵雍则将所有的壮志寄托在铁骑与胡服上,他驱马驰骋过荒原与大漠,向胡人问路,凝望着宛如带钩的石子滩上的新月,在呼啸而过的狂风里,他遗忘了过往的儿女情长。

赵雍退位给赵何,立他为年少的新王,镇守国内,他亲自率领军队,征伐胡翟,为赵国夺得更多的土地。曾经的太子赵章则被派到风沙肆虐的代地去守卫遥远的边疆,陪伴他的母亲的怀抱已经永久地散去,他所能得到的只有淡紫色的天幕、狼烟、以及成群的马匹。

这孩子很年轻的时候就和父亲一起在沙场上为了赵国征战,再见到他的时候,他的手臂上满是伤痕,眼睛如苍鹰般明亮,赵雍将他叫到面前看看,赵章的面庞坚毅,性情跋扈而傲慢,他从容地谈说着过去还在邯郸时的事,这叫赵雍产生了动摇——赵章在某些方面和他那样相似,他终于觉得自己对待这孩子未免有些无情,他回过头来看自己曲折波澜的人生,从蒙尘的角落发现了死于抑郁的王后的身影。他们母子什么也没有得到,而且那新郑的公主还曾经寄予这个儿子厚望。

作为一个父亲,赵雍的补偿方式笨拙而愚蠢。

“我想让你和你弟弟平起平坐。”赵雍将手搭在大儿子肩上,说:“我想让你们各自得到一半赵国。”

这犹豫的态度最终导致了动乱的发生,致使赵雍在失去两任妻子和心爱的儿子之后,也过早地迎来了自己的结局,正当壮年的雄主孤零零地倒在沙丘宫空无一人的宫室中,倒在破败的锦褥和缓慢地飞舞着的灰尘里,他忽然又渴望起了韩女的歌声,像是冻死的人在气绝之前会感到温暖一般,时光缓缓地逆流而去,低唱歌谣的午后、韩姬与赵章还活着的日子重新降临,带着金色的阳光和幸福的温暖,重新笼罩在垂死的主父心头。

韩姬的声音再度响起,赵雍产生了临死的幻觉,他以为韩姬的鬼魂在失去人世间尊贵身份的桎梏之后,终于不再将痛苦深深地埋藏在坚强的坟墓下面,她那端庄的悲哀已经融化,她不恨他了。韩姬在晦暗的角落向他顾盼,她邀请般地展示着歌喉,她生前从未在丈夫面前唱过的歌谣如春水般流淌,竟显得如此残酷而温柔。

它萦绕着熄灭的烛火,萦绕着雄伟的明柱,越升越高,越来越缥缈,在高大的房梁、五彩的雀替和雕刻精美的椽子之间,像是深海中透明的鱼类,像是栖息在屋里的哀怨的幽魂,回荡着、旋绕着、如丝如缕而悠悠不绝。

新郑的公主用略带故乡特色的口音唱着韩地的歌谣,在明亮的午后,在幽暗的黄昏,她唱着、唱着,死去的妻子的幽魂向他伸出一只手,裾袂摇摆飘荡。那永恒的歌声与模糊的唱词竟超越了生与死,倒逆了如今与往昔,逾越了在沉沉暮色之下显得如梦似幻的恢弘的宫宇,无处不在地响起。

 

 

其二

 

身着黑衣的剑士们在装潢华美的馆舍内厮杀着,明明没有仇恨,却为了在剑术一事上分个高低,而比对待仇人还要可怕地互相攻击。

血腥和汗的气味散发在灼热的空气里,暮色从四面的窗户入侵,充满萧杀之意。赵何站在特意为观赏而建起的高台上,冷眼看着自己豢养的剑士们以命相搏。赵何喜欢观看他们做这种事,恣意潇洒、好气任侠、只凭一股勇武活下去的剑士们,赤裸着上身,深褐色的肌肉有力地鼓起,红色的汗水顺着伤口留下。

双剑交击的声音、怒骂喊叫的声音、临死的喘息,此起彼伏地在高大的屋梁之间盘旋、回响,他看见粘稠的血液落在地上,他看见死者抽搐着,唇中涌出血沫,他看见折断的剑还扔在地上,在它断了头的主人身边,那残存的剑刃徒劳地锋利着,迎着夕阳反射出微弱而凄凉的光。

年少的赵王睁大眼睛,呼吸微微凝滞了,他下意识地握紧拳头,好像得胜的是他,好像他藉此便能将渴望如狂的力量握在手上。然后,一个又一个头戴桂冠的尸体被抬出去了,他亲自上前,将赏金端给新的勇士。

赵何崇拜勇士,崇尚那种杀伐果敢、一往无前而无所畏惧的精神,崇尚那种愚昧无知的骄傲和不计后果的野蛮。这样荒诞的崇拜毫无来由,几乎是自然天生的。他从天下召集强悍勇猛的剑士,得到三千名,豢养起来,特地给他们制造前短后长,便于舞剑的黑色衣服。他们没有任务也没有归宿,装潢华美的馆舍便是他们的葬身之地,在这里,为了证明谁最配享有赵王给予的荣耀,无数人前赴后继地付出了生命。

宫人在背后议论起来,都不理解年轻的王为什么会有这样鲁莽粗暴的喜好。从表面上看,赵何的气质是安静的、苍白的,甚至是忧郁的。他背负着弑父的流名即位,在千檐万户、贝阙朱阁的雄伟的赵氏宫宇中,人们恐惧而兴奋地谣传着那秘密的故事。而他们的王,这谣传的主角,还是个少年却已经有了让人感到害怕的沉静,时常能听到他闲暇时拨弄丝弦的声音,他将它作为解除忧恼的消遣。  

盛产木材的郡邑所献上的桐木,许多都被拿来做献给王的琴瑟,用红色的漆在面上绘出了彩云和仙鹤的纹路,又用上好的锦缎包裹着,调音的柱子仔细地上好油。赵何时常在月光皎洁的晚上,或是欲雨的阴天,命人将瑟搬到燕寝的窗前,悠闲地弹奏些赵国民间的曲调。在寂寂的深宫里,那瑟音往往夹杂着风吹落叶,或是虫鸣之声,传到年老的宫人的耳中,异常凄柔而惆怅。

年轻赵王鼓瑟的样子是那么从容不迫,他的手法又是如此肖似已经香消玉殒的故人,以至于众人都以为,他该是像他母亲那样和蔼亲切的。

赵何鲜少表露过于激烈的情绪,他的父亲赵雍在世时,总是觉得他心思沉重,是个优柔寡断且过分阴郁的人,因此担心他是否能发扬自己的伟业。只有赵何自己知道,从父亲身上继承的炽热的血是如何地在他的血管中流淌。配合着风声鸣响丝弦,或是袖手观看阳光下溅起的血液时,赵何的手掌冒着汗,热气在肺腑中蒸腾,他的心里汹涌着激烈的暗流。

“吴娃只是个身份低贱的女人,应该由我来继承赵国!”

