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做罗特希尔德了!

“我为什么生来如此呢?”雷吉娜想,“当这些人在生活,当这些人在我身边恋爱并幸福着,我觉得他们是在杀害我。” ​​

【2015.9】《晨光》(栾书x士燮)

1.


栾书看了一眼正拦在国君车子前面的士燮,将军帐门口的帘子放下了。

尽管比栾书年长一些,士燮可以说是栾书的下属,他们同在中军共事。栾书是晋国的执政,战时担任晋军元帅,士燮做的是辅佐他的工作,但是,关于这一次的战争,两人的意见毫不相同。因为军中多数人都反对士燮的观点,他时常感到忧心,今天早上,这种忧心终于化作了飞蛾扑火般的勇气。

士燮站在国君华丽的战车前,毫不忌讳地倾诉着他有关败亡的预言。他不顾国君的不悦,不顾围观者的惊诧,坚持地说着,最后,禁不住微微地叹息。在一片静谧之中,他的叹息仿若流过白石的清泉,激荡出凄凉的水声。

栾书没有再听,他折返身子回到军帐里,立即感到视野一暗,四周的颜色温暖、柔和了起来,火堆发出噼啪声,上面的东西已经在冒出热气,散发着食物特有的味道。

“他难道不明白,有些事情是他改变不了的么?”栾书沉沉地说,在矮几旁坐下。一旁随侍的栾氏家臣没有听明白,以为是有什么吩咐,于是问道:“什么?”

栾书摇了摇头,没有再说话。

他刚刚背对着士燮,所以不能看见对方的脸,不过栾书和士燮毕竟相处了很久,他立即想到,每当士燮像方才那样叹息的时候,他的眼睫就会微微地垂下,面上露出痛苦的神情。他那时候的眼睛,简直就像被用细绳子套住脚的鸟类那样绝望。但他的眼睛又不似小动物那么清澈,所以看起来更加地憔悴。这样的想象深深地抓住了栾书,以至于今天早上栾书在继续吃饭的时候,觉得自己简直像是在品尝士燮的绝望。

天还很早,天地之间的色彩十分黯淡,曙光过于苍白,像是病态的女子的肌肤,空气之中有一种萧杀的冷意,使得人鼻子微微发酸。被晋军占领的楚国军营里隐约模糊地传出人声,这是在分配楚军留下的粮食,准备做早饭。

周朝衰微,如今天下最大的诸侯就是晋楚两国,他们拥有各自的势力,并不断地指使势力范围内的小诸侯国攻击、骚扰对方,几乎一切战争都由这两国而起。士燮身为晋国的中军佐,为了避免连年不断的战争消耗国力,曾极力促成晋国与楚国的和约。后来,楚国撕毁盟约,战争爆发,士燮又成了这次战争中唯一的主和派。他对战争一直抱着消极的态度,尽管最后晋军胜利了,楚军大败,在星夜里全军遁逃而去,没来得及带走的物资供晋军使用了好几天。

胜利不仅不能让士燮放弃自己之前的看法,他反倒显得更忧愁了。战争结束后的第一个清晨,本来是全军吃早饭的时候,碰巧国君起得早了些,叫人驾着车子巡视军营。栾书刚刚拿起著,就听见车子行驶的声音、喝马的声音,他正准备起身,外面又传来一连串小的骚动,甚至隐约能听出士燮的说话声,几个人走到军帐门口,将帘子撩起来往外瞧,于是栾书听见回报说,中军佐在前面拦下了国君巡查的车子,向国君进谏了。

“国君年幼,大夫中也缺乏德行与才能兼具者,如今的胜利,正是上天将要毁灭晋国的征兆了!国君应该有所察觉才是。”

士燮孤独地立在军营间的大路上,他的声音因为焦虑而显得沙哑,只有草丛里的风声和哀悼夏天的秋虫的鸣叫能够比拟。苍白的天地之间,泛着一股清晨露水的冷意。他穿着浅青色的衣服,投在地上的影子很长又很淡,在朦胧的天光里好像一片掉落的竹叶。