到处都是火把,沙丘的宫殿在动荡的火光之中化为战场。赵章在千军万马的簇拥下奋力地厮杀着,他嘶吼、他挣扎,他傲慢而不甘心地向年少的赵何凝望,他当然没有看到赵何,赵何坐在高信的战车上,护送他来的高信在他身边为他驾车,眼见情势非常危急,高信一手握着马缰,另一手噌地拔出了腰间的佩剑,赵何看见他这样,也顺手将佩剑拔了出来,握在手里,高信侧过头瞥了他一眼,很愉快地笑了。

“您确实应该战斗了。”他说:“您到了这样的年纪。”

赵何抿着嘴唇,没有说话。虽然身为赵王,但因年纪幼小,他从没有参与过实际的战争,当他的父亲和长兄在为开疆拓土挥洒着鲜血的时候,他坐在邯郸的高堂上守卫国家的稳固。赵雍还在壮年,虽然已经退位给赵何,可赵何没来得及建立威信,所有人仰仗的依然是过去的君主,勇武而英明,果决而坚毅,他是带领赵国走向强盛的顶端的人。也正是因此,赵章才敢于发动弑君的叛乱,赵何的王位只不过是空洞的金色的头衔,只要赵雍在世,一切就还没有定论。

赵章知道赵雍的心是犹豫动摇的,这让他更加坚信那位置属于自己,是赵何和吴娃抢夺了赵章的一切,他的父亲会喜欢这种将被夺走的重新抢回来的作风。他知道父亲的秉性,赵雍曾经欣赏他的傲慢和残忍,他竟以为在这两点上他能胜过赵何。

年少的赵王陷入了重围之中,比这更让他感到震惊的是,他亲眼看见那些叛军的肢体如何被砍断,胸膛如何被刺穿,他们临死时的表情那么扭曲,甚至不像个人。高信灵活地驾驭着战车,在死人和活人的海洋里游走着。赵何手里死死地握着佩剑,终于,他向外挥出一剑,他确定自己砍中了什么,可是回想起来时又全然不记得。因为过于紧张,赵何觉得自己的关节正在发出轻微的声响。但在喧嚣的战争与盛大的动乱内,在燃烧着的夜色里,一切声音都被厮杀和呐喊吸收了,这也不过是片时的幻觉而已。

“叛军败退,公子章逃走了。”随后赶来的李兑和赵成报告说:“我们没有拦住他,他逃向了主父的住所。”

“父亲……?”

“主父下令打开宫门,放他进去了。”

赵何骤然感到非常伤心,他想起他的母亲吴娃还在的时候,赵雍是十分喜爱他的,他那时不知道什么是忧愁,肆意的撒娇、无理的索求,总能够得到满足,他的父亲常常微笑,他对他的温柔比母亲更甚。可在母亲早逝之后,竟渐渐疏远了,赵雍对他严厉起来,他说话的方式变得苛刻而凶狠,他曾经许诺过的王位变成了悬而未决,他无法割舍赵章。

赵何扭头看着远处绵延的宫阙,那眼神像个被遗弃的孩子,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清晰地倒映着叛乱与死亡。

将领们有一时的沉默,他们注目着年少的王,仿佛在等待着什么。赵何知道这些人都是忠于他的,但他又隐约觉得他并不能完全控制他们。赵何忽然觉得非常焦躁,四肢沉重,躯体的每个部位都在传达着痛苦,却不知道是哪里受了伤。他大口喘着气,将出鞘的剑倒横着放在自己的膝盖上,甚至没有注意到未干的、粘稠的红黑色的血正在缓慢地从上面淌下来。

猛地一阵悲痛涌上他的心头,他甚至有了痛哭的冲动,他将胳膊搁在车厢的边缘,把脸埋进袖子里,闷闷地说:“事已至此,父亲竟还袒护有加,或许是我不如安阳君吧。”他仰起头来:“若我真如安阳君那样威风,便不会有今日之事,如果我比他善战,岂会令他逃走……!”

他几乎是委屈地控诉着,那孩子般的语调更让人觉得可怜,他本来也还是个少年,还不习惯无常的世事,不明白人心也总是会变化的。一旁的赵成和李兑却还是没有说话,他们残忍地沉默着,没有丝毫安慰他的意思。良久,赵成才说:“这总要有个了结的。”

他的语气那么平静,因此显得非常恐怖:“自分晋以来,我国争立之事便层出不穷,悬而不决,人心未免不安,而国亦危矣。”

他叹了口气,轻轻地道:“请王上早作打算。”

赵何其实非常明白他们的意思,也非常明白自己需要说什么,正因如此他感到害怕,犹豫不决。他们是在要他把手上的这柄利刃刺入心里。赵何愣了愣,迟钝地长大了嘴,却又合拢,他的嘴唇颤抖了几下,作着最后的挣扎,终于,他还是下令说:“那么——分兵包围沙丘宫,不得走漏一人。”

少年的声音清脆生嫩,却如能破开重重盔甲的箭一般,没有回头地飞了出去,飞向那在夜色下笼闭的层层宫阙。将领们领命而去,只有赵成最后上前来,轻轻地抚慰着赵何,摩挲着他颤抖的脊背,又替他把帽子的带子系好。赵何虽然没有流眼泪,但他的面庞抽动着,像个因为恐惧和难过而抽噎的孩子,赵成将一只手搭在他肩上,跪了下来,仰视着他。

“您已经战胜他了。”他望着年轻的王,温柔地说。

 

其三

 

赵雍遇见吴娃的时候,已经不再是迎娶韩姬时的少年,他日后总是要悔叹,这天命的姻缘来得稍迟了些,否则,他绝不会任由自己在与韩姬的无趣婚姻里平白消耗了近十年。

吴娃确实是年青天真的少女,她的姿态那样活泼可爱,兼又温婉多情,一颦一笑都牵动人心,赵雍所放不下的便是这样的女人,更何况,吴娃又有远优于其他女人之处。

他第一次见到吴娃是在行宫凄凉的夜晚里,赵国的王睡着了,做着昏昏沉沉的梦。梦里没有金戈铁马,也没有万重宫阙,他梦见自己孤零零地走在荒凉的原野边,狭长的湖泊延伸到生着蔓草的远方,在深蓝的水泽旁,一位年轻的女子坐在许多小鹅卵石上,她的膝盖抵着一方黑色的案几,那上面放着一把远古的瑟,弦有五十根,赵雍没有见过。形状奇异的云朵飘过天宇,少女一面用古老的手法弹奏着,一面歌唱,她的歌声和着弦声,琅琅如雨打青叶,珠玑落盘,清脆美妙而悠扬悦耳,与韩姬的歌声十分不同。

“美人盈盈兮,颜若苕之荣,命乎命乎,曾无我嬴!”

那梦中的少女,一定有着苕荣般的美貌吧,可是赵雍竟没能分明看清,他走近前去,美好的幻景霎时消散。他从行宫的榻上惊醒过来,窗外明月正当空中,这个梦没有做很久。

然而,梦境给他留下的回忆却是深长的,赵雍曾偷偷地命太史为他占卜这个梦,年轻的太史穿着鲜艳的服饰前来拜见,手指描摹着龟甲上的裂纹,用清亮的声音解读着卦象,最后他说:“昔日简主曾梦见与天帝游乐,天帝将虞舜的胄女许给简主的七世之孙,那女人称做孟姚,算来您正是与她有缘的人,您在梦中见到的,就是她吧?”

“然而,难道只有梦中一面之缘么?”他不甘地追问。

旧日的王朝早已覆灭,那行宫的梦境只有一夜就消散了,高贵的帝胄少女的形影,想必在现世更加难寻。赵雍曾经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吴娃了,想来那数百年前的一梦之中,在缥缈的九天上,庄重的乐音里许下的姻缘,或许正如幻梦云霞一般遥不可追。但赵雍却从此无法摆脱对那少女的倩影的怀念,尤其是当他想到他那不尽如人意的王后——冷酷的、无趣的韩姬,他就愈加思念那鼓瑟的少女,常常希望在梦中觅到她的芳踪。

赵雍在醉酒后将此事告诉了身边的陪臣,一个身份不高、才干甚微,但却十分聪明的人,他握着他的手数次向他罄吐梦中的所见,也谈及自己的惋惜和怅然。善于揣摩王心思的陪臣悄悄地让妻子带着自己的女儿来到行宫,她不叫孟姚而叫吴娃——然而这原本是不重要的,她的父亲将一切都安排妥当,然后请赵王来到一道锦幔之前。赵雍隐约看见那后面坐着一个少女,不能看见她的模样,她的姿态影影绰绰地映在帷幔上,反倒如梦中一般,十分令人动心。少女举起柔软的手腕,慢慢地扭着瑟上的柱子,调出想要的音调,随后便随意地弹奏起来,她的手法十分高明,虽然不见得是梦中那样的古音,然而在宁静的月夜里听来也悠长深远,赵雍重新坠入了自己的梦境,便觉得这鼓瑟之声异常动人了。

“美人盈盈兮,颜若苕之荣,命乎命乎,曾无我嬴!”

少女启唇歌唱,声音清越悠扬,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的缘故,竟和梦中毫无二致。赵雍深受感动,他本就是不拘小节的人,便立即站了起来,走过去,呼唤着:“孟姚!”揭开锦帐来。

年轻的少女穿着古朴典雅的朱红色衣裳,纤纤玉手还按在弦上,歌音未绝。她抬眼来,楚楚地卷翘着的睫羽下,那双澄净温柔的眼睛微映着烛火的亮。她并不羞赧,也不惊讶,只是冲赵雍落落大方地一笑——后者立即认定她是个难得的、合心意的女人。于是当天晚上就将她接入行宫,不久,她便被带回了邯郸。

吴娃的明艳、活泼和天真,都使赵雍觉得深可留恋。人们传说,雄才大略的赵王被她的瑟音迷住了。这时韩姬还活着,还是尊贵的王后,然而人们只艳羡吴娃得到的恩宠,全然不曾提起她。

赵雍也曾有觉得对不住韩姬的时候,韩姬第一眼看到炫服艳妆前来拜见的吴娃,就知道这是一个不可战胜的强敌。她依照往常那样全盘忍受了一切,只是深明大义地规劝赵雍说,凡事应当节制,古今因为专宠而闹出不堪之事的,难道还少吗?

她说这话的时候毫不妒忌,神色平静,好像只是一心为了他和赵国着想,这让赵雍感到愧疚。可是韩姬的严肃和冷酷到底还是战胜了她的聪慧贤能,将赵雍从她身边赶走了。只要一见到她帘帐里的侧影,赵雍就觉得非常无趣,和这种女人睡觉、度过漫长的日子,到底是特别可怕的。于是赵雍又远离了她。

过去他还想办法抑制自己的冷漠,自从有了吴娃之后,竟完全不能抑制了,无论是明亮的月夜还是风雨交加的黄昏,处理完政务之后的闲暇时分,吴娃都在他面前,或弹奏琴瑟,或歌舞取乐,他倒真将她当做虞舜的胄女那样对待。偶尔,赵雍也会不忍心地想到,倘使这肆意取乐的声音偶然随风传到了韩姬耳里,她也会感到酸楚的吧,然而她毕竟将大部分情感都投注在了宝爱的赵章身上,只要她还是赵国的王后,赵章还是赵国的太子,或许她根本不在乎自己如何,赵雍侥幸地想,因此也稍稍释然了。