栾书将帘帐揭起一角,向外窥视时,发现士燮的颜色是惨淡的。那是一种带有忧虑的情绪的颜色,像是深秋时节芦苇靠近根部的茎的部分,像是焚烧什么东西之后留下的灰烬,像是光照不充足的植物,黯然又缺乏生气。

尤其是,栾书想起,当初他否决了士燮避免与楚国的交锋的提议,士燮万分焦虑地抬起眼来,他的眼睫之间仿佛蒙着白霜似的光雾,朦朦胧胧地,随着眼睛的眨动散落在他的头发上、衣衫上。他就这样看着战争发生又结束,很快,他全身都笼罩着忧虑的雪了。

士燮总能先于别人看到败亡的征兆,和楚国缔结盟约时也是这样,他听说楚国奏起了《肆夏》的乐章,扬言两国国君相见唯有在战场上的时候,就皱着眉头,用笼在袖子里的手支撑着下颌。他对一切不坚固的基础、一切裂痕都那么敏感,仿佛死亡和毁灭的神明时时围绕着他,在他身边拍打翅膀似的。

有听见士燮对国君说什么的栾氏家臣,忍不住评价道:“中军佐的忧虑可真多,这样未免也有点过头了,正是庆祝胜利的时候呢。”

“堂堂晋卿被胡乱评说,成何体统。”栾书冷冷地回答。周遭立即没有了声音。

栾书自己很清楚,士燮对未来出色的预见是无可比拟的,正因如此,他的忧愁往往别人无法理解。但栾书也不能任由士燮按照他的想法做事,栾书还有更深的打算。这次的战争,士燮本来很不愿意参加,临战时甚至准备班师回晋。几乎是栾书强行命令士燮履行他的职责,士燮是中军佐,没有拒绝的权利。士燮多也曾次劝诫他,可栾书却强硬地实施自己的计划。或许正是这样,士燮才焦躁地以为晋国没有人和他一样明白上天的警示,才会当面告诫国君。

确实有很多愚蠢的人一心只向往战争的胜利,而忘了看看身后,但栾书不是,他——

“从范武子起便是这样的。”栾书拨弄着热好了的早餐,忽然又说:“范武子在世的时,也常这样忧虑。”

他说着,好像想到了什么事,张开口,将没有夹着任何东西的筷子送进嘴里,毫无察觉地吮着木著沾有少量汤汁的黑色的尖。在他这么做的同时,唇边竟然隐约露出了一点笑意。栾书的笑容多是温和、友善的,但今日不知为何——或许是因为他抿着筷子,稍稍露出了牙齿的缘故吧,显得有点阴冷可怕。

终于,士燮说完了他要说的话,虽然国君还是很懵懂的样子,大概是觉得士燮太小题大做了,不过到底还是随口允诺了几句,便顾不得什么别的,急匆匆地驾车过去了。于是大家都纷纷走出来,走到清晨的、苍白的天地中来。

士燮还站在那儿,没有瞧任何人一眼,依旧是满怀忧虑的样子,不知道在沉思些什么。许是心情太过沉重,他没有发现栾书,栾书也就看着他慢慢地往回走。空中丝毫没有太阳的痕迹,光照非常微弱,他投在地上的影子越发淡了。

或许今天会是个阴天,天地违反常理地苍白萧杀,曙光中不含一点温暖的颜色,那地平线的尽头,更是一片冰冷的灰暗。但栾书觉得,在这样毫无生气的曙色里,士燮是最黯淡的。

那是败亡的颜色。


2.


金色的晨曦常常让士燮想起胜利、动乱与死亡。更重要的是,他会想起栾书。

不知何时,士燮认识到栾书是个可怕的、心思很深的人。在和楚国的战争正式开始之前,他更加确定了这一点,那时晋楚双方各自屯兵,隔河相望。此前,士燮先是反对出兵,又想将准备战斗的晋军带回绛都,不与楚国发生冲突,但身为晋军元帅,栾书告诉他绝不可能,他不容许这种有损国家威严的事情发生。

栾书明确表示要和楚国开战,并积极地做着准备,士燮成了不合时宜、固执死板的老人,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下去。栾书驳回他的时候那么坚定,嗓音平静而冷酷,他在说话的间隙将嘴唇轻轻地抿着,有时会露出咬住下唇的牙齿,这让他看起来有点阴狠,仿佛在思考什么可怕的事情。

在晋楚双方对峙,战争最后打响前的阶段,士燮还是决定再试一试。哪怕能片刻延缓那灾祸的降临,士燮那时想,哪怕是短暂的和平都好。

他曾深夜里辗转反侧,无法成眠。晨曦乍现,四周渐渐明朗起来,金色的曙光弥漫了天空,色泽如同冰冷美丽的金属。光如梭子上的金线般穿透黑暗,那么明亮,那么灿烂,将他的忧愁照得通彻。士燮眯起眼仰望金色的苍穹,晴朗的天空明媚得刺眼,夜里像是被墨水浸染的云朵,此时化为令人心旷神怡的洁白,悠闲地飘荡在空中。

他忽然觉得有点恍惚——他也发觉了,不知什么时候,他变得和这金光灿烂的早晨很不相称。

中军元帅的军帐里点着灯,帘栊高高卷起,士燮进入室内,感到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原来是炭火刚刚熄灭,发红的灰烬上的余温还未散尽。栾书用一只手整理着衣带上的配饰,全神贯注地向案几上铺开的地图注视。那地图绘在一整头牛的牛皮上,因为年久,呈现出润泽的深褐,朱色和黑色的染料斑驳地浸着,在火把的光亮之下,仿若一幅什么诡异的图画。

“您或许不愿听我要说的话。”士燮在他身前站住,直接说:“可我还是要再请求您一遍,因为我是辅佐您的,我希望您能做出正确的决定。”

“您怎么会这么觉得呢?”栾书回转身来,平静地答道,好像略略吃了一惊。他将眼睛从地图上移开,落在士燮身上,轻轻地说:“如果有什么要指教的,请对我说吧,一直以来,我都很重视您的提议。”

他说的不过是客套话,栾书只在乎事情有利与否,从不在意那是谁说的,情感上是否过得去。不过士燮无心计较这些,和那哪怕末微的希望相比,他自己曾经受到的冷遇不值一提。

“倘若这场仗继续打下去,灾祸马上就会降临。”他郑重而忧愁地说:“国中局势很不平稳,难以取胜。即使侥幸取胜,失去楚这个强敌,大夫们便会更加骄纵傲慢,无所顾忌,那时即使想要挽回也不可能了。”

和楚国或者秦国不同,晋国由许多异姓氏族轮流执政,共同辅佐国君处理国事。他们是功臣的后代,世袭祖先的领土和卿位。氏族中有些是国君的远亲,有些和晋国公室没有血缘关系,但他们在晋国的历史十分悠久,拥有可观的势力。因此,他们常常为争夺权力发生斗争,想将其他氏族排挤出去,自己占有更多的资源,尤其是近代,国君的权力越来越微薄,于是有了那么多的灭族、屠杀、阴谋和逃亡。士燮之所以如此重视平衡晋楚两国,也是害怕楚国的威胁解除之后,晋国内部的矛盾会彻底爆发出来,国内的氏族将更加肆无忌惮地掠夺权力了。

“可是……您以为还有什么可以挽回吗?”栾书忽然说。

士燮吃了一惊,在那一刹那,他瞧见栾书的眼睛。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栾书的眼睛非常阴冷,眼神平静而狂热,凶狠的神气从他的眼角唇边流露出来。他从未见过栾书这样的眼神,又或许是栾书过去太善于隐藏了。

“您想说什么?”士燮问。

“不,这不是个正确的决定。”栾书略微怜悯地低声感叹:“我知道您来找我一定是为这件事,您说过很多次了,但我不认为退兵就是您所说的正确的决定。”

“有人不理解就算了,您应该理解我。”士燮顿时有点激动,十分焦灼地望着他:“不管是输是赢,战争会毁灭晋国!”