可是韩姬到底没有赵雍想象中的坚强,她没能熬过这一关,在一些时日的疏远和冷漠之后,王后竟然因为忧愁患上了心病,赵雍得知这个消息异常吃惊,然而他还是并不关心、也没有弄清真正的缘由,只延请医生来看视,效果始终不显著,韩姬拖了一阵子,最后竟悒悒地死去了。

这是赵雍始料未及的,他只是随心所欲地过想要的生活,却没想到竟因此害死了韩姬,大概由于韩姬的生活从来不能逞心如意吧,他回想起这件事,觉得韩姬嫉妒的不是吴娃,而是自己。韩姬极力地忍耐着、消化着一切,为了做一个体面的公主,称职的夫人,她忍耐着,为了配合她,赵雍也忍耐着,可是赵雍不能忍耐了,他还有抛下一切,不顾讥评的权利,韩姬却什么也没有,她只能拼命地压抑着一切,直到最终再也不能承受。

新郑的公主不幸夭亡,赵国举办了非常盛大的葬礼,这是对韩国的尊重。赵雍穿起了丧服,为了表达对亡妻的追念,他好一阵子都没有再去吴娃居住的馆舍,但陪伴王的臣子们看出,他并没有多么深的悲哀,只是对韩姬忽然死去感到惊愕而已。王后的死,让全国上下都充斥着悲哀的氛围,连吴娃也闷闷不乐地关闭在屋里,她这时已有了身孕,本该是最快乐的日子,却好一阵子不敢鸣奏琴瑟,仿佛韩姬的鲜血就此染上了她的手。

终于,韩姬的丧期结束了,在此期间吴娃生下了孩子,丧服一褪,她的荣华便再度达到了顶峰,如此煊赫之势,甚至连盛夏的太阳也无法比拟。在与赵雍初见时她曾吟唱过苕荣之句,赵雍认为这诗句形容她的娇艳美貌是十分贴切的。为了纪念此事,他在赵国的宫廷中种植了许多凌霄花,它们毫不畏惧酷暑地开放着,那灿烂的色彩足以使得群花失色,也向所有人昭示她在这个宫中的地位。

吴娃很喜爱这种花,那初见时的曲调,她还常常弹奏歌咏,她的儿子赵何,就在凌霄花和琴瑟声之间渐渐长大了,赵雍宠爱他远胜于宠爱儿时的赵章——自然,幼小的王子因此也会得到嫉恨,但这全然不足以忧虑,赵雍以为他尊荣的母亲,赵国的王后总会庇佑他。

他没有想到,无论多么炽热明朗的夏季总会有过去的时候——盛夏就快要过去了,河畔的芦苇转为雪白,风中渐渐有了凉爽的秋意。那湛蓝的碧霄也可恨地高阔、深邃了起来,云絮以各种姿态在其上凝聚。而在其下,得不到垂悯的人间,吴娃毫无征兆地染上了无法救治的暴病,很快便奄奄一息。

随着秋日的到来,原本是繁花似锦的宫中也平添了几分寂寥,凌霄花萎谢了,瑟音不再响起,即使是在白天,风吹落叶之声合着鸟雀长鸣之声,也显得凄凉无比。

离上一位王后韩姬的死去,只有九年,况且韩姬死的时候也是那么年轻,这真是悲剧的重演。大概是季节转换之时人心也容易不安吧,因为这两位王后的缘故,宫中竟然渐渐地兴起了一些鬼神作祟的流言。一开始是在愚昧的饶舌宫女们之间传播,到最后管理宫中杂务的官员们也都知道了,传说愈发厉害起来,甚至不断有人声称曾亲眼目睹形状奇异的鬼魂云云,并传说鬼怪的样子颇类过去的王后。

赵雍对此相当不屑,然而也没有心思多管,因为吴娃的病眼看着无药可救起来,她一天天地衰弱下去,消瘦下去,这时候,只有头发还能保持过去的浓密光润,不再挽发髻,而是堆在枕边,艳丽厚重得惊人,倒真像是一团栖居在枕头旁的鬼怪了。

蝉鸣彻底从夜里消失,秋虫清朗的鸣叫在皎洁的月色下响起的时候,吴娃也到了弥留之际,一连好几天,她常常昏迷又醒来。宫廷中关于鬼怪的传说愈发凶猛,赵雍终于下决心整治,在发布命令的同时,抓住了几个最热衷于这样传闻的人,将他们整夜关在黑暗偏僻的宫室里,果然什么也没有发生,然后再把他们放出来,让他们向旁人讲述自己的经历。赵雍的行动是有效的,没过多久,便不敢有人再提起那些玄乎其玄的谣传了。

可是,当吴娃临终的深夜,宫殿里如死般沉寂,赵雍悲痛地守在她身边,这时,没有哪个随侍的人敢多说一句话,多动一下,满耳能听到的只有更漏之声,以及窗外凄凉的风响。忽然,垂死的王后挣扎了两下,努力仰起细长的颈子,赵雍惊诧地一把握住她的手,可她却浑然无觉,只是侧着头,好像在努力聆听着什么。

“是谁在唱歌呀。”过了一会,她睁大眼睛,茫然地望着头顶,吃力地说。

 

其四

 

年幼的赵何站在台阶上,看着身着胡服的父亲和哥哥。他身边陪伴的大臣们也都穿着胡服,只有他因为年龄还小,打扮完全是童子模样,佩着象牙做的解结的钩子和盛着预防风寒的药物的香囊,还是风度翩翩的中原人的装束,在这群人的簇拥下,倒显得有点另类了。

赵国穿胡服的风气,前几年还仅限于贵族和军队,这些时,连平民也常常仿效。这是赵雍在年轻时做出的改革,那时赵何才两三岁,尚在学步。赵国周边有许多蛮夷部落,尤其是复国之后处于赵国腹心地带的中山国,为了提高军队的战斗力,使之能与悍勇的蛮夷军队抗衡,赵雍毅然不顾礼法,制作胡人的服装,像胡人那样编制骑兵,训练马匹。起初,这场改革遇到许多阻力,大家都知道赵雍是喜欢随心所欲,不拘小节的人,但叫他们抛弃过去的衣着而改穿为他们所鄙夷的胡人的服装,还是太骇人听闻了。但赵雍在朝堂上拉开了弓,并且抬出了赵国的祖宗,于是改革终于顺利地实行。