士燮看到了,而且他相信栾书一定也看到了。晋国上空的阴云凝重如铅块,永无放晴之日。深红色的雨水即将降下,届时,仇恨的河面必将涨满,任由血水流出,内斗的狂澜席卷晋国。

栾书将手放在地图上,来回挪动着,他的手指修长,指甲磨得很短,和征战沙场的所有人一样,在各处的皮肤上也有着茧和伤痕。

……这是一双适合撷取花朵的手,是将艳丽的花朵从花茎上拽下来,沾着深色汁液的手。

“我比任何一个人都理解您。”终于,栾书抬起眼来。

“但我不能按您说的做。”他的语气渐渐加重,显得意味深长:“因为这会毁了我自己。在这种关头,益发不能引起不满,留下把柄。”栾书说:“毕竟……不是他们,就是我。”

在寂静的营帐里,两人对峙的时候,只有呼吸声此起彼伏地响着,像是风吹在空窗子上那样的声音。和士燮有点急促的呼吸声相比,栾书的呼吸是有条不紊的、和缓且平稳,昭示着主人那将全部局势都掌握在手里的自信。

士燮忽然觉得身上发冷,往昔,卿族赵氏曾经得罪晋国的女公子,为了报复,她诬告赵氏谋反,栾书曾参与其中,为女公子做伪证,导致赵氏几乎灭族。在说出虚假证言的时候,栾书或许也是这么呼吸,他看着血腥的结局发生时,也是这么吐出带着热度的气息。士燮猛然醒悟过来——栾书早已决心投身权力斗争之中,并准备成为胜利者了。

和士燮不同,栾书是被破格提拔到这个位置上来的,他因此将权力抓得更紧,那政治斗争永恒的目的和中心,栾书从未停止过渴望。晨曦下鲜艳的花正值盛放,在战场之上,在朝堂中,将鲜血作为养分,比任何时候都开得灿烂。他将花朵从茎上扯掉,任由血红的露水流淌下来,沾湿了错杂的指纹——原来灾祸的降临早就开始了,就像箭已离了弦,再也没有回转的余地。

“那么,只能祈祷动乱不会在我们的眼睛还睁着的时候发生了。”

在烛火的余温散尽之前,士燮转身走了出去,和来的时候一样快,已经开始衰老的身影从幽暗的军帐的阴影下迅速地穿入曙光,孤独且决绝地溶进了一片刺眼的金色。他感到栾书正从背后注视着他,或许还像往常一样,微微抿住了嘴。

至少他明白我的预测是对的。士燮想。


3.


和士燮的对质发生在浅蓝色的清晨。

与楚国的战争如栾书所愿地取得了胜利,尽管国君在战中采用了郤氏对楚国的计策,而不是采用了栾书的,这令他感到权力的天平似乎微妙地倾斜了。更重要的是,虽然得胜,但晋国的情势反而更加危急,一切在朝士燮预料的方向发展。先是在接下来的战争中输给了弱小的郑国,没过多久,一向听命于晋国的鲁国方面又传出了阴谋。

郤氏的新军将郤犨将鲁国重臣季孙行父逮捕了,说是鲁国因为晋国内部氏族很多,政令经常变动,打算背叛晋国,季孙行父就是主谋。季孙行父是鲁国重臣,素有贤良的声名,鲁国派来使者请求将他释放,使者辩解说事情还有更深的隐情,季孙行父是被陷害的。但郤犨接受了贿赂,反倒许诺要给使者权力和土地,一定要除掉季孙行父。晋国方面很多人反对他,士燮也前来向栾书进言,栾书本来容不得郤氏胡闹,就听从他的意见,将季孙行父放回鲁国,并且驱逐了陷害他的人。

栾书本来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直到士燮的来访。

他来的那天是个雨天,士燮从淡蓝色的晨雾中走来,身上穿着潮湿的隐约发亮的蓑笠。因为雨声的缘故,整座宅邸都非常寂静,当士燮走进来的时候,栾书觉得清晨在一刹那颠倒成了黄昏。

天色看不出是亮了,还是没亮,四周都是灰蒙蒙的,又带着一点朦胧的蓝色。栾书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听着窗外传来沉闷的雷鸣之声。敲打了窗户一晚上的暴雨,直到天色微明也未停止,只是稍稍转小了,不像半夜那样猛烈地将树叶击打得上下翻动,而是细密迅疾地从天上洒下来,像是编织天衣的灰色绸线。

“我已经遵照您的意愿,下令释放季孙行父了。”尽管已经做好了接见的准备,栾书看见士燮走进烛火明亮的厅堂时,还是略微讶异地说。

“我不是为鲁国的事而来。”士燮站在烛光的光晕后面,回答道:“我是为了楚国的事。”

栾书稍稍地微笑了:“那么,楚国已经失败。”他用和缓沉静的声音,几乎优雅地回答道:“您看到了,短时间内他们无法再与我们争锋。”

据说,晋国人占领中军大帐时,那里面的酒味还没有散去——楚国的司马子反竟在军营中喝得大醉,无法起身商议对付晋军的计策,能否参与第二天的战斗也是未知数。楚王只得连夜率领军队撤离,其间由于子反实在过醉,只好任由他躺在运辎重的车子上。

“楚国的那位公子。”士燮冷冷地说,甚至不望着栾书:“您和他是不是有什么交易?”

楚国的王子在战争中不幸被俘,成了晋国的囚徒。这次楚是战败国,通过交涉要回王子的难度很大,他现在正胆战心惊地在战俘营里,卑微地等待着晋国人的发落。

“是什么证据使您认为我这么做?”栾书从容地反问,他抬起原本笼在袖子里的两手,十指交叉地放在案几上。虽然语气稀松平常,但士燮很快察觉,栾书的眼睛并不是这样的,他的眼睛凝视他,像两口剧毒的黝黑的井,方才浮在脸上的笑容,也由于问话增添了一层阴狠的色彩——他的计划泄露了。

“我没有证据。”士燮回答。他马上又说:“但我知道您要做什么,您的目标是郤氏。释放季孙行父,也不止是因为我和其他同僚,更多地是为了阻止郤氏在鲁国发展势力。”

栾书看起来松了一口气,将两手撤下去,重又笼在袖子里面。他冲着士燮缓慢地眨了眨眼,卸下了面具的演员常露出这种表情,他们被厚厚的妆容覆盖着,在戏剧终了的那一刹那,竟然分不清自己是自己,还是舞台上的角色。

随着舞台灯光的变幻,一切都清澄了,最后一层伪善终于被昭然地揭开,栾书的神情变了,士燮这会儿才得以好好观察他,他看到一些赤裸裸的东西。他发现栾书的眼角眉梢很尖又长,当他完全笑起来的时候,斜斜地往上挑着——看起来非常聪明,且极度狡诈。

“共事这么多年,我知道您担心什么。”栾书说:“我不会伤害您的,只要您不做不明智的事情。您应该明白,那对我没有好处。”

“您还是要,再一次地……”士燮深吸了一口气,但终于也没有说出什么。

他感到毛骨悚然,又觉得非常愤怒。虽然他早已知道栾书在政治斗争方面有着某种狂热,一旦得知了他的目标,察觉了他计划中的一部分,士燮还是感到不能接受。他倒不害怕栾书会对范氏下手,说到底,士燮恐惧厌恶的是内斗本身。近年来,每天清晨他一阶一阶地走上晋国宫殿的高台,都觉得这里弥漫着与战场上类似的气息,比起战场,站在朝堂上的每一分每一秒更需要谨慎,因为每个人手里都没有拿着武器,他们只是握着洁白的玉圭。

“您到底想怎样呢?”他绝望地问:“楚国公子好像还不是全部,您还有什么布置呢?”

“似乎我应该这么问您。”栾书霍地站起了身,他从自己的座位旁边绕出来,大步走向士燮:“您又有什么主意呢?今日特地登门拜访,对我说了这些,您一定是有打算的吧?”

士燮感到不对劲,马上往后退了退,好像想要逃走。其实他倒是不能逃走的,因为他的背后只有墙壁。可栾书不知为什么也稍微激动起来,他稍稍往前跨了一步,立即不顾礼貌,像逮住一只战利品一样抓住了士燮,好像真的害怕他从墙壁里穿过去,或者生出羽翼飞走似的。

“您既然坚持怀疑我,是不是也想对付我呢?”栾书逼视着士燮,低低地说。其实,他倒不是真的很忧心,而只是享受着追问对方的这个时刻:“您打算怎样做?您要怎样面对这样的晋国?您一定是非常不想看到这一幕的,是吧?”