公子章是第一批支持这场改革的人。他和他的父亲一样,都对圣人制定的礼节不屑一顾,而爱好攻城略地、杀戮和挥霍。在赵国因为胡服的改革而练就了英勇强悍的虎狼之师的时候,他也成为了父亲的得力干将。他站在赵雍身边,抿着嘴,不发一语,但偶尔抬起头扫视旁人的时候,目光十分凶狠。他的沉默源自于母亲,而狠毒和凌厉则继承自赵雍,赵雍特别欣赏他这一点,在此处上他比赵雍更甚。

赵国的军队从中山凯旋了,这次父亲和哥哥都参加了战争。为了迎接他们,宫殿中奏起了古老的音乐,从那块陌生的领土上掠夺来的东西,被一件件地抬出来放在堂中,在烛光下,那些造型奇异多变、花纹精美的错金银铜器泛着冰冷的光芒,其上属于原主人的铭文隐约可见。

赵何还是站着,没有说话,他将手放在袖子里,不安地捻着。“都已经走到这儿了,您干嘛不去迎接大王呢?”陪侍的人不解地问他:“去吧,大王见到您,想必会很高兴的。”

“我不知道说什么。”赵何咬了咬嘴唇,用稚嫩的声音回答。

他总觉得父亲非常疏远。这是母亲死去的第二年,随着那个秋天的过去,以及之后的秋天的到来,赵雍在面对赵何的时候,渐渐地不再像往常那样宽容和蔼。吴娃在世时,赵何还不是太子,赵雍自然对他没有太多要求,就是吴娃死时,他将赵何立为太子,也只是凭着一时的热情,缺乏谨慎的考虑,在那之后,岁月流逝,问题就慢慢地浮现出来——赵雍不欣赏赵何对于治理国家的态度,正如年少的赵何不欣赏父亲的作风。

赵雍梦想的是强大的赵国军队,青色的旗帜在中原的丘陵和北方的荒漠之间前行,穿过曾是防线的长城的烽烟,穿过千沟万壑的高原,在景色凄凉、满目苍黄的秦地,在富庶繁荣、摩肩接踵的齐国,赵国的铁骑驰骋而过,换来无数敬畏的惊叹。他梦想着暗金色的鼎,各国的钱币,沾满鲜血的敌人的头颅被摆放在红色的案上,从各国运来的酒被倾倒在琉璃的杯子里,折射出琥珀般的光泽。他梦想的是赵国的霸业,建立在无往而不胜的军队、强悍的首领和锋利的弓箭之上。

他看出赵何并不能成长为他理想中那样骁勇善战的霸主,于是对他挑剔起来,还是个孩子的赵何全然不明白其中缘由,他还没来得及从失去母亲的悲痛中缓过劲,就又重新被惊疑的阴影所笼罩。他以为随着母亲的死,他的父亲已经不再爱他了。确实,赵章在不久之前加了冠,赵雍的爱开始慢慢转移回这个成熟的大儿子身上,但更重要的一点是,他觉得赵何不像这个民风彪悍的国家的继承人,他看起来没有侵略性。

赵何远不如赵章小时候那样调皮,他很少毁坏什么东西,或者大声叫嚷,抢夺侍卫的武器。他年纪虽小,但显得温和可亲,宫里的人为小太子做事,常常是乐意的。这源自于他母亲的教养——吴娃是小家之女,所以非常懂得如何与人相处。赵雍也发觉他的性情与母亲类似,吴娃刚死的那段时间,他将赵何当做她唯一的遗念,因此更加怜爱他,然而后来,赵雍开始觉得这种个性过于柔和了,赵何缺乏说一不二的果决和能够令众人臣服的气势——赵雍当初在朝堂上身着胡服,将弓扔到臣子脚下的时候,靠的就是这种气势。

“我特意让惯于穿着胡服的人来教导你,你的骑射练得如何了?”

庆祝胜利的典礼举行完后,赵雍特意将赵何召到面前,询问他。赵何也并不畏惧这些事情,便在父亲面前演练了一番习战的成果。对于刚满九岁的赵何来说,骑马似乎是有点勉强了,但他的射艺并不比别人差,只是不算特别高超罢了。赵雍常常将这两个儿子加以比较,实际上,这是对赵何的不公平。赵章比赵何要年长许多,他和赵何差不多年纪的时候,国内还没有举行胡服的改革。

当赵何艰难地抓着辔头,努力不让自己的双脚悬空,他看见侍立在赵雍身后的赵章露出冷笑。年幼的赵何在武艺上并无过人之处,他看起来也不像有什么这方面的天赋,与赵雍和赵章不同,赵何的童心里模模糊糊地觉得这并不是自己的缺点,他觉得委屈,所以在下马后故意对父亲说:“武艺高超的人,国内有许多,这其中又有不少人同样擅长兵法,我希望将来能让这些人成为我的辔头和马缰。”

“所以你认为亲自练习骑射是不重要的了?”赵雍坐在台阶上临时搭成的奢华的方形帷帐里面,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微微一笑:“你是年纪还小,因为怕吃苦,想偷懒,才会说出这种话。”

赵何睁大了眼睛,父亲的阴影太过高大,笼罩着他,他不敢辩解,甚至不敢再答话。

回到邯郸之后,过不了几天就是按礼节应当举行狩猎的日子,赵雍因此索性将赵章留在宫内住下,没有让他回封地,在这期间,他偶尔会找赵章谈话,虽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偏爱,但赵何身边的人都感到非常不安。大概从这时起,破裂的征兆便已经显现了。

到了出发去狩猎的这一日,大批穿着胡服的人清早便从宫内动身,和壮观的车队马队一起行走着,狩猎的队伍声势浩大,仿佛是大军出征一般,即使是不参加的宫娥和宗室女也纷纷起身观看。那短衣箭袖、颜色暗沉的队伍从宫门沉默地走过,若不是那绣有中原文字和周代流传下来的图案的旌旗,真会让人以为是戎族的军队了。