“如果您真想知道范氏的态度,就该认真谈谈。”士燮冷冰冰地回答,神情略显尴尬。

“不。”栾书想也不想,果决地说:“不,没什么好谈的。您不愿意把范氏卷进去的,是吧?”

仿佛要确认自己的胜利一般,他凝望着士燮的眼睛,他从没有这样喜欢过这双眼睛,他这才发现,士燮眼珠边缘的一圈褐色,和琥珀的颜色是那么相似。士燮的眼睛里显出怒色,眉头皱着。栾书知道这是责备自己,他也觉得自己有些失态,可他顾不得那么多了。

奇怪地是,在他们这样相持的那短短片刻,一时间,世间许多纷纭之事,皆争先恐后地从栾书的脑中闪过,像一群受惊的麻雀飞过清晨的天空。但毕竟都是些纷杂的,遥远的,赵氏灭族时流下台阶的鲜血也好,和郤克的所谓约定也好,鄢陵之战时溅上国君车子的泥点也好,全部只是回忆中的场景了,那即将有的未来——看着郤氏三人的尸体挂在朝堂上的时候,残忍地杀死年轻的国君的时候,那会儿也只是虚幻的构想和预感——栾书一直觉得,只有那个片刻,他一把抓住惊恐而绝望的士燮、手指紧贴着他的手腕的片刻,温热的袖子盖在手背上,对方的躯体因为呼吸而轻微颤抖,只有这一刻才是真实能捕捉的,才是永恒。因此他只顾紧紧攥着士燮,让那些纷纭繁杂的东西都从身边飞过去了。

但士燮马上从短暂的禁锢中挣脱了。“我最后劝您一次……不要轻举妄动。”他正视栾书,虽然感到十分痛心,还是尽量保持平静,诚恳地做着最后努力:“郤氏也曾和您一起将赵氏推下高台,自古以来,陶醉于玩弄权势,最终却导致颠覆的,难道还少吗!”

“我还不至于不知轻重到让这种事发生。”栾书抬起眼睛,士燮的样子,和在晋楚开战之前的样子非常相似,那时栾书否决了他的提议,他看起来也是这么绝望且焦虑。

这个人一向是高洁的,仿佛从无沾染之心,在栾书因为权力而陶醉时,士燮却恨不得早日脱身。他从来都表现得淡泊又忧愁,他怎样抵抗那些令人迷醉的毒之诱惑呢?艳丽的、在荆棘丛中盛放的花朵,从枝头吹下的圆润饱满、深红色的果子,他从来无意撷取,无意品尝吗?

“与之相比——您更让我觉得好奇……”栾书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您就真的完全不感兴趣吗?我和您共事的时间并不短,但是,只有您,我看不出您的任何纰漏,权势对您来说,难道真的就是连多看一眼也没必要的东西?”

“我只做我该做的事情。”士燮马上漠然地回答道。那样漠然,好像连他张合的嘴唇上也蒙着一层灰淡的色彩。

栾书赞叹地瞅了他一眼,他终于明白为何士燮的颜色如此灰暗。他甚至不愿多触碰一下那些花,艳丽的花粉,浓色的汁液,根本没有浸入他的身姿,所以他才这么灰暗,他丝毫没有花的色彩。


4.

从血红的朝霞里,士燮看到了祈祷的结果。

士燮终于病倒了。在与楚国的战争结束后不久,他回到封地,忽然下令让族中的巫祝在神前诅咒自己,所有人都疑惑究竟是什么事让他下了这样狠的决心,只有士燮独自地忍受着折磨,忽如其来的真相、在清晨和栾书的对质,他默不作声地消化了巨大的痛苦,他看着许多事情在抑郁中终结。

不知道是不是终日的祈祷起了效应,士燮染上了忧愁的疾病,于是留在封地休息,将绛都的事务交给自己的儿子。从生病那天开始,士燮就知道不会好转了,从现在的境况来看,是他人生最圆满不过的结局——尽管在最初的时候,黯淡的颜色还没有染透他的心灵,他以为自己的人生全然不会是这样的。现在,除了交代给儿子一些必要的事情,士燮所做的最多的事就是怅望天空,等待死亡的降临。