赵何因为还太幼稚,不能跟随队伍前去,于是留在宫里,如同平常一样学习那些成为国君必要的东西——这些东西赵章也曾学习过。仿佛是要特意证明他在这方面的优势一般,在幽暗的丛林中,赵章和父亲一同,像在战场上杀敌一样残酷地追赶着惊慌失措的动物们。在枝叶繁茂、土地湿润的林间,呼唤鹰和犬的口哨声时时响起,气氛如战争般紧张。赵章亲自搏杀凶狠的野兽,他拧断野兽的脖子,割开它们的喉管,好像凭此便能更加巩固赵国的霸业。

狩猎的队伍归来的时候,赵章的战果是最丰盛的,他带着的猎物甚至比赵雍的还要多,他将它们呈上赵雍面前,赵雍自然也给了她许多的赏赐。自上次从中山凯旋以后,整个宫殿又开始了狂欢的氛围,厨房不断请求人手帮忙,殿前的乐舞几乎不曾停歇,长夜之中,野兽膏脂制成的洁白的明烛,一直点亮着,宛如永远的白昼。饮酒、作歌、投壶,这些取乐的把戏不断重复,筵席之下,鞋子丢的满地都是,屋子的每一个角落都显得那样吵闹。在赵何一如既往地弹奏琴瑟、消磨时光的时候,那宴会上浓醇的酒香甚至随风传到他的嗅觉中,听说今年赵雍得到了几个中山国的酒匠,采用中山国的方式,对酿酒技术进行了改良。

当赵何又一次见到赵雍,他的父亲已经穿上了崭新的狐皮裘,从外罩的深红色绣衣里露出一圈带毛的边缘,是那样鲜洁光润,泛着活的艳丽的色彩,衬托着他并不年老的容貌,显得愈发威严赫赫,高贵无匹,具有雄主的风范。赵雍高兴地将赵何唤到面前来,对儿子说起打猎的细节,说起他们是如何英勇地践踏那些生命,正如用马蹄踏碎中山人的头颅。然后赵雍大笑着说:“再过几年,你就能当队伍的首领,带着这些人一起去打猎了。”

“你需要勤加练习。”他的语气一转,又带上了些许责怪:“你母亲如果在世,也不会愿意看到你这样的。”

他的本意是想告诫赵何不要凭恃母亲受到的宠爱而疏懒地度日,但大概是喝醉了,说的话有些重。赵何惊讶而委屈地抬起头来,觉得四面人的眼光都落在自己身上,在刚刚丧母不久,原本就十分敏感的赵何的内心,这简直是一种警告和折辱。赵何沉默了一阵,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他缓缓地退到堂下,向父亲一拜,以不符合他年纪的风度从容不迫地回答:“听说兄长此次向父亲献上了许多猎物,我虽居宫中,也有东西要献给父亲。”

赵雍愣住了,像是瞬间酒醒了般,他意识到他竟然无法预料小儿子想做什么,诧异地睁大了眼睛。赵何拍手的声音像是雏鹰振动翅膀那样在广大的宫殿中响起,然后赵雍感到什么东西被抬了进来,朝堂上发生了一阵骚乱,四座臣子的唏嘘声清晰地映在耳朵中,压低了的议论声乱糟糟地响了起来。

赵雍抬起头来,那赵何为他准备的、装在盛牺牲的大漆盘里、蒙着红布抬上来的物品,让人觉得十分眼熟,红布被赵何扯去之后,首先露出来的是一支箭,赵何非常满意地看着,甚至爱惜地抚摸了一下箭端装饰的彩色尾羽。赵雍无法看见那支箭的箭镞,它有力地钉入某一根短的、微小的调音柱子上,使得那根原本饰有漆纹的柱子裂开了,在那之下的面板上也随之开裂,纵横交错的、可怕的大裂纹蜿蜒在光润的面上,原本吉祥美丽的红色纹饰被恐怖的黑色切割,露出了里面的内腔。从这裂痕,足以看出射箭者的力道之大,决心之坚——这一箭射得十分精准和凶狠。

赵雍的眉头皱得更深,他看着这把被一箭射裂成两半的瑟,看着右下角标志性的缺口,仰起脸来。有一些东西遽尔了涌入他的记忆,他猛地想起那个即将过去的夏天——年轻的王后痛苦地挣扎着,黑暗中无处可寻的歌声纠缠着她、困扰着她,像是水藻拖着溺水的人那样。终于,她长叹一声,不做声了,四肢摊开,一动不动,然后锦绣被褥覆盖了那具娇小的躯体。黑暗在窗外窥伺着,夜色沉静得可怕,赵雍万分悲痛地看见众人拥上前来,不知是谁慌乱之中撞上了一旁的几案,那把曾经为王后喜爱,又因久病而不曾弹奏,积满灰尘的彩漆瑟,于是铿然一声落在地上,众人惊惶地看见有着精美雕刻的一角缺失了,烛光之下,灰尘飞舞,丝弦震颤,余声悠悠不绝。

赵雍用望着敌人一样的眼神和堂下的赵何对峙,他的脑子简单地推理了一下,就给了他一个令人无比惊诧的结果。这是赵雍第一次发现那幼儿的平静里暗涌的残忍,他第一次觉得他的神色是那样阴戾,他的从容是那样狠毒。赵雍冷冷地看着他,样子几乎不像个父亲,良久,他才抬起手来,指着那把开裂的瑟问:“这是什么?”

“那是母亲的遗物。”赵何仰望着父亲,平静地说。

 

其五

 

赵何在少年时常常鼓瑟,他虽然幼时便接受了国内胡服骑射的传统,习惯了左祍和弓箭,但依旧颇具有古时守礼的君子风度,他身边的琴瑟无故不会撤去。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每当弹奏起这种特殊的乐器,赵何便会产生一种春风拂面般的幻觉,仿佛母亲正坐在他身边,用温柔而殷切的眼光注视着他。

他对儿时生活的留恋一直残存着,只要母亲注视着他,赵何的忧愁仿佛就能稍稍消释,只要她还在身边,便不用担心危险的形势、与兄长微妙的关系、父亲渐渐淡薄的关心。

“筝出自瑟,以秦筝为佳。”当年幼的赵何鸣瑟时,吴娃有时会以筝相和,聊以抚慰无趣的时光。那会儿她刚刚得上那种怪病,症状还不甚明显,没想到竟会有不幸的后果。她抚摩着漆有漂亮花纹的乐器,轻轻地说:“筝发自秦地,秦人义薄,兄弟争夺一瑟,破瑟为两半,便为筝。”