士燮第一次说起对神明唯一的愿望的时候,他看见自家宗庙内的巫祝露出了困惑的神情。他难以置信地望着主君,怎么也无法向神明转达那个愿望。士燮穿着厚重的、重叠的衣服,几种颜色的衣襟一层层地掩映着。他站在充盈酒香和血腥气味的宗庙里,神色毅然而绝望,他看起来不像是主持祭祀的宗子,倒像是献在神前的牺牲。

“你不愿意诅咒我吗?”士燮轻轻地说。

“但凡是爱我的人都应当诅咒我。”他仰起脸,冷冷地望着摆在高处的神像。早晨的阳光照进高广的空间内,雕刻精美的梁柱上泛着一层血红。“我不想再看见这人间的不幸了,最好的幸运就是在灾祸到来之前尽早死去。”

他满怀痛苦地瞧了一眼巫祝,在神明前重申那致命的祷告:“凡是爱我的人,都请诅咒我吧。”

——“您打算怎样做?您要怎样面对这样的晋国?”那时候,栾书这样问他。其实他大可不必如此追问,最好的、也是唯一的结局早已呈现在士燮面前,那就是死亡。晋国要乱了。他无力驱散满山的风云,能做的仅仅是祈祷神明早日将他从这世上带走,从种种惨象中抽身。

偶尔,士燮会回忆起希望破灭之前的日子。那时候,他和国君在军府偶尔发现了一个郑国送来的楚国俘虏。俘虏从容优雅地坐在破敝的席子上,如同坐在南方漆色如火的镂花木几前。他说他是个乐师。

国君下令将他的桎梏除去了,乐师缓缓地舒展残留有红色痕迹的、瘦削的手腕,他渐次伸开指头,像是玉白的花绽开细长的花瓣——士燮注意到那手上生茧的位置,惯于使用弓箭的人有可能会在那些地方留下厚茧。他沉静的眼睛捕捉这一切可疑的细节,这是个贵族男子,他来自遥远的、敌对的南方。

他将和平的希望投在他身上,乐师不是在奏琴,而是在敲击收兵时发出号令的三角铁片,他的手像在空中飞舞的白色鸽子。

“不如放他回楚国,促成两国结盟。”在琴弦悠长的余声里,士燮转过头对国君说。

然而一切努力已流逝而去,化为粉尘,可笑地飘散了,好像阳光里的飞舞的蚊蚋,朝生夕死而无迹可寻。只有那晋楚达成和约时宰杀的牺牲还是真实的,从刚刚切开的活动物的肉里冒着热气,血淋在地面上,犹若楚国的军旗那么明亮刺眼。

“至少不要让灾祸波及到范氏,让我尽早死去吧,那对我来说是唯一的好事。”

在士燮的要求下,宗庙里尽日回荡着诅咒主君的声音,仪式盛大而虔诚,那些满心哀愁地吐出诅咒之辞的人,将一盏又一盏香气浓郁的酒液浇在地面上,负责丧仪事务的家臣,被士燮催促着,尽早地染黑了麻布,准备下了白幡。

然后,意想不到地,他昔日的上司栾书从绛都过来了。

栾书前来探病的那天,天空满布鲜艳的红霞,好像某种灾难发生之前的异状。执政的车辆到达得非常早,笼罩在悲愁气氛里的范氏家人忙碌起来,用齐全的礼仪招待他们。栾书则径直前去慰问士燮。士燮从病榻上坐起身来,尽管比较虚弱,依旧用警惕的眼神望着栾书。

他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明白在楚国军营里栾书对他说的话,栾书确实是理解他的,比任何一位大夫都要理解他,他知道他的担忧不是平白无故。可正是因为这样,所以才更加令人悲哀,栾书执意要将晋国带往另一个方向,栾书理解他,但却彻底地毁灭了他的希望。

是绝望让他走向了死亡,是栾书的打算让他陷入绝望,他无法阻拦、也不愿阻拦栾书,因为无论如何都要流血。他不愿意活在这世上了。但栾书却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坐在一息尚存的他身边,慰问着他的病况。士燮不知道他是如何保持平静的,即使连士燮看到的也只是一部分,他在私底下一定还有更多、更可怕的勾当,但他却不动声色地谈说着一些闲话,栾书惯常是这样——以这样温和且怜悯的眼光看着被他推下深渊的人。

这些天来没有见面,士燮显得愈加憔悴了。栾书将他原本放在被褥底下温着的手握在手里时,更加清晰地看到了他黯淡的颜色,像是落入湖潭中的雪,像是夕阳底下最后一抹影子似的,具有强烈的消逝的征兆。在说话时略略张开的的嘴唇简直如同枯萎的花瓣,头发也枯槁了,成了灰白的、失去光泽的死物。

士燮是已经死了的人,凡是看到他的,就知道他已经无药可救。从那双无数次与栾书对视的眼睛里,可以看出他的灵魂早就沉在了黄泉底下,但他又还活着,用那样的眼神瞧着栾书,栾书默默地将他的手攥紧了。

“您已经下决心要抛弃人世了吗?”他低声问。

士燮直视着他的眼睛。“难道在您看来,这世间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吗?”他略微自嘲地说,并且轻微地动了动,大概是想要挣脱栾书。

从窗外照进来绯红的晨光,映着栾书瘦而有力的手,微微泛红——简直就像他刚刚采下了浓艳的花,任由花汁染在手上了那样。他的手很冷,像是罩着一层粗布。大约是很急地赶过来,被晨风吹过了的缘故,他的手竟然比士燮这个病人的手还要冰冷。栾书自己大概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于是松开了他。

“我听说您叫所有范氏宗庙内的巫祝都诅咒您。”栾书说:“您甚至强迫范氏家人参与诅咒。”

“那是范家的事。”士燮回答。

栾书稍稍站起身来,弯着腰,大约是觉得干渴,他微微地抿住了嘴唇,用舌尖舔舐着。士燮看见他的喉咙动了动,“我不会诅咒您的。”栾书面无表情地说,略略低着头,将手放在他的被褥上:“您做出这样的决定,叫我觉得非常惋惜。但是……有您这样聪明的人,范氏一定能平安地渡过危险的局面。”

无论是栾书的话语,还是他离得很近的吐息,都简直像毫无温度一样,从某种角度来说,他远比士燮更深地坠在深渊里了,他浸透了花的颜色。

“将来,如果有机会,我想让栾氏和范氏通婚。”在轻轻说话的同时,他观察着士燮,士燮绝望地看了他一眼,闭上了眼睛。“那可真是荣幸的事。”他微弱地回答道。

士燮的色彩,黯淡得快要看不到了。他平静地坐血色的曙光下,这个时刻,一丝悲凉仿佛从他整洁的衣裳里,从他的头发上面,静静地发散出来,那是他最后的颜色。

栾书忽然想起他又一次地成为了凶手,他是看着士燮慢慢死去的,就像小孩子将美丽的小鱼拿在手里把玩,最终将它害死了那样。他隐约觉得这样的结局不算很好,但又想不出到底怎样才是好。

栾书从病房中走出来,看到漫天红霞仍未消散,天空十分瑰丽,朝阳的光芒深深地掩藏在深红色的云朵之中,只有些微金色的光透出来,像是金色的镶边一样,装点着绯红的云霞。云霞的样子也很奇怪,仿若一只巨大的鸟从天上垂下了翅膀,将朝阳掩盖在羽毛之中,如梦似幻的绯色横亘在苍穹里,向遥远深邃而目不可及的远方无限地延伸。

太阳马上就要出来了,栾书向被涂抹上血和花的颜色的艳丽天空注目,温热的光芒洒在他身上,那是活的光,是生存者的证明。随即,他低下头,无意识地扫了一眼自己的衣裳,他忽然发现有一丝苍白的东西,非常刺眼,夹杂在深色的衣衫之间,像是春花之上的最后一缕雪,像是黑绸和银线交缠而成似的。

栾书将它拿下来,瞅了一眼,是士燮的头发,干枯、脆弱,颜色花白,这一定是被褥之间落的,然后方才他坐在士燮床边的时候,沾在了衣服上,却没想到会如此显眼。这是栾书未曾料到的——他只知道艳丽能够浸污黯淡,却不知道苍白的颜色也可以将浓艳沾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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