日光自窗外而入,被琐窗分成许多繁复的小块,静静地落在她美丽的衣袍上,吴娃微微抿住嘴唇,身子前倾,纤细的指爪用力地弹奏着,乌黑的鬓发自耳后松开,像是马上就要滑落。

她的模样永远是那么年轻,多年来,赵何和赵雍都只在梦中见到她,与赵何如同晨雾般浓郁而不可说的忧愁相比,赵雍会感叹她的热烈与芬芳,这样惊艳的少女本是从梦里来的,如今大概是回梦里去了,她来时惹得赵国宫廷开满凌霄花,她死后,那些凌霄花因为宫人疏于照料,也渐渐都萎死了,只在宫墙上留下一些交错的黑色痕迹。

“母亲。”小小的赵何注视着吴娃,有点犹豫但又肯定地说:“太傅说,是父子相争,裂瑟为筝。”

响亮的筝音止住了,吴娃略略皱起眉头,半偏过身子看了看他,忽而微微地叹气。

赵何从小就聪慧,这点上丝毫不亚于他的兄长,宫中已有传言说赵雍或许会改立太子,可他太小了,未经历过世事,说话的时候常带有一股天真之气。赵何只是因为相信太傅的知识,所以这样纠正母亲。这备受父亲宠爱的孩子骄傲地仰着头,好像所有的故事里从来没有什么深意,好像吴娃的担心都是徒劳。正因如此,吴娃低低的哀叹才如此确切,如此忧愁,仿佛黄昏时的水声那样凄凉——日后,赵何系着深红色帽缨的九旒冕,身着华贵的玄衣赤裳,戴着长长的佩剑,高坐在五重的锦绣织席上时,都深刻地记得那个合奏的早晨,他的母亲身体较往常仿佛更加不适,一曲完毕,她望着金色的日光微微发呆,片时才说:“阿何,全瑟总是好的。”

赵何并非不理解母亲那句话的意思,但却觉得她的忧心实在多余,他看着手下的锦瑟,觉得并不像会突然裂成两半的样子。

直到……吴娃死后的第五年,她慢慢地从赵雍的梦境里退去了,韩姬的歌声和赵章的英勇征战成了父亲怀旧时更加容易想起的东西,并彻底替代了他曾经拥有的一切。在幽深的宫廷里,厚重地遮翳着一切的帷幔后面,赵何清楚地明白某些变化正在发生。

但他甚至从来没有尝试着挽救,这不仅仅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已经是赵国的王了。他不会刻意讨好父亲,也不会刻意讨好兄长,他束手看着他们的关系正在向崩溃的边缘滑去,他消极地觉得赵雍一旦忘却吴娃,就再也不能唤起他对自己这个儿子的爱,一切的努力终究是徒劳。更重要的一点是,他之所以能沉得住气,是隐约觉得自己是在等待什么,但赵何不敢思考,他还太年轻了,对世界的感知都是模糊的,他害怕清醒。赵何悲哀地坐在高处的王位上,俯视着一切的发展。赵章越来越骄纵,越来越明目张胆,直到有一天,他的相国肥义对他说:“您需要小心安阳君,主父想要将赵国一分为二,给他一半,让他也做赵王。”

时候将近黄昏,可以听见城中浑厚悠远的钟鸣,一声一声地遥遥传来。赵何转过头去,仿佛听到裂帛之声,原本已经遗忘了的旧事在刹那间悉数涌上心头,在满是灰尘的日色下,他看见宫中的那一日,年少的他咬紧牙齿,对悬挂在墙上的母亲的遗物拉开弓弦,刹那间,艳丽的漆面破裂,桐木屑飞溅,瑟断为筝。

“我没有足够的势力,现在轻举妄动,太危险了。”赵何垂下头去,低声回答。

然而,没有人会想要半面的筝,赵章同赵何一样渴望着全瑟——包裹锦绣,用精美的漆绘装点着,那是世间最大的宝物,在阳光之下熠熠生辉,除了被爱子之心折磨的赵雍以外,没有人舍得将其破坏。

在两个儿子之间,赵雍难以权衡,他犹豫不决的态度使得赵章的怨恨与不甘愈来愈强烈,与沉静而谨言慎行的赵何相比,赵章的傲慢和急不可耐更接近赵雍,因此也同样存在着灭亡的痕迹。终于,赵章亲手制定了弑君的计划,计划的地点在邯郸之外的沙丘,赵雍这一年准备去那儿巡游,因为赵何的身份尊贵,也要将他带去。那里景色美好,有先君修建的华丽宫宇,更重要的是,不像邯郸那样,遍布赵成、李兑和肥义的势力。

赵何还不满十四岁,去沙丘是第一次。由于他在名义上是赵王,所以与赵雍分别住在两所宫殿里。现在想来,这仿佛也像早在某些人的安排之下似的。宫变在半夜发生,原本众人都要休息了,忽然从主父处有使者前来赵王的宫殿,使者穿过黑夜而来,言辞和举止都非常可疑,他手里的火把在夜风中光线闪烁,时而被拉长,时而颤抖不已,因此映得他的面庞忽明忽暗,模样十分可怖,简直像是面目残缺的幽鬼似的。

那传令的声音,在寂静的夜色里鬼鬼祟祟,宛若一面窸窣抖着的面口袋。使者说:“主父请大王去他的住所说话!”

可是,赵雍白天从来没表现出有什么话要说的样子。非但如此,使者为赵何指引的方向也弥漫着诡异的气氛,父亲往常不会在这里过夜,可使者却狡辩说什么主父有重要的命令,寝殿的位置人多眼杂,需要避开。

宫中的灯火不如往常明亮,死一样的气息,比黑夜更叫人觉得恐怖,正无声地弥漫。赵何坐在车子上,疑惑地打量着四周,松树、假山和建筑物的影子,与在旁边拿着火把和杂物的侍从们的影子一起在庭中交错着,显得非常诡异,仿佛马上就有什么东西要从那看不见的沉沉黑暗里扑出来,将他们吞噬。

忽然,他的相国肥义走上前来,拦住了马车。“请让下臣先代替您进去吧。”肥义略略弓着身子,站在车下,对他年幼的王说。

赵何凝望着夜色下泛紫的石路,稍稍转过身子,仰着脸看他,少年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懵懂的平静,他略微天真,又有些忧郁地说:“即使偏心兄长,父亲也还不至于杀了我吧。”

最后,是肥义代替他死了。

在那黑暗的庭院之后等待着年少的赵王的,根本不是他的父亲,而是他居心叵测的兄长,以及沉重如黑夜般的死亡。肥义坚持要进去,于是赵何允诺了他。他以己身替赵何试险,进入了幽暗的宫室之内,然后再也没有回来。赵章和他埋伏下的勇士将相国杀死,砍成几段,从屋子里扔出来,抛到挖好的土坑里,那柔软的地面吸饱了血,在夜色里呈现出不一样的深褐色。从散发着泥土气味的地面的裂缝中,露出了卿大夫衣裳上鲜艳的纹章。

肥义是赵雍任命给新王的相国,也是赵何的第一个相国,从赵何以不满十岁的少儿之身即位起,他便辅佐这个缺乏强力依靠的幼主。当时赵雍叮嘱他不要存有二心,不要害怕困难,不要指望新的主人,肥义一一答应。谁也没想到他的承诺竟有这么重的分量。尊贵的官位给他带来的是沉重的责任和牺牲的决心,他早就有殒命的预感了。

赵何牺牲了一个相国,同时也探出了数年来躁动的宫帷之后的全部真相,使者是假的,主父召他去说话的命令也是假的。肥义的死败露了赵章的整个阴谋,从这时起,失败好像已经成了定局。当赵成和李兑的援军赶到,赵章仓皇逃走之后,肥义的尸体被找出,用大夫的礼仪给他入了殓,年少的赵何疲惫地坐在战车上,看着那一片鲜血,心头一片凄惶,简直像是毫无准备一般。

他并没有用肥义的死换来许多东西,在危急关头,赵雍知道自己的大儿子发动了叛乱,但还是毅然地决定帮助他。摇摇欲坠的天平终于倾倒了,做出这个选择并没有花费他许多时间,他此时难得的坚决令人心寒,赵雍没有掩饰什么,他在最后也没有稍微偏向赵何。他下令打开沙丘宫的门,败退的赵章和他重伤的军队在夜色的掩护下进入了他的宫殿,然后,那宫门向着赵何关上了,他用残存的赵王的威严保护了自己的大儿子。

赵何立即下令分兵将他们围困,直到赵章自杀,围困沙丘宫的军队依旧不肯撤去,这是赵成和李兑的主意,赵何没有说任何阻拦的话,没有做任何阻拦的事。后来,主父死去的消息从沙丘宫中传来,赵何模糊地记得,那时天边好像有雁,不断地鸣叫。伴随着这样的雁鸣和压抑的抽泣,年少的赵何明白已经失去了父亲和兄长,真正成了遗落在这世间的孤儿,留给他的遗产是整个赵国,他是赵国最尊贵的人,名副其实的、唯一的王。

为此,他特地拨出几百户民众为前相国肥义看守坟墓,四时祭祀不衰。

沙丘事件过后的第一个早朝,年少的王早早地起身,让宫人服侍他梳洗,为他穿上那身鲜艳的国君的衣装,他听着佩玉琳琅的声响,竟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幻觉,仿佛又回到了在信宫登基时的那个早晨。时候还是拂晓,少年的王借着模糊的天光,偏着身子,微微好奇地端详镜中自己模糊的影子,忽然凄惨地一笑。

“先生,我保全了赵国。”他向镜子伸出一只手,自言自语般地喃喃说。

新即位的赵王苦心地经营着这个国家,在这方面,他比在其他方面更加渴求胜利,他企图证明他能够胜过父亲和哥哥。但他没能留下足以使他盖过父亲的英名。赵王在中年时生起恶疾,那时他不过四十多岁,身体理当非常健壮。请来看视的医生诊断了一番,便退了出去,其后没有留下药方,也没有做任何治疗。长安君时年非常幼小,不知听说了什么,来到病榻前,懵懂地看着他,两眼含泪。君夫人亲自占卜,退到别室去举行仪式,再走到他面前来时,竟一时无法抑制,泪如雨下,赵何顿时就明白了结果。

然而赵何不甚畏惧,只是在枕畔哀叹道:“我年少时的那件事,世人如今还纷纷评说,既然与这大恶的罪名脱不开干系,指望长寿反倒像是可笑的了。”

后来,果然一日比一日沉重,大限将至之时,口舌焦灼,身体十分痛苦,甚至不能动一动手指。意识昏沉,茫茫然睡去又醒来,只觉得眼前一切都是漂浮的,如梦似幻,颇不真实。赵何巍巍地张开眼睛,看见身旁站着许多浮影,但眼睛看不分明,一时间好像死去的赵章,浑身鲜血淋漓,作君王打扮,模样和神情都颇为可怖,一时间又好像是喜爱的儿女,粉雕玉琢,哭哭啼啼地向他注目。在这许多混乱的景象中,他无力地体味着濒死的感觉,忽然又想到——既然死亡如此苦痛难熬,那被困在沙丘宫里的人,死前想必是更加痛苦的吧。

病人躺在床上,微微地笑了一下。

赵主父在沙丘宫里被困了百来日,赵章死后,赵成和李兑害怕主父将会治自己的罪,于是继续围困着宫殿,不打算放这位拥有实际权力的先王出来。与赵何不同,赵雍从没有放弃活下去的念头,他对这世界还有留恋。赵雍拼命地想要求生,这座宫殿里所有能够入口的东西都被他当做抵御饥饿的救命稻草,然后他发现这座曾经喜爱的建筑物华丽得该死,空得可怕。

据扒在宫墙上窥视的宫人说,一天天地看着主父消瘦了,步履蹒跚了,神志不清了,直到偌大的宫殿中没有了一点动静,鸟雀无所畏惧地穿堂绕梁,飞来飞去;直到秋风毫无阻碍地穿过每一扇门户,而在柳叶的缝隙与重檐之下彻底地失去了那个曾经的雄主的身影——直到死亡的气息透过先王败敝的躯体,透过士兵的重围,传到手握重权的大臣的鼻子里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